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阙静静听着。 陆媃的经历,更像是一本市井极喜欢的,开场悲惨,赚足了观众的眼泪,后面,猛然爆发,数不清的机缘,纷至沓来。 最后,陆媃成为了,百姓心目里的山上神仙。 尽管,百姓认为的山上神仙,在更高更大的神仙眼里,不过是蝼蚁和老鼠的区别罢了。 “你在听吗?” 陆媃侧脸看着他。 赵阙的确是位长相极为英俊的男子,尤其是他身上淡淡的书卷气,以及不经意露出的杀伐之气,恍如还在小村子里,看到横穿半个天空的彩虹,吸引着她,一直跑,直到彩虹消失不见,夜幕降临,爹娘的呼喊,从背后黑漆漆的山林,传来。 彼时的心境,她忘了。 好像自己成为了林子里的小动物,爹娘反倒成了把自己抓捕回去,剥皮抽筋吃肉的“刽子手”。 又仿佛爹娘的声声呼唤,透露着,令她浑身俱冷的魔力。 她还是回家了。 被爹爹绑在柱子上狠狠抽了一顿。 娘在旁边哭泣,埋怨她,两人找了一整天了,吓坏了,她就只有她自己一个女儿,要是没了,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 “在听。” 赵阙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 陆媃笑道:“剩下的事,便是师门催促我,下山历练,师傅说,闭门造车,对于一些人来说,完全不是问题,然而对于我,却是不行的,我相比于门派那些真正的天才来说,弱了一些,到山下,一个人在滚滚红尘里,摸爬滚打,补全心境,将来也好突破境界的时候,少些阻力。” 赵阙点点头:“那些站在山巅的大宗师,不论是谁,心境皆圆满,仿佛世间最为纯美的玉盘,武道登高,一颗完整无暇的心境,至关重要。” “我懂呀,所以,既然入世,当然就真的入世了,我遵从师傅的嘱托,入乡随俗,仙界故事个中人一般,体会人间的悲欢离合,哦,还有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我去过一座城邑,那座城邑最大官老爷的女儿,喜欢上穷酸书生,家里百般阻碍,那大小姐全然不顾,心里嘴里念叨的,皆是那穷酸书生的名字,大小姐的家里人无可奈何,还是成全了她,只是没想到,那书生乍得富贵,接受不了,日日夜夜,醉生梦死,大小姐完全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认定的夫婿,在成亲后,居然有如此一面,随即让她的爹爹,写了一封休书,以女子的身份,当着父老乡亲的面,哦,还有我,把她的夫婿给休了,并且,一分钱都不给书生。” “书生的结局怎么样了?”赵阙问道。 陆媃叹了口气:“我离开那座城邑时,听人说,书生接受不了,在破落的家中,上吊自杀了。原本,他读书极好的,街坊邻居都说,书生若是脚踏实地的考取功名,有朝一日,或许能考一个光宗耀祖的状元。” “命运,捉摸不定。” “对,而大小姐的后半生,必定时常有这个书生,所造成的阴影,如果找到命中注定的人,还好说,找不到,唉,也不知道这位对于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的大小姐,又要该怎么活下去了。” “她无论如何的活,终究比市井百姓过的好,换我是那座城邑的小老百姓,把这些爱恨情仇,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要是替大小姐可惜,或是为书生感到不值,才是走进了邪道,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凭什么,对那些根本不需要担心的人,而担心呢?” 陆媃点点头,深以为然。 “你见识那么多,是不是也经历了许多事啊?” 听到她问及此言。 赵阙莞尔一笑,故作高深道:“何止是经历了许多事,陆媃姑娘,赵某所经历的事,简直是光怪陆离,说出来,你都不敢相信。” “说说看?!”陆媃笑道。 她当然明白,赵阙在开玩笑。 “不说了不说了,省得听了我的故事,不好好修炼了,一颗芳心,更是暗许。” “哎呀,你怎么像那些登徒子一样呀。” “抱歉,赵阙一时口快,说了不该说的话。” “那么,你心里是如此想的喽?” “怎么会?赵阙再怎么说,亦是一位书生,且从南扬州走到了这里,沿途看到的风土人情,自是不少,心境当然磨练的不错,之所以说出此放荡之言,只是,单纯的源于口快!” 陆媃的笑的似是一朵盛开的花卉,“好了,好了,莫要解释了,我信你就是,你看看你,当真是一位认真的人。你在开玩笑,难道,我就不是开玩笑了?” “哈哈……陆姑娘是位妙人。” “多谢谬赞。” 陆媃笑意盎然。 不知不觉说出那么多的话,她感觉,和赵阙聊天,心绪会很放松,不会那么紧绷绷的。 多长时间了? 难道是从村里的人,她亲手埋葬了那刻开始? 一颗心,便无处安放。 夜晚疲惫,睡不着,从窗户仰望万千星辰,她想着,星星上是不是住着无忧无虑的仙人?是不是,凡人真诚许愿,仙人就会同意? 她马上紧紧闭上眼睛,把心里的愿望,小声的说出。 并没有仙人,她的愿望也未曾实现。 她还是每日忙忙碌碌,为了明日,努力的陆媃。 “赵公子,你……你现在心里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她小声问道。 问完,脸红的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隙,赶快钻进去。 赵阙笑呵呵的说道:“当然有,并且,不止一位。” “啊呀?真的?” “真的。” “赵公子为何……为何如此花心呀?” 陆媃的脸蛋依旧红彤彤,像是百姓家炉子里烧的旺旺的炉火。 “骗你的啊,赵某要是有很多红颜,怎么可能还出来负笈游学,这么危险,赵某又只会几手拳脚,万一死在路上,岂不是辜负了姑娘们?” “嘿,赵公子真会说笑,我都信以为真了。”陆媃嗔道。 “你看!”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陆媃望着清晰可见的银河,怔怔发呆,夜深了,本不可见的银河,而今却是纤毫毕现。 “好美啊。” “是啊,很美。” “赵公子说,会不会有仙人,于银河中垂钓?” “咱们凡人垂钓,钓的是鱼,仙人们,钓什么?” 赵阙收回视线,注视着她的侧颜,反问。 “他们是仙人呀,超凡脱俗,自然不是钓鱼,也许,钓的是人间的天下大势?” “嗯,说不准。莫非,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全是仙人们,安排好的。” 陆媃持续仰望着那条璀璨的银河:“指不定,当真便是此般。” “陆姑娘……” “嗯?” “没事。” “你说呀。” 赵阙欲言又止,还是道:“你心里装着的东西太多,这一趟,山下历练,实则,效果大打折扣,你需要彻底放下一些东西,才能追求心境圆满。否则,就算再经历几世,陆姑娘的心境,仍然有瑕疵。” 陆媃这下不再盯着似乎滚烫的星河,转头吃惊的注视着他。 赵阙说道:“心境的历练,讲究一个舍得,类似于道家的太上忘情,但又不如此的严苛,只是,要你,把一些心心念念的东西,暂且放下,待心境圆满后,重新捡起来,也不晚。” “赵公子说的放下,是忘记?”陆媃疑惑的说道。 赵阙的这种说法,即便是师傅以及师兄、师姐,都没有提过。 他们只说,磨练心境,玄之又玄,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每个人的经历、命数,各不相同,顶多门派会给予上乘心法,辅佐圆满。 赵阙缓缓摇头:“没有那么简单,倘若陆姑娘,想把这些事悉数忘记,那最好了,老话里有一句叫作眼不见心不烦,相当于,再也不用记起,扰乱心境。而赵某所说的暂且放下,介于忘与不忘之间,对你而言,当下,的的确确是忘了,等到日后,想要记起的时候,好像身后丢了东西,转身重新捡起就是了。” 陆媃听的云里雾里,不明白。 赵阙一笑。 此般磨练心境的方法,还是他登上了山巅,成为世间,最年轻的大宗师时,才从所看到过的古籍中,悟出的。 忽然向陆媃说起这些事。 即便她当真是半山三境的女子武夫,亦是听不懂。 如雾里看花,不仅看不真切,仔细看,还能把花,看成妖魔鬼怪,走了邪路。 “算了,心境的磨练,是一辈子的事,赵某的这个方法,太过追求速成,用不好,反倒会令陆姑娘走火入魔,那就得不偿失了。” 然而。 陆媃的神色,极其的……应该是极其的兴奋? “赵公子,能否把这个方法,传授给陆媃?”她恳求道。 赵阙叹道:“是我多嘴了,对不住。” “赵公子,算陆媃求你了,好不好?把方法教给陆媃,赵公子,让陆媃做什么……做任何事都行!!!” 她斩钉截铁。 赵阙问道:“你想好了?” “不错!” “你我遇到,也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既然,赵某提起此事了,陆姑娘又强求,赵某把此办法,传授给你,未尝不可。至于,让陆姑娘做任何事,不了,赵某没有事,想要令陆姑娘做。” 陆媃暗地里松了口气。 她自认自己长相还算不错。 如果赵阙提起过分的要求,她应该会拒绝吧? 其实,赵阙绝非常人,陆媃早就心里有数了。 师门高手众多,更是有那些常年隐世不出的太上师叔祖,耳濡目染下,陆媃多少知道,真正的高人,喜欢见微知著、一叶知秋,她适才说了那么多的言语,听到赵阙的耳里,自己的心迹,他已然是咂摸到了。 此前还觉得,赵阙奇怪是奇怪,但不会是高人,相处的越久,她便能越认为,眼前的这位年轻公子,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就像,她方才,一口咬定,赵阙是个军人。 女子的直觉,往往很准。 而她又在此道上,有些令人艳羡的天赋。 虽不是世间罕见的神通,多多少少能帮助她很多事,便像是修行上,遇到岔路口,直觉会精准的告诉她,该走哪条路是对的。 即便如此。 让赵阙传授给自己磨练心境的方法,陆媃心里也是直打鼓。 赵阙念了十六句诗歌。 陆媃仔细听着,用心记下来。 怕她记不住,赵阙重复念诵了两遍。 “记下了?”他问道。 陆媃嗯了声,又点点头。 诗歌古朴,字字晦涩,组合起来,却能让她明白,诗歌,的确是磨练心境的心法。 不过需要她参悟。 “只有这些了,而我又不能帮助你理解,只能靠你自己去悟透其中的意思。” “多谢……多谢赵公子。” 陆媃发自内心的道谢。 心里的忐忑,顿时烟消云散。 毕竟,赵阙传授给她的十六句诗歌,是真的。 “江湖上讲究一个门派成见,也就是各家门派的东西,不与外人相传,陆姑娘,赵某传授给你的十六句诗歌,只你自己知晓便够了,诗歌艰涩,旁人得到了,极易容易丢不下心中的执念,而又坚持修炼……” “我清楚,到时,走火入魔事小,伤及了性命,可就不好了。赵公子,陆媃极想问你,这般难得的心法,你是从何处得到的?” 赵阙大笑:“和市井里讲的一样,某一日,赵某为了生计,上山采药,不小心掉到山崖下了,大难不死,却发现了高人隐居的洞穴,从中发现了这十六句诗歌。” 陆媃自然不会信,又问:“这十六句诗歌,有无名字?” “无名,陆姑娘可为它起了名字。” 陆媃好生想了一会儿,“叫它《浣衣》?” “浣衣?尽管粗俗,却是意思到了,既然是陆姑娘起的名字,那便叫它《浣衣》了。” “多谢赵公子。”陆媃打心底道谢。 赵阙摆摆手:“相见就是缘,或许上辈子,陆姑娘也帮过赵阙。” “上辈子谁知道,陆媃只记得,这辈子,赵公子帮过我。” “陆姑娘有心了。” 他们聊了一夜的话。 到后来,无所不谈。 不过,谈及自身之事少,全为评论一路上所遇所见之事。 最终,两人相视一笑。 正所谓,江湖一笑,浪滔滔,无数才子佳人、豪迈侠客、尔虞我诈、阳奉阴违俱在一笑中。 天亮了。 两人抖擞精神。 拿出些干粮,分食后。 继续赶路。 清晨露水重。 两人的衣裳,不禁被湿透,赵阙还好,一个大男子,不怕什么眼光,倒是陆媃,衣裳贴在身上,衬托出她玲珑的身段。 陆媃半点不担心赵阙见色起意。 于她而言,简短的一夜,他都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何况是这般了。 果真,赵阙的视线,从未落在她的身上。 陆媃的心里,对他的评价更上一层楼。 市井有个故事,令人啼笑皆非,说是孤单寡女露宿野外,男子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女子警告男子,莫要作出禽兽的事,男子遵守规矩,一夜不逾矩,只是,到了天亮,女子又骂男子禽兽不如! 男子一头雾水,回了家,询问好友,好友尽皆大笑,指着他道,你还真把坐怀不乱,奉为圭臬啊? 你一本正经,可惜人家女子不是正经人。 男子恍然大悟。 陆媃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赵阙询问。 陆媃脸红的道:“没什么,没什么。” 赵阙才不会信“没什么”,陆媃不说,他也不问了,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往越发看到真容的大山,走去。 路,到此为止。 前面则是荒草,延续到山脚。 陆媃拿出剑,边斩着荒草,找寻好走的地方,边说道:“赵公子,你到了梅塘州后,还要负笈游学吗?” “不了,梅塘州就是终点了,看见了想看的景致,赵阙就回南扬州了,之后,好生读书,争取考一个好功名。” “赵公子一定行的,将来做了大官,再遇见陆媃,赵公子可不要装作不认识啊!” 陆媃略微有些失落。 “陆姑娘想多了,虽是萍水相逢,但跟陆姑娘相谈甚欢,将来遇见了,赵阙一定请陆姑娘好好吃顿酒水,把今日的招待不周,弥补过来。” “啊?咱们都是赶路人,赵公子怎么又成招待不周了?” 赵阙笑了下,解释道:“陆姑娘是女子,赵阙是男子,又是极为的结缘,岂不是,合该赵某请陆姑娘大吃一顿,于酒水之中,说你我遇见的趣事?何况,赵某赶路了不知多远,能与陆姑娘并肩而行,赵某心里欢喜,能有个说话的人,而不是自言自语,亦或把天地当成朋友……” 陆媃顿时手里的剑,慢了下来。 “赵公子……” “嗯?我在。” “你听过这样一句话吗?” “什么话?” “剑,最需要远离的就是感情。” “……” 从江湖上听过是听过,但,赵阙用的是刀啊。 翻越首座山时,尽管艰难,却是没见到人影,陆媃于较为艰险的悬崖峭壁上,帮衬着赵阙翻过去。 到了此时。 赵阙方真的确认。 陆媃是一位天极上境的武夫。 而不是他所觉得的六境武夫。 只是,沦落到这步田地,赵阙早就坦然了,不会早初,心里有些疙瘩症结。 前面不就到了梅塘州了吗? 找到沈神医,医治好八相龙蟒反噬,即便不会回到巅峰时期的修为,赵阙亦是相信,给他一段时间,再度成为人间最年轻的武夫。 迟早的事。 谋全局者,不急于谋一时。 但,过了第二座大山,两人就遇上事了。 从山脚的丛林走出,就是一条极其坑洼的道路。 路, 穿越两边,不知通往何方。 正巧一伙山匪,下山打劫。 也巧,一队商队,押送着货物,路过。 商队已然是很谨慎了。 雇了镖局的武夫。 命不好。 那些镖局的武夫,碰见了硬茬子。 山匪当中有武力不俗的高手,在他的带领下,把镖局的武夫,徐徐屠戮殆尽,只剩下依靠在财物上,瑟瑟发抖的商人。 早春的风,从两座大山的中间,穿过。 令人手脚冰凉。 再加上,撞见杀人不眨眼的悍匪。 心肝颤,莫说是手脚冰凉了,简直全身都凉透了。 “大爷,小的,把货物全给您,能不能放了我们?” 应当是商队领头的中年汉子,哆哆嗦嗦的朝山匪跪下,百般求饶。 带领山匪杀了一众镖局好手的人,年轻,看年纪,三十上下。 只见他啐了口唾液。 破口大骂。 “他奶奶的山神老爷,你这人,忒恶心了,没看见我们把这些人都杀了吗?瞧瞧,每一个留全尸的,耗费了我们多少气力,还死了我们两个兄弟,你可知道,那两个兄弟,是跟我们喝了血酒,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怎么不早这般求啊?!!不是你看见我们,仗着有高手保护你们,对我们不屑一顾的时候了?!老子告诉你,晚了!!!你们的货物,老子是要的,但是你们的性命,老子一样要!!!” 陆媃和赵阙藏身在一块大石的后面,看着下面的一切。 那三十上下的山匪头领,趾高气昂的话语,遍地的尸首,赵阙习以为常,属实是见惯了。 陆媃却是脸色苍白。 “我去把他们都杀了?” 她问。 赵阙回:“杀了吧,咱们来晚了,不然,镖局的好手,能剩下几个。” “啊?你怎么知晓他们是镖局的人?” “瞧瞧他们的衣装便知道了。” 那些死了的武夫,衣装同一,胸口处,尽皆写着一个大大的杨字。 “唉,怪他们命不好。”赵阙复又叹道。 陆媃拔身而起,不由分说。 跃出。 三下五除二,剑光纵横,把山匪,悉数斩杀殆尽。 剑气不错,剑意的意思差远了。 和公孙青锋比,好似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公孙青锋终究是江湖少有,一走进江湖,便获得了一个女子剑仙的美誉,而大多数人剑客,尽管刻苦习剑,想要得到一个剑仙的称赞,天资所限,每往前走一步,都是一道大坎。 杀完了山匪。 陆媃身上干干净净,并无鲜血。 她安抚了商队的人几句话,后又听那位领头的商人,说了一句。 随即苦笑拒绝。 回来和赵阙说道,那人想要让她帮忙把货物护送到目的地,到时,会付与她一笔,可观的财物。 “你为什么没有答应?” 陆媃想了好一会,才说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或许是吧。”赵阙笑了下,“我还以为你真的是人间六境的武夫。” “看到了吧,我真的是位人间半仙!” 陆媃朝他挥了挥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