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那天。 赵阙清晨一大早,牵着融雪便出了门。 他身上残留着些许酒气。 脸色亦是不正常的殷红。 昨晚一场烂醉,各自歪歪扭扭的扶墙归去歇息。 这些曾经于西塞战场上,手底下最少百余人敌军性命的悍卒,大醉后,亦是插科打诨,跟寻常的市井普通人,没甚区别。 他们说着曾经的光辉,大谈今后将军会如何带着他们逐鹿中原,大战四方,身上的热血熊熊燃烧,似乎过往的战绩与今后的荣耀,一脉相称。 只要赵勾陈在,不论何时何地,他们依旧是战无不胜的西塞军。 项阳跟林经相就在此处民宅睡下。 两人知道赵阙的身体不同以往,烂醉如泥的搀扶的赵阙去为他准备的房间。 三人走的扭扭曲曲,好不容易才把赵阙放在床上。 盖上棉被。 两人齐齐道:“将军……你……你歇息,我们……嗝……我们也休息去了。” 赵阙醉眼朦胧,他自己也不知含糊不清的说了些什么。 房门轻轻的关上。 不多久,在酒水的辅助下,沉沉睡去。 不过,并未令他睡多久。 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的剧痛,让赵阙不禁轻吟痛呼出声,只是,就是把他麻痹,他仍然能够忍受,身体里似乎经脉俱都断去,五脏六腑被搅成了一滩血泥。 半梦半醒之间,待酒意慢慢散去,那种剧痛令赵阙意识陡然清醒起来。 八相龙蟒的反噬,居然来的如此之快。 他还以为有余康城一地的风水气运喂食他们,能拖两三个月,没料到,赵阙依然低估了八相龙蟒反噬的威力。 “嘿,你们这八条小畜生,莫非以为区区疼痛便能令赵某屈服吗?你们反噬你们的,老子睡老子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打扰。” 赵阙强自闭上双眼。 不多时,响起重重的鼾声。 亦是不知八相龙蟒被赵阙唬住了,还是他体内剩余的风水气运起了作用,剧痛眨眼间消失不见,好似从未出现过一样。 于常秀山借孟了之手吸收了那么多的风水气运,使用冷血幽禅带来的天谴,被风水气运帮他冲刷而掉,接下来,再没有什么东西能为赵阙阻挡这种近乎能把人逼疯的剧痛了。 没了天谴之后,云玄元君故意不给赵阙驱散天谴的用心,方才昭示无误。 毕竟,时刻处于八相龙蟒的反噬,赵阙再铁的硬汉,还是得被其深深影响,一着不慎,甚至会让赵阙的心境失衡。 没了身体的剧痛,一直强忍着的赵阙,才渐渐睡去。 再睁眼时,便到了天明。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一大早便能听见,隐隐约约传来的爆竹声。 赵阙不禁染了些春节的喜悦,拍着融雪的鬃毛,说道:“一路上,有你,赵某才省了许多力气,可惜世事变幻,并非赵某能左右的,与其跟着赵某受苦,不如跟位富人,吃上好的马草,住上好的马厩,衣食无忧。” 也不知融雪到底听没听懂,看着赵阙,哼哧哼哧了几声。 “哈哈……赵某且当你答应了,走吧,咱们一道去会会银花派的九长老柴星香。” 在当地有莫大势力的银花派,能成其九长老,柴星香不管为人处世还是武学修为,自当是不俗。 项阳走出房门,恰巧看见赵阙一人对着融雪自言自语。 “将军,大早上的便去见柴星香吗?不如咱们一块用了早饭再去。” 赵阙把想法昨晚一一说与他们。 无外乎是云雀于景树城的人手太少了,并非查不到何人杀了宋麒,而是云雀人少,只能查到眼下的地步,再往深的查,恐怕力所不及了。 这跟收集庆昌州、景树城世家大族、达官显贵的消息,迥乎不同。 银花派既然是深扎在当地的武学门派,自该有多方渠道,能帮赵阙找到杀了宋麒之人。 融雪尽管赵阙舍不得,但跟宋麒相比,融雪的份量照旧太轻了些。 想到此处,当时在酒桌上的赵阙缓缓摇头,自嘲的笑了笑,他何时变的也如此势利了? 宋麒的命,哪能被衡量? 他父亲是宋龙,宋龙因大功获封镇西将军,宋麒在那一战的立的功劳,亦是分给其他战死的兄弟,为他报仇,不管有何等的稀罕物什,尽皆无法阻挡赵阙的杀心。 赵阙解开融雪的缰绳,摇头道:“不必了,等我和柴星香说完话,再回来用饭吧,或许,柴星香在她那儿,便招待了我。” “大将军,真不让我跟林经相陪您去?” “陪啥陪?宋麒是我在景树城远房表兄,不明不白的被杀,我与银花派做个对各自都好的买卖,你们若去,柴星香如果有了其余心思,反倒是不妙了。”赵阙说道。 找到他的温泓、温征两兄弟,武学修为定是被柴星香察觉到了,再和赵阙去位项阳亦或林经相,柴星香自然会让人深挖他的身份,倘若顺着他这条线索,暴露了于景树城的云雀,可就亏大了。 项阳唉声叹气。 不见赵勾陈时,心向往之,见了赵勾陈,心绪又时刻惴惴,担心他的安危。 林经相打着哈欠,出了门,看到赵阙,目光一凝,终是什么话都没说。 大将军的心计以及思量大局,哪是他们能媲美的,想通了这一点,林经相就打算再也不插手大将军决定的任何事,但凡大将军吩咐他们去做的事,别犹豫,全力以赴便行了。 牵着融雪缰绳走了几步的赵阙,奇怪的看向林经相,问道:“你就不说点什么?不像项阳一般,规劝于我?!” 林经相无奈道:“大将军,今天是年关,过了年关便是新年了,昨夜的酒宴是为大将军接风洗尘的,今夜,我和项阳亲手做饭,咱们大伙一块高高兴兴的吃个年夜饭,再多的事情,咱们活着的人,也得有活人的活法不是。” 征战沙场,看过了太多的死人,说句实话,众人对宋麒的死,压根不屑一顾,只要大将军不死,任何人,皆能死,无关大局,但,大将军死了,他们从头至尾做的所有的努力,似乎转瞬之间,烟消云散。 赵阙笑道:“好。” 项阳本想好的谏言,刹那了无踪迹,唯有说道:“云雀,静等大将军安全回返。” 赵阙手指轻点了几下项阳:“有些事情,你还真得该学学林经相。” 项阳瞧了眼林经相,“下辈子吧,这辈子我是学不了他的大心脏了。” “哈哈……你们啊你们。” 牵着融雪走到街市上。 费继年跟温征跟随着他走了条街,见赵阙暗地里摇头,两人便也识趣的走开了。 云雀在景树城,无一日是清闲的。 经营的谍子组织,每日都需他们去收集谍报。 何况,赵阙到了,他们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大将军虽对那把夜间大放光明的宝刀,不以为意,但是景树城的暗流汹涌,他们得去摸个透,到底来了多少人到景树城,希冀到了合适的时机,打上迎秋宗,抢回宝刀。 江湖险恶,多的是铤而走险之辈。 尤其是旁门左道之徒,如果得到了宝刀,献给江湖上任意一座大宗门,皆能后半辈子,秘籍、财富不忧。 此等大利,迎秋宗一座只差一流门派半步之遥的宗门,根本抵挡不了众多野心之徒。 按照赵阙的思虑,其中必定也有当地其他宗门的推波助澜,终归是迎秋宗正值在众矢之的,若不抓住难得的良机,把迎秋宗瓜分,肥大自身,今后能不能再有如此良机,只有天知道了。 银花派在景树城内的据点,昨日,赵阙已然知晓。 不过,刚没了费继年和温征的“跟踪”,恰时有位乞丐拦下赵阙的去路,乞丐往地下一躺,嗷嗷大哭的打滚。 边打滚边指着赵阙,他喊道:“就是他,害苦了我,杀了我家人,抢走了我家的家产,使我成了流浪乞丐,生不如死!就是他!就是他!!” 行人避之不及,纷纷躲开。 一位穿的极厚的中年男人,拉了拉赵阙,小声道:“小兄弟,此人连日经常陷害过路人,他可不是景树城人士,小兄弟万万别以为景树城都是这种无赖!咱们景树城依旧是好人居多。” 有了刚在街市上吃完早饭的中年男人出善言,顿时便有旁人做善举,走来三四位年轻人,齐齐把打滚撒泼的乞丐赶走。 赵阙抱拳相谢:“多谢大哥,若不是您,小弟一万张嘴都说不清了。” “最初那位年轻人被这乞丐一闹,亦是解释不清,不过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很快便看穿了乞丐的漏洞,帮那位年轻人洗刷干净了冤屈,再后来,谁人都不相信乞丐的鬼话了。” 把乞丐赶走的一位景树城年轻人憨厚的说道。 赵阙一一道谢。 几人多嘱咐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反倒是赵阙牵着融雪,顺着乞丐被赶走的方向寻找,终是在一条小巷弄里寻到抱成一团哭哭啼啼的乞丐。 仿佛,拿融雪跟九长老做生意,也不比此位乞丐重要。 乞丐看都不看到了身边的一眼,只是哽咽道:“这天下没个好人,你们都是我的仇人!这天下没个好人!!” 赵阙蹲下身,拍了拍乞丐的肩膀。 他穿的单薄,唯有一件外衣可挡寒冷。 “滚开,不想死就滚。”乞丐冷不丁的道。 赵阙笑道:“以阁下的身手,恐怕杀不了我。” 乞丐忽然拍出一掌。 掌法极快。 “好一个大隐下境的武学修为!”赵阙不屑道。 他身边乍然现世十八颗淡如青烟的点点星辰。 乞丐一掌之威,在十八颗星辰面前,呼吸间被化去。 乞丐蓦地站起,眯眼问道:“你也是旁门?” 赵阙所用的手段,自是《景星麟凤》,这一路上他没闲着,一直在参悟此秘术,还真就让他悟了点手段。 赵阙可惜道:“修为不够,十八颗星辰在白日里,太淡了。” “不对劲!你很不对劲!”乞丐细眼打量赵阙。 “你刚开始便知道,我是在大街上偷别人的气运?” 他不可思议的问道。 赵阙嗤笑问道:“偷走了我的气运吗?” “你的命数太硬了,我尝试了尝试,并未成功……不过,不过我在这里把你杀了,你的气运,自然全部归我。”乞丐骤然森冷的说道。 赵阙叹了口气:“能不装模作样,说些实话与我听,你对我的杀心不小。” “哼,我挑选的那几位气运深厚之人,皆被我偷走了一部分气运,我的手段在你身上无用,自当想杀了你。” “眼下呢?”赵阙复又问道。 乞丐捋了捋头发,转瞬换了副面孔,嬉笑道:“咱们做个买卖怎样?” “说。” “把你修炼的功法送给我,我帮你做三件事?” “哈哈……笑话,我无仇无敌的,你能帮我做什么?” “莫非,你就不想拥有荣华富贵?有了荣华富贵,公子年纪轻轻,又是一表人才,定然会成大家闺秀的追慕之人,到时,才子佳人,必定流传为佳话。” 赵阙轻蔑道:“我想要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哪用得着你?!” “好!公子必不是寻常人,说吧,公子寻我,为了什么目的?!”乞丐重新坐下,头也不抬的问道。 那十八颗诡异的星辰,挡了他一掌,震的他虎口出血,体内的经脉差点断了一根。 且年轻人说道,夜晚时,此法会更加厉害。 区区言华境的修为道行,就能用此等手段,乞丐想破脑袋,都想不到,江湖上会有这么一号年轻人。 乞丐把景星麟凤想的太简单了。 限于赵阙而今的实力,才会现出十八颗,他从景星麟凤悟到的此手段,真正的威力是一百零八颗星辰,其中包括天罡三十六、地煞七十二。 然而,赵阙强自驱使景星麟凤,代价虽说不大,但那也是代价,只是,被赵阙用从余康城一地得来的风水气运,与之互相抵消掉了。 自严行林手中得到此秘法,再到常秀山孟了“帮”他吸纳了一地所有的风水气运,赵阙遇敌,在能不动用八相龙蟒的情况下,可以使用《景星麟凤》这个旁门左道之法,且在风水气运未曾彻底消散前,无伤自身。 居然是冥冥中的环环相扣,合在一起,便成了一桩天大的机缘。 赵阙牵着融雪的缰绳,低笑道:“你帮我一个忙,来日我再帮你一个忙。” “啥?什么意思?等等,我捋捋,小兄弟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帮你一个忙,等以后!以后!再帮我?” 乞丐难以置信的问道。 这个条件,他活了大半辈子了,闻所未闻。 赵阙颔首:“正是如此。” “呸,你以为你是谁啊?!的确,你露了一手后,我明白我杀不了你,但你以为就能把我当做牛马来用?痴心妄想!快滚吧,再不走,我拼着付出代价,也得把你给杀了。” 乞丐看赵阙仍然待在原地,他拍拍屁股,打算赵阙不走,他走。 其实,作为一位胆小的旁门左道之徒,吸收些普通人的气运,他敢,比他低几境的武夫、炼气士,他也敢偷走其一部分气运,但是对上他跟他相差无几,亦或差点的江湖人,他就不敢了。 能在江湖上活这么久,他靠的就是一手与人为善。 尽管附近千里的同道中人,都来景树城凑热闹,打算混乱之际,抢走那柄宝刀,他也有那么丁点的心思,只是,一旦有风吹草动,迎秋宗展示出莫大的实力,他必定是最先逃命的墙头草之人。 和同道中人说的那些豪情壮语,听听就算了,没人真当回事。 “你觊觎我身上的气运,本想偷走,却没偷走,这桩仇怨,可是现成的,刚才你说,付出代价能杀了我,嘿,巧了,付出点代价,我也能杀了你!!我数到三,你再不停步,我便出手了。”赵阙面无表情的道。 大街上,市井百姓看不出乞丐的眉目,难道,他还能察觉不到丁点吗? 从那位要卖给他陶瓷小人的贼眉鼠眼之人,再到卖猴的汉子,最后是此人,三人俱都眼馋他身上的风水气运,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赵阙连忍让了两次,乞丐合该倒霉,装进赵阙的手里。 不等赵阙出声数数。 乞丐马上停下步伐,转身苦笑问道:“公子,小人只是想苟且活下去的江湖人,您干吗难为我呢?!” “你拍我那一掌,虽说有大隐下境的战力,却是在大隐下境当中垫底的,你又说一通狠话,好啊,现在便拍拍屁股走人了?!能走的了吗?”赵阙反问。 一语双关。 赵阙指出乞丐的底细,为再加威胁。 乞丐脸色大变,吃惊道:“你能看到点我的底细?” “这有何难?” 乞丐垂下头,一边警惕着赵阙,一边思考应当怎样解决此人。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左眼皮也跳,乞丐后悔把这些细节忽视了,江湖险恶,不求神拜佛,常看吉凶,怎么能活蹦乱跳的活下去? 乞丐连忙抱拳恭敬道:“公子,在下黄丰栏,庆昌州临水城人士,今日得以结识公子,是在下十辈子修来的福气,公子请说,要我帮什么忙?在下一定竭尽全力的去做!” 赵阙突然哈哈大笑:“黄丰栏是吧?打算表面答应,转头便抛到脑后?” 黄丰栏的神情极其逼真,忙道:“在下不敢,公子必不是凡俗,在下能帮一次公子的忙,再让公子来日帮在下,实乃赚大了,在下身为旁门左道,有此大赚特赚的买卖,怎能不做?” 赵阙当然知晓黄丰栏全是为了稳住自己,表面答应,实则掉头消失的伎俩。 不过,赵阙依然说了。 “简单,等你们有大动作的时候,告诉我就行了。” 黄丰栏一愣,难以置信的赶紧问道:“就是为了帮公子这个忙?” “原本是想让你帮我去查一个人的,但是见你不情不愿的样子,赵某又不是喜欢难为别人的人……” 赵阙话还没说完。 也不知黄丰栏打的什么意思,想到了什么,低声问道:“敢问公子,让在下去查什么人?” “我有个朋友,在景树城玉山街被杀了……” “去查谁杀了你的那位朋友?” “不错。” “敢问先生,你的那位朋友姓甚名谁?” “宋麒。” “宋麒……”黄丰栏反复念叨这个名字。 只是,属实太过陌生,头一次听到。 “他的籍贯是哪里?”黄丰栏问道。 “江晋州河西城外的一处农庄。”赵阙道。 宋龙确系出身江晋州河西城。 另外,河西城这个城名,在大夏不下十座,当年宋龙说他出自河西城,赵阙还以为他是风沙河州的河西城人士…… 黄丰栏双目逐渐圆睁,“公子,宋将军亦是出自江晋州河西城!” “哪个宋将军?”赵阙略微惊讶的问道。 黄丰栏一脸敬佩:“当然是战死西塞,被朝廷追封为镇西将军的宋龙宋将军!” “你知道他?” “当然,听说书先生讲的,说无宋龙将军引军死战,西塞将主赵勾陈不一定能守得住要塞,宋将军功劳至伟,因此朝廷才追封他为镇西将军!难道……敢问公子,宋麒和宋将军是何关系?”黄丰栏更加的不可思议了。 赵阙摇头:“宋麒只是恰巧跟宋将军出自一地,又同姓,实际上并无任何关系。” “黄丰栏再次问公子,公子钦佩宋将军吗?” “自是钦佩,为百姓死战者,赵某尽皆钦佩。” “那好,如果公子信的过在下的话,我会帮公子调查是谁杀了宋麒,另外,景树城里的我们这些旁门左道,何时动手,我一样告知公子,请公子留个姓名、位置,彼时,好去通报。” 赵阙说了姓名以及地址。 此地址为温泓在景树城的所在。 到时,黄丰栏倘若遵守承诺,前去告知,温泓自会转告于他。 “没别的事的话,在下走了。”黄丰栏的神情乍然变的有些不一样。 “你为什么忽然答应?” “嘿嘿,公子放心,没别的意思,最近闲的也是闲的,想做点事,公子不是说,来日若我有求于你,你也会帮我吗?” “不错。” “一来二去,我们各有所得,不亏啊,依照着公子的手段,以后肯定更加厉害,我去求公子帮忙,细细考量的话,反倒是我赚了。” 黄丰栏转身离去,走的极是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