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器楼主姜赭哑然失笑。 纳兰先生这句话若是被自己宝贝儿子听见,指不定心高气傲的图邦公子会跳起脚来骂娘,还会骂骂咧咧个不停,其中,问候祖宗先人绝不会少,更有甚者,若是自己不在旁边,定然会拔剑相向。 只是,自己家那个傻儿子哪里是纳兰先生的对手呢? 点器楼主目不斜视,搭腔道:“可我毕竟是他老子,他再如何不堪,终究是我的儿子。不是吗?” “也对,便是山野村夫,商贾屠夫也都讲究个子承父业。姜大楼主只此一份家产,也只有这一个宝贝儿子,无论如何,都要将这楼子传给这宝贝儿子才行。” 这话说得倒也在理,更是说出了姜赭的心里话。可是言语中几分嘲讽,姜赭也听得明白。 “是不是人活得越久,就越容易忘事呢?”纳兰明弈此时横眉冷对,不怒自威,哪里还有半点病秧子的形象。这一问,也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问端坐的姜赭。 点器楼主姜赭沉默不语。 “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点器楼哪怕在西漠苦心经营多年,依旧是比不得藏兵殿那等庞然大物。藏兵殿那般家大业大,不说五世而斩,就算是五世而亡,这五世里,但凡出现一位英才明主,便又能傲然挺立数十年。可是点器楼是个什么情形?姜楼主,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虽说取而代之,比登天还难呢。可当年在这金意楼重所立下的誓言,我纳兰明弈至今不敢忘,姜大楼主也千万别忘了。” 问听这话,姜赭的思绪不合时宜地飞向了远方。 当年也是在金意楼中,一个算不上世家子弟的庶子在江湖中游荡,他饱经沧桑,已经不惑,本以为这一辈子就此浑浑噩噩,谁知道,上天垂怜,他竟是碰到另一个同样怀才不遇的谋士,两人因一杯烧刀子而相识,因一壶酒而大打出手,后来机缘巧合之下,结伴同游进而相交相知。 那庶子身份卑微,本事不大,也自问不能让谋士刮目相看,倾囊相助,可偏偏他不死心,雪夜之下立下了誓言。 不知哪一点触动了这谋士,谋士时常自苦明珠蒙尘,最后得那庶子三请三问,欣然应予,前往西漠点器楼。这一待便是近二十年。 在那谋士的帮助操持下,庶子不仅武功突飞猛进,点器楼更是日益鼎盛。 只是,那故事中的庶子如今执掌一方,成为了点器楼主。而那谋士积劳成疾,早早地白了头。 今日,自己不过是让他教导自己的儿子,为何眼前之人会如此不愿意呢? “纳兰先生放心,当日对天发誓,我姜赭也不会忘记。”点器楼主习惯性地眉开眼笑,颇为友善。 纳兰先生看着这张脸上熟悉的笑容,没来由有些气恼。 “今日姜赭来找先生何事,先生也当知晓。我也知自己家那混账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怎奈,姜赭膝下独此一子。趁着如今老夫还能加以管教,将此子交给先生,姜赭才能放心。” 说到此处,只听“咚”的一声,姜赭双膝猛然跪倒在地,朝着纳兰明弈俯首。 纳兰明弈没想到姜赭竟然行如此大礼,赶忙上前要将他扶起,嘴里惊道:“这是何意?” 谁知,堂堂的点器楼主姜赭此时竟然倔强地低头不起。 “若是先生不答应我,我便长跪不起。” 纳兰明弈手中无力,实在是拿这个憨厚的家伙没辙,只得甩手说道:“姜赭,我又不是你老子,可当不起你这么一跪。有什么事你先起来再说。” 可是跪倒在地的姜赭无动于衷。看来他真的打算长跪不起。 许久之后,纳兰明弈看着这一动不动的姜赭,心里终究是有些不忍。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先起来,我暂且应你便是。” 听到纳兰先生终于应允下来,姜赭这才兴高采烈从地上起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堂堂点器楼主,竟然为了自己儿子,如此行事。传将出去,你这楼主颜面往哪里搁呢?” 名士重诺,一诺千金。而纳兰明弈答应了此事就不会有任何后悔。 姜赭自然知晓纳兰先生的禀性,颇有几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得意,笑道:“先生不是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为了点器楼,这区区一跪也是值得的。再说了,只要那小子改邪归正,莫说是千金,就算是万金,姜赭也舍得的。” 只是眼前的点器楼主不知道,他表现得愈发称纳兰明弈心意,就越发显得图邦公子如何不堪。纳兰明弈叹息道:“若是图邦公子有你一半的忠厚与觉悟,我亦不会如此为难。” “从今以后,就没有什么图邦公子了,我让我家那混小子行子侄之礼,侍奉先生左右。先生尽管随意打骂就是了。” 纳兰明弈难得地挑了挑眉毛,哦了一声,接着笑道:“这话是你说的,可能够算数?到时候,我若是将他手脚给打断了,夫人不会找你算账吗?” 姜赭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转过身去,双手扶腰,故作镇定道:“先生尽管打骂便是,只要打不死,哪怕脱层皮我也不会介意的。真把老子惹急了,就把我那夫人给……” 纳兰明弈可不打算放过这等打趣姜楼主的好机会,接着问道:“给怎么样?难不成还能把她给休了?不知这休字到底是休妻的休还是修眉毛的修?哈哈” 姜赭这一畏一惧,在西漠点器楼里可是出了名的。这一惧自然是惧怕纳兰先生的恼怒,这一畏,则是由纳兰先生口中传出的畏妻如虎。这可在点器楼是个笑谈。 没有看到姜赭的脸色,可料定那张脸一阵青一阵白,绝不会好看到哪去。纳兰明弈慢步重新落座,自己拿起酒杯,重新倒了一杯。 姜赭欣然落座,脸上也很快恢复了正常。这般的厚脸皮,纳兰明弈是自叹不如的。 闻到酒杯之中酒香四溢,姜赭一把夺过纳兰明弈手中酒壶,更是不由分说将那酒杯直接抢走。他厉声说道:“尽是胡闹。” 听到姜赭关心的话语,纳兰明弈轻轻一笑,低头道:“别那么紧张。反正是将死之人,喝些酒又算得了什么呢?” “呸呸呸,先生别乱说。我们这次来中州,就是要治好你的病的。” 纳兰明弈刚要张嘴,却传出了几声剧烈的咳嗽。 姜赭站起身来,一手轻轻拍背,企图让纳兰明弈更舒服一些。 “我答应教导图邦公子,咳咳,不过,咳咳,咳咳,楼主得答应我两个条件。”这一句话未曾说完,中间却断断续续咳嗽了三次。 姜赭出声劝告道:“先生若是不舒服,便留到明日再说。反正时间有的是。我今日也不急。” 费了好些功夫,纳兰明弈才将那恼人的咳嗽压下,可是那张脸因为咳嗽,呈现出了病态的嫣红之色。 “第一,这两年之内,不管是我打骂,教训图邦公子,任何人不得过问。包括楼主。” “第二,便是……” 纳兰明弈的话语渐渐地低沉下去,姜赭聚精会神地听着,听得清楚。谁料听到最后,他身子一震,挣扎许久,才咬牙点头应了下来。 解决了心头之患,姜赭却没有立即离去,而是有些厚着脸皮地待在房间之内。 纳兰先生问道:“不知楼主大人还有何吩咐?” 姜赭嘿嘿一笑,答道:“先生尽会打趣人,我哪里敢吩咐先生你。” “若是没有别的事,就请姜楼主离开吧。我可是着实有些累了。” 姜赭丝毫没有离开的觉悟,而是问道:“先生就不担心东方那小子的事?” 看着姜赭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纳兰先生端起茶杯,说道:“他若是死在外面,我担心也没有用。他若是不死,定会回来找我。既然如此,我何必挂念他呢?” 话明明已经说完,名士纳兰明弈竟又补了一句:“再说了,东方可比不得图邦公子娇贵。” “先生,你这话说的可有点有些偏颇,我也喜欢东方那小子,你且说说,我什么时候拿他当仆从待过?”姜赭不甘心说道。 “对了,听说最近江湖之上新起了一个后起之秀,掀起了好些波澜。” 纳兰明弈自然知道姜赭说的是谁,沉吟道:“以剑杀人,终于扬名立万。” 姜赭小心翼翼问道:“不知比之当年先生的剑如何?” “杀了朱家少爷,不仅得罪了朱家,其后更是不知收敛,使得自己赏金居高不下。这般人物,不是个傻子就是个疯子。莫说当年的我,哪怕是当年的你,也不会做这般的傻事。” “有江湖传闻,他与剑幕有关,怕是那位剑术高手的弟子。” 纳兰明弈只是摇了摇头,说道:“可能性不大。剑幕那帮人是什么德行,你与我不是不清楚。若真与剑幕有关,便是千金之时,就该化干戈为玉帛。朱家不也不敢得罪剑幕那帮疯子。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地杀下去,那剑客的赏金只会越来越高,终有一日,会死在他人剑下。” “这么说来,他必死无疑。” “以杀证剑心,明剑意。这条路为剑道最险最难。哪来那么容易?就算是当年的李经纬也不敢如此。你说他哪里有活路呢?” 姜赭再度小心问道:“先生,不知……” 两人相交二十余载,这姜赭屁股一动,纳兰明弈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见他迅速摇头道:“不可。太过凶险。会引来灭顶之灾。” 既然先生说不可,后果又那般严重,姜赭也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 只是,姜赭转头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这般的剑客,若是能活下来,是如何的坚强,以后又当到达何种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