眼下日已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拖着斜长的影子下了矮山。 山脚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听从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下。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其源头在妖土境内某座山脉之中,流经昆岗,水中常常带着些细碎的玉料,故而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增多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者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觉神异,不由呆了。 老者见那伙计只是愣愣的杵在那里,久久不来招呼,当下皱眉道:“还愣着做什么?为何不来招呼你爷爷。” 老者之言虽说听来无礼,倒也未曾占那伙计的便宜。以老者的年岁,做他爷爷想必是绰绰有余。 伙计醒过神来,应道:“来了,来了。老神仙,您想要点什么?” 老者御气稳稳坐到方桌北侧的条凳上,小酥则扶了关人坐于对面。 老者只要了一坛酒,关人苍白着脸道:“劳烦小哥收拾三间干净些的客房,再来上几样小菜,两碗面。” 伙计取下肩头抹布,将那本已光洁的方桌又拭了一遍,随后搭在肩头,笑道:“得嘞,您几位稍等。” 一坛酒上来,老者先干了两碗,呼出一口酒气,“小子,你果真要去游历九州?” “嗯。” 老者又干掉一碗,劝道:“那有什么好的?以你的年纪,正该好好的学一门功夫,岂可将大好青春耽搁在游山玩水上?就如老夫,一旦觉道,便有几百年的时光好活,九州虽大,何处去不得?你若执意做个俗子,日后年华老去,定然后悔。” 这时,伙计端来几碟小菜,看去无非是些酱牛肉、兔腿丝之类的冷菜,但念及小酥眼下怀有身孕,便又加了一份鹌子羹。 伙计一走,关人便道:“你瞧,若无意外的话,这伙计少说也能活到五六十岁、七八十岁。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的过完一辈子,不是很好吗?觉远和尚如何?道行够深了吧?不是照样落得个横死的下场?连一具全尸也未能留下。世人为求长生,不惜服黄金、吞白玉,末了又如何?到头来,反不如客栈伙计活的久长。” 老者闷闷的灌了碗酒,不忿道:“你他娘的倒是看得开,怎不见你去出家做和尚?” 关人只是笑笑,也不言语。 ‘啪啪啪’,邻桌传来击掌之声。 方才那桌上并无客人,只是不知何时却已坐了一位中年男子,其人气质颇为不俗,青衣黑靴。许是刚来不久,伙计还未前来询问酒菜,桌上独压着一柄长剑,眼下正击掌而笑:”这位兄弟所言颇合我意,来来来,咱们共饮一碗。” 关人转头看去,只觉那人眉眼神态皆同赵官弟有些相像。他与那赵官弟虽说相识不久,却已属生死之交,感情甚笃。只不过短短一日却又分别,心中难免失落,而今见到眼前这人,不自禁的便生出些好感来。 关人见他桌上无酒,便邀他过来同吃。 那人倒也爽快,提起长剑便坐了过去。屁股坐在条凳右侧,抬起脚来踩在长凳左侧,浑是一副市井之徒的模样。将长剑倚在桌沿,一拍桌子,叫道:“伙计,上酒。” 同桌的瘸腿老者自顾吃着碗里的酒,不时撇一眼那青衫黑靴的男子,倒也不曾开口说些什么。 不久天黑,店内掌了灯烛,酒客渐渐少去,终于只剩下了关人这一桌客人。 桌边摆着几只空酒坛子,小酥劝关人少喝点,毕竟白日里负伤呕血,身体欠佳。 关人却是越喝越觉兴奋,与那人聊得甚是投机,豪气道:“不碍事,高兴嘛。” 倚在桌边的长剑,剑身封在鞘中轻发铮鸣,男子不动声色的伸手轻轻拂过,长剑蓦然沉寂下去。 关人有了些许醉意,原本苍白的面色微泛酡红,说话时酒气喷涌,“小弟名叫关人,关关雎鸠的关。还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那青衣男子酒量颇豪,一连饮下五六坛酒,仍面不改色,痛快笑道:“贤弟记好了,哥哥我是‘嬴姓’‘赵氏’,名虞白。” 关人一碗酒端到嘴边,忽然定住,酒在碗中纹丝不动,睁大眼睛,诧异道:“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赵虞白道:“哦?贤弟说来听听。” 关人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有幸结识了一位兄弟,模样与大哥倒是颇有几分神似,更巧的是,我那位兄弟也是赵氏族人。不过可惜了,他眼下已离开此地,若不然,咱们三人在这客栈里插香立誓,结为兄弟,岂不快哉?” 赵虞白神色忽然有些古怪,问道:“你那兄弟叫什么?” “赵官弟。” 赵虞白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关人放下酒盏,“莫非大哥也认识我那赵兄弟?”他想,那赵官弟毕竟是一国太子,必然相识甚广。 赵虞白忍不住大笑起来,“贤弟啊,你说的那位赵兄弟,见到大哥,须得乖乖的喊上一声老子。” 关人喝多了酒,略略反应片刻,忽然酒醒,倏地站起身来,脚下微微有些不稳,当即抱拳躬身行礼,窘迫道:“伯父海涵,请恕小侄无礼。” 赵虞白一把拉他坐下,挥手道:“诶,莫学那些酸腐书生,咱们自当还以兄弟论之。” 关人急道:“大......伯父,我与令郎乃是患过难得好兄弟,怎可再与尊驾以兄弟相称?岂不乱了辈分?” 赵虞白摆手笑道:“常言道,江湖无岁、英雄无辈,咱们二人既然意气相投,不如便在这客栈里八拜为交,结成兄弟。日后你与官弟相见,他叫一声二叔,你喊他一声贤侄,又有何妨?” 关人为难道:“这......恐怕不大好吧。” 赵虞白却是个豪爽性子,不由分说,拉起关人便往店门外走。 其时夜幕已深,明月半掩层云,星光闪烁。 赵虞白面北而跪,顺势一拉关人,叫他也跪了下去。 两人皇天后土,立誓永不相负,随后面北拜了八拜。 客栈伙计倒是个心眼儿灵光的,给每人奉上一碗酒。 二人接过酒来满干一碗,而后将空碗摔在地上,皆感十分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