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所管辖的十万大山是除了不夜城之外,又一处平常朝廷难以染指的地方。但与不夜城不同的是,十万大山因其中门派鱼龙混杂,各自有法,所以这个偌大区域的秩序是相当之混乱,如果硬要找出所有门派都认同的规矩,那大概就是弱肉强食了。这个规矩深入人心,甚至在十万大山的俗世间也是如此。 “走走走,快走!” 话音落地,几个八九岁的孩子抱着几个馒头,叫嚷着,奔跑着冲出集市。他们就像一块石头,落进这片本有些死气沉沉的世界中,竟是使得这片灰白的色调活络了起来。 “快追!这群小崽子,还偷上瘾了?” 大人疯狂地追,孩子玩命地跑。 这样荒唐的一幕,总是每天不定时地在十万大山中上演着。 孩子们凭借身材的瘦小,不断地穿梭在大街小巷中,甚至还有空转过头对身后追着的壮汉们吐舌头挑衅。然而今天,似乎又与以往不同,身后那群商贩们不像平常那样气急败坏,他们的眼神中闪烁着凶狠的从容。孩子们并没有注意到这点不同寻常,他们依旧如商量好的那样兵分两路,躲进了两个土屋间极为狭窄的缝隙。按照以往的经验,从这样的缝隙中窜出去后,再跑一段,那群小贩就会因为追不上他们而束手无策。但当他们终于钻出去时,面对着高耸人墙垂下的阴影,他们傻眼了,刚想往后钻回去却被一个小贩眼疾手快地拽了出去,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 ————三千剑来———— “放开我,混蛋!” 孩子们被捆住手脚扔进一处酒馆中,周围都是凑热闹的人群与面目狰狞的壮实商贩。那个声音喊得最大的,是孩子们的首领,一个其实体格很是瘦弱,披头散发,浑身脏兮兮的男孩。 “啪!”商贩里为首的大汉狠狠地掴了他一掌,恶狠狠地骂道,“狗娘养的,你还敢叫?” “你才是狗娘养的,有种你把老子放开!老子打得你妈都不认识!”孩老大拼命地扭动着身体,妄图将身上的绳子扯开。然而终究只是徒劳,本就饥肠辘辘的他很快就力竭倒下了,只剩那双仿佛喷着火的眼睛愤怒地瞪视着大汉。 “就你?”大汉捏着孩老大的下巴,将他从地上托起来,不屑地嗤笑道,“你爷爷我今天不想跟你这个小杂种斗,怕脏了爷的手。” 说完就把孩老大狠狠地丢到一边,接着满脸凶狠地说道:“你爷爷我今天,要惩治的是另一个人。”他说着,将目光投向唯一一个没被绳子捆着的孩子,那是这些孩子中最小的,也是最瘦弱的。此时他手中拿着几个馒头,浑身颤抖着,脸上因恐惧而显得有些木讷。 “说吧,你偷了几个馒头?”那个大汉厉声问道。 “我,我就偷了四,四个馒头,”他颤颤巍巍地抱着四个馒头,向着大汉一路小跑过去,途中还因过于紧张摔倒了一次,“真的,只偷了四个,你看,真的只有四个!” “我怎么就不信呢?”大汉突然就放声大笑。 “可是,真的就只偷了四个,”孩子傻傻地看着大汉,还指着怀里的馒头数道,“一,二,三,四,真的,就只有四个......” “可我明明听张老三说,他那里少了五个馒头。” “不对啊,我那里好像是丢了......”那个名叫张老三的疑惑地摸了摸油光光的脑袋。 “丢了五个吧?” 大汉横了张老三一眼,张老三立马一个激灵,赶忙坚定地肯定道:“对,丢了五个,五个大馒头!” “可是我......”孩子反复地看着怀着那几个馒头,着急得眼泪漱漱而下。 “你不会是......吃了吧?”大汉眯起眼睛,粗黑的眉毛皱在一块儿,嘴角却藏着一抹危险而凶残的笑意。 “吃了?”“我看也是。”“啧啧啧。”附近凑热闹的人群并非看不清真相,但仍是图个乐子地跟着起哄。 “胡说!我们一路被你们追着,怎么可能还有时间去吃馒头?”孩老大愤怒地大吼道。 “对,我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吃......” “这我们又没能一直跟着你们,谁知道你们有没有时间吃?”大汉戏谑地看着两人,眼神中充满着冷漠。 “对对对。”“就是就是!” “你们这是在栽赃,是在陷害,你们这群狗娘养的混蛋!” 孩老大还在嘶吼着,但已经没有人再去理会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个最瘦弱也最年幼的孩子身上。突然,大汉从腰间拔出一把锋利而短小的匕首插在木桌上,残忍地笑道:“你既然想证明你的清白,总得拿出点什么行动是不是?总得弄出点证据来,大家才会信服是不是?” 孩子傻傻地看着桌上那把冒着寒光的匕首,又傻傻地看着围着他的人群。这哪里是什么人间,这分明就是地狱吧!而这些扭曲着的人影,就是地狱里派来索他命的恶鬼? “你要是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那我们就到其他小杂种那里去找他们的清白。” “别听他的!老六!我们肯定有办法逃跑的!你别做傻事啊!” 证明,我的清白,这样,我的同伴们就都清白了......他猛地拔出桌上的匕首狠狠刺进自己的腹部,甚至还划拉了一下。鲜血顺着嘴角混杂着鼻涕与泪水,粘在他破烂不堪的衣服上。 “你们看呐,什么都没有,我是清白的!我的同伴也是清白的!”他的脸已经因疼痛而拧成一团,但还是坚持从腹部掏出一手胃液与血的混合体。 然而那群人看都没看他的手一眼,啧啧地转身离开了,只留下一句极其冷漠的“真是好笑,小贼能有清白?”他们根本不关心,他的肚子里究竟有没有馒头,他们只是想找个乐子。人们竟需要靠着欺辱弱小来寻得可悲的快乐.......这是一个多么无药可救的世界啊! “我是清白的!为什么,你们都走了啊!为什么......” “够了!老六,你休息一下,大哥我马上就把这该死的绳子解开,你要相信我!”孩老大拼命地向老六那里挪去,但当他触碰到老六的时候,对方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捂着肚子,趴在地上,死死地盯着人群离开的方向,呼吸已然停止了。 “老六啊!”孩老大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响彻了整片天空,然而痛哭无法挽回老六的生命,也无法让那群魔鬼偿命,他这个所谓的老大,太弱小了,弱小得一无是处,弱小得保护不了任何人。 ————三千剑来———— “老六,你等着,哥一定给你报仇!” 山里某处人烟稀少的地方,一座竖着“六”字手势石碑的坟墓静静躺着。孩老大扶着石碑,郑重地说道。说完,他转身看向身后一众面色坚定的孩子们,严肃地说道:“我之前在道士庙里偷学过道士的一套拳法,今天我将它教给你们,我们一起努力变强,以后给老六报仇,听到没有?” “听到了!”孩子们都是气势十足地点头喊道。 说完他就带领身边孩子们打起了那套他自认为很厉害的拳法,但实际上那拳法是再普遍不过的太上极意拳,——说是太上极意拳或许都有些牵强,只能说勉强算个半个吧。 “贼娃子,你们这套拳法从哪儿学的?也忒假了吧?”他们练得正酣时,突然一个身披华丽道袍,满脸平淡沧桑的中年人,叼着烟斗从附近的树林中缓缓走来。 “你是谁?”孩老大面对凭空出现的中年人,如临大敌,与一众孩子们一起十分戒备地看向他。 “我是谁?说出来当心被吓到,所以还是暂时不说了,当然这并不重要,”中年人摇摇头,淡淡地笑道,“我就是路过而已,看到你们这拳法打得如此稀烂,实在感觉有点好笑。” “你凭什么这么说?”孩老大不服气地皱着眉头,这可是他费尽心思去偷学的!而且他才在这些孩子们面前信誓坦坦地说要靠这套拳法变强来着,就被这个陌生的大叔贬得一文不值,这让他往哪儿搁自己的面子? “凭什么这么说?看好了,我打一套货真价实的让你见识见识!”中年人猛地将手中烟斗插进腰带,一秒进入状态,摆开架势。营魂抱一,专气致柔,涤除玄鉴,然后,——崩出一拳!拳劲搅动之下,狂风肆起,拳势所指之地,刚木断折。 这一拳之后,中年人也没再接着将剩下的招式悉数打完,只是风轻云淡地拍了拍身上灰尘,又重新将腰间烟斗拿出,美美吸了一口道:“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太上极意拳。” 孩子们都被眼前这震撼的一幕惊呆了,傻愣愣地站着,还是孩老大最先回过神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扑腾”一声就对着中年人跪了下来,这时其他孩子们才同样反应过来,一个个都赶紧跪了下来。 “请大师收我们作徒弟!”由孩老大带头,孩子们齐声喊道。 “我那里也不是什么随意的地方,什么阿猫阿狗......” 中年人这时候显得有些为难了,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孩老大就咬着牙抢着说道:“求您了!我已经,我已经受够了自己的弱小!我想,为我的同伴报仇!” 中年人猛地吸进一大口烟,又缓缓吐出,在那片灰白色的沉重烟雾中,他无奈地说道:“唉,我这个人最不会拒绝.......反正到时候也不是我来教导......也罢,那你们就跟我走吧。”没想到只是一个随性的举动,就又招过来这么一个大包袱,不过好在,就像他所说的那样,教导什么的其实都不是他的事,他只管捡就完了,至于头疼,就让那臭小子头疼去吧。从那以后,这群孩子就跟着中年人拜入了天剑宗。那个中年人就是天剑宗的宗主严,他将孩老大收为自己的第三个弟子,而其他孩子则分散到了其他各座驻剑峰。 “你以后,就叫莲吧。” “莲?为什么我一个男子汉要取这么个秀气的道号?” “你懂啥?叫‘莲’是因为我希望你出淤泥而不染。” “出淤泥而不染......是希望我摆脱庶民的习气吗?” “哪有什么庶民不庶民,大家都是人。我只是希望你能够摆脱尘世间的那股戾气,且莫成为自己所恨之人。” “是这样么......莲明白了!师尊!” 从那以后,孩老大成为了天剑宗中一名道号叫做“莲”的弟子,他不再是老大,因为头上压着两个比他更早就开始修行的师兄。大师兄,被称为仙道万古第一天才的清,莲见识过他的实力,曾经为了保护一处平民村落免遭仙门冲突的波及,将年长他几百岁的长老级修士斩于剑下。实力强悍得简直离谱,但人却意外的很温柔,他和二师兄几乎都是大师兄教导拉扯长大的。至于这个二师兄,叫做齐,是个平时看上去游手好闲,极为不务正业的家伙,不过无论是师尊,还是清师兄都对他的天赋赞叹不已。虽然二师兄从来没有显露过他的实力,但如果天赋真的如此异禀,想必应该也是非常厉害的。而相比之下,他则没有这两位师兄那种超高的天赋,这是他早就明白的,所以,为了追上两位师兄,为了能与两位师兄并肩守护这个他最爱的宗门,他总是表现得勤奋异常。 ————三千剑来———— 那天,暮色笼罩了天空,来自四面八方的风裹挟着潮湿的气息,吹散了少年纷飞的长发,也吹凉了他本该充满热忱的心绪。 “为什么,你这么弱啊?” 他看着不远处躺在地上已经无力再站起的二师兄,眼神有那么些许呆滞。今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师兄提起决斗,他却如此的不堪一击。明明他是胜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那个曾经他无比仰慕之人,竟是这样一个弱小的懦夫! “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变强啊?我有我的追求,你凭什么把自己的一厢情愿强加于我?”齐满脸是血,躺在地上艰难地说道。 “为什么?”莲的额头上一瞬间青筋暴起,他冲过去揪住齐的衣领,咬着牙质问道,“你知不知你自己是谁?你是天剑宗宗主的二弟子!”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蓄谋已久的大雨,忽地倾盆而下,浇湿了两人单薄的衣衫,却浇不灭莲腾腾的怒火,他此时突然有点想笑,“你以为当个宗主弟子就是让你在这里游手好闲地享清福的?笑死,你配吗?我们作为天剑宗宗主的亲传,是所有弟子的依仗、标杆,我们的责任是保护这个宗门,是保护所有信任我们的同门!你这么弱,你保护得了谁?” “你,你这是,道德绑架......” “道德绑架?这是责任!这是师尊教予我们的大义!你要是想追求自己的所谓理想,我请你滚出剑阁,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雨水顺着莲稚气未消的面庞划过,滴落在齐依旧如从前般倔强的脸上。显然,他对莲所说的一切并无多大感触。不过也是,他们这样的少年本不该在这种时候就表现得如此成熟。 雨停了......暮色仍然统治着天空......不,雨从未停过。莲抬起头,是大师兄清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们身边,为他们撑着伞,目光温和地看着他们。 “清师兄.......”莲突然就有些不知所措了,或许是这伞也挡住了内心的阴雨连绵,他的怒气瞬间就消去了大半。 清摸了摸他像在水中浸湿了的抹布一样的头发,又递给他另一把油纸伞,眼神中没有责怪,只有无奈。他轻叹一声,看向还被莲拎着半躺在地上,像只死鱼一样动都不想动的齐。莲也将目光转过去,顿时怒气又莫名腾地一下冲上他的脑壳。他狠狠地将齐扔在地上,怒斥道:“你就一辈子生活在别人为你撑起的伞下吧,废物!”说完不再停留,接过雨伞即转身离去。 从那以后,莲就走上了经久不息的找茬之路,他试图通过实力的差距让懒散的齐被痛打之后下定决心努力修行,届时就是齐为此而报复他,他也不会后悔。只是,这家伙一天到晚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最终竟是被清师兄感化了。这不经让他有些怀疑自己,或许的确,他自以为的成熟其实说到底还是一种幼稚。 ————三千剑来———— 又是几十年的修行,莲也成为了独当一面的修士。虽不及天赋异禀的两位师兄,但凭借着自己不懈的努力,与师兄弟间的互相扶持,仍是在仙道有了自己响亮的名声。但这并不是他步入仙道的初心,或者说并不是所有。今天,又是老六的忌日。过去因为不被允许下山,所以已经很久没去过他的坟前看望他了。今年,在他的实力得到师尊的认可后,他终于可以独自下山去祭奠老六了,当然祭奠肯定就得有祭品,而这个祭品他已经想了很久......有些仇终究是到该报的时候了。在出发前夕,他去找了曾经和他一起上山的那些同伴们,他们如今在天剑宗也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但无一例外,全都以各种理由搪塞了他的邀请。人心不古啊!他感叹着,却并未因此就放弃了这次他策划已久的行动。 那个破落的村庄,是多年来他挥之不去的阴影,亦是刻在了他记忆最深处的地方。所以他很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了当初那个商贩的家,修士想杀掉一个平民就跟杀一只鸡一样简单,所以他甚至没有躲躲藏藏,一脚踹开简陋的木质门板就闯了进去。几十年的光景,在修士看来或许只是弹指之间,但对于凡人来说,却是一生。莲进入这户人家后,只看见一个惊慌失措的中年人,以及摆在满是油污桌子上,那个商贩的灵位。这点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将目光投向那个中年人,真的是和那个混蛋长得一模一样啊。 “你,你是什么人?”那个中年人大概是刚从别处进完货,还蹲在地上清点着货物。看到突然闯进家中,身着修士服装的人,心中虽百般不解,但已是凉了一半。 “报仇的人!”莲抽出腰中长剑,不多废话,就要动手砍过去。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响起,不一会儿,一个满脸写着天真无邪的孩子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爸爸,发生什么事了吗?”男孩穿着单薄的衣服,脸上脏兮兮的,手中拿着的小布偶打满了各种补丁。他疑惑地看着他的父亲,——那个中年人,以及手中持着剑,满脸冷漠的莲。 “大侠!你要杀我就杀吧,求求你放过孩子!”中年人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山上的神仙,但是他知道山上的神仙想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他本来都已经在恐惧中准备沉默着面对死亡,但当儿子突然从房里出现的那一刻,他做不到“从容”地赴死了。 莲的目光停留在了那个孩子身上,依稀间,他从那个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究竟是为何才沦落在街头?他们究竟是为何才沦为街头偷窃的小贼?而那些商贩又是为何,才那么残忍与麻木?他真正的仇人从来都不该是这些平民......他现在的所作所为,不正是在让别人重复他曾经的悲剧吗?不正是在让他自己成为他曾经最痛恨之人吗? “哪有什么庶民不庶民,大家都是人。我只是希望你能够摆脱尘世间的那股戾气,且莫成为自己所恨之人。” 他叫莲啊!他怎么能忘记他自己的道号?怎么能忘记师尊对他一直以来的期望?他咬咬牙,一种难言的负罪感油然而生,收剑,转身,他不想再看他们一眼。一脚踏出房门,颤抖着的余光中,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半倚在房屋墙边,看见他出来后笑道:“怎么?迷途知返了?” “哼!”他此时理都不想理他,冷哼一声,径自向着村外走去。 此时的十万大山已是步入了春暮,正该是百花齐放的季节,然而在群花烂漫中,那处小小的“六”字手势墓碑却是早已被时间侵蚀得不成样子了。春雨过后,山上地面皆是湿滑的泥泞,莲却毫不嫌弃地跪在墓碑边上。大山在呼吸,远处传来群鸟的长啼,除此之外,再无他音。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墓碑旁,齐靠着某棵苍劲的大树,突然打破了沉默。 “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莲低垂着头,被刘海阴影遮住的半张脸上,泪水如泉水般涌出。 “我什么都知道......不,或许我其实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但是起码我知道需要你去守护的人还有很多,比如你师兄我!是这样的,咳咳,我今天一不小心把师尊的烟斗弄折了,实在不敢一个人去见师尊,要不你陪我去道个歉呗?” “.......我狠不得现在就把你给杀了!” “别啊,我们师兄弟情同手足!不谈打打杀杀!” “......唉,算了,走吧。”莲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选择了跟齐回宗。夕阳西下,将黄昏的暖黄打在十万大山的每一处缝隙,他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过头来看了眼那个墓碑......以后找个机会修缮一下吧。 ————三千剑来———— 群仙逐鹿在清剑仙的一声剑鸣之中进入白热化的阶段,而天剑宗弟子皆是秉承着共同的理想,义无反顾地加入了那场昏天黑地的战争。莲作为天剑宗最顶尖的战力之一,带着曾经与他一齐进入宗门的同伴们组成了一支非常特殊的小队。他们常年秘密穿梭于各大宗门的最深处,或是探寻情报,或是刺杀权贵,或是佯装进攻实则调虎离山。在他们的出生入死之下,为前方与敌人正面交战的天剑宗弟子们规避了最大的伤亡。这样惊险的生活过了大概三四年,随着战争中的各个宗门在天剑宗无往不利的剑锋之下逐一妥协,群仙逐鹿也是逐渐步入了尾声。而眼看着和平即将到来,他们,——莲的同伴们却永远倒在了和平到来的前夕。 那本该是他们执行的最后一次任务。 “以后,你们打算做些什么?” “我的话,应该会继承师父的衣钵,去教导天剑宗的下一代吧。” “再教出个像你这样不要脸的?得了吧,我可不希望以后被一个成天惹祸的家伙叫师叔。” “嘿?我怎么就不要脸了?那么你想去做什么?” “我?我打算先在十万大山到处转转,到时候再出本传记,告诉后世究竟什么是战争。” “就你那文笔......你怎么就知道后世不会再有战争了?还用你来告诉?” “以后肯定不会再有战争了!死了这么多人,总得长点记性不是?” “太天真了!不过,如果真是这样该多好。” “你们两个,都安静一点,战争还没有结束,别放下警惕。” “老大你放宽心~都到这种时候了,再给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发疯咬人!” “就是,就是,而且我们还怕他们?” 他们对未来充满憧憬,却也因此放松了对敌人的戒备。然而旧时代的残党在覆灭之际,他们最后的疯狂从来都是不容小觑的。最终,他们中了归元宗顽固势力的埋伏,一番厮杀,血染长河,竟是只有莲一个人突出重围,逃了出来。 ————三千剑来———— 凝滞了整片天空的乌云,终于是被浩荡的狂风席卷去了。许久未见的阳光倾洒而下,给世间带来温暖,给大地重新涂上了属于他真正的颜色。然而,却也同样给背阴处染上了更沉重的阴影。 莲跪在十万大山中,那处他也不知道被谁人修缮后的“六”字手势墓碑前,沉没在高大树木所笼罩下的阴影里。 “最后的最后,我还是没能守护得了你们,哪怕我都已经这么努力了......”他俯下身,双手狠狠地抓住地上枯黄的杂草,即使咬紧牙关也无法阻止那种深入骨髓的悲伤与痛苦化作泪水,从脸颊处抑制不住地留下。他甚至连复仇都做不到,因为很快群仙逐鹿就已经彻底结束了,清师兄颁布了仙道的新法则,禁止私斗,翻过旧账。那是他和清师兄共同的理想,亦是那些牺牲在和平前夕同伴们共同的理想,他无法违反...... 阳光明媚的日子,四处都充满了希望与敞亮......但为什么,到他这里却只有最绝望的暗淡?他无法释怀,只要一想到那些同伴们的音容,就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与仇恨感塞满了他的内心。不行,他必须得复仇!哪怕作为代价,他得以自己的生命来偿还!他当即从地上站起,眼眸中凶光毕露。没有丝毫犹豫地,他提起搁在身旁的长剑,毅然决然地走上复仇之路。 ————三千剑来———— 血液染红了长剑,亦将长袖浸染。他站在几具残破不堪的尸体旁,终于释然一笑。负罪感与仇恨都随着他们的生命逝去,而自己的生命也是时候该结束了。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那柄染满鲜血的长剑横在自己颈间。 “莲师弟,你!”一声焦急的呼喊从耳畔传来,莲瞳孔猛地一震,艰难地转过头,门扉处,齐喘着粗气,一脸懊悔地看着他,“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 莲一时竟哑口无言,他有一万种理由,但一种都说不出口。他想着不能再作犹豫了,得赶紧动手了结自己的生命,但却发现,他的手动不了了,不听使唤了。不,不对,不是他的手,是他心.......他的心,不听使唤了。原来他在世间并不是已经了无牵挂了啊,他不止是当年孩子们的老大,他还是两个师兄的师弟,是师尊最小的弟子。 “莲师弟,你先放下手中的剑,现在并非没有挽回的余地。”齐冷静下来,赶紧劝道。 “挽回?已经无法挽回了。”莲突然放下手中长剑,自嘲地笑道。说完猛地向齐冲去,撞开挡在门口猝不及防的齐,向着十万大山深处跑去。他现在已经无法从容地赴死了,所以他选择先跑,或许等某天他对那份羁绊的感情终于冷却,就可以再一次结束自己的一生,或许,只是或许,如果还有机会,他或许还能回天剑宗,哪怕不再是以莲的身份。 ————三千剑来———— 当莲再一次从十万大山中走出的时候,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后了。深山老林里风餐露宿的日子并不好过,即使他是实力顶尖的修士,也不免落得一身憔悴。生活并不如意,但是好歹还有回忆撑着。他坐在某个不知名的小村落中,随意找了家酒馆靠南坐下。看着眼前摆放着的热气腾腾的三清蒸鱼,倒一杯小酒,恍惚中仿佛回到了从前。师尊总是坐在最北方,也不吃饭,就抽着烟斗,乐呵乐呵地看着他们,清师兄则莫名地热衷于帮他们夹菜、盛汤,至于齐师兄,这个家伙平时懒懒散散的,一到餐桌上却比谁都支楞。那时候简简单单的生活,却是如此的回味无穷。 他接着喝他的闷酒,一口也舍不得吃桌上的那盆三清蒸鱼。他怕三清蒸鱼的味道消逝之后,这些如泡沫般脆弱的幻影亦会随之消逝。 然而泡沫终究是泡沫,再怎么去挽留,都必然会破灭。 “你听说了吗?在剑仙大人组建仙道仲裁庭之后没多久,他的师弟就违反仲裁法,私自干掉了云熙宗好几个弟子。” “那然后呢?被抓了?” “然后,他的师弟就畏罪潜逃了,到今天都没抓到。” “怎么可能到今天都没抓到?不会是天剑宗在包庇吧?” “唉,谁知道呢?不过如果是真的,那这什么仲裁庭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是啊,剑仙大人都带头徇私枉法,以后谁能值得信服哦。” “呯!”酒杯被巨大的力量捏得粉碎,劣质的陶瓷碎片划破他粗糙的手掌,留下几行血痕,但他却置若罔闻。瞳孔在颤抖,他从未想过......自己当时的任性之举居然带来了如此严重的后果......他们当初共同的理想,现在竟然要毁在他的手上吗?不行,绝对不行! 他看向桌上那盆还未动过的三清蒸鱼,猛地拿起筷子胡乱地大口吃起来。没有三清群山那种特别的草木香气,甚至这鱼也并不肥美,瘦得就快只剩下骨头了,吃起来真就跟嚼蜡似的,但他还是吃得泪流满面。他真的好想好想再尝一口清师兄做的三清蒸鱼,真的好想好想再听师尊漫无目的的唠嗑,真的好想好想再和齐师兄为盘子里最后一口菜争得满脸通红。他曾经天真地以为他可以放下一切,但后来却发现其实一切都无法放下,只是如今,再后悔也没有用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他真的很想自私地活下去,但是他不能,他的命早就不属于他一个人了,而是属于他所牵挂之人共同赋予它的意义,——包括他的师尊,师兄,也包括那些牺牲了的战友,而现在,是时候去完成它最后的意义了。 他将兜中一打被雨水浸湿的纸币小心地放在三清蒸鱼的盘子下面,——那是他身上全部的财产。然后毅然决然地到最近一处仙门投案自首,那处小宗门是他们小队曾经拼死救下的小宗门,所以宗主刚开始也劝他干脆就隐姓埋名住在他们宗门得了,再过段时间等风波过去,一切都好说,但他拒绝了。最终小宗门的宗主无奈联系了仲裁庭的人,将他从小宗门带往仲裁庭的监狱,临走前,他看着那群守在门口流着眼泪目送他离开的人们,他突然就觉得这一切原来是那样的值得。 隔一天,他昂首挺胸地走进人山人海的仲裁庭广场。在那里,他又看见了清师兄,看见了齐师兄以及他的一众再熟悉不过的同门。可惜师尊没来,不过想想也知道那个嘴硬的老家伙,估计嘴上说着不关心,却不知道躲在哪里偷偷哭着呢。他强忍住泪水,他知道这一刻自己绝不能落泪,师兄弟们脸上的表情已经足够痛苦了,那都是他的错,所以他起码不能让他们变得更加痛苦。被仲裁庭的执刑者押着走向广场中心崭新的执刑台,阳光迎着他的面目投下,这一刻,他是个罪人,却活得像一个英雄。 头顶这一片天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偶尔又有野鹤飞过,留下一行低吟。这里不再有树木遮挡,阳光可以尽情地倾洒而下,铺满整片欣欣向荣的大地。这一刻,即使是瑟缩在阴影处的杂草,亦是能够尝到自以为从未尝到过的光明,——竟是一如既往地温暖。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帮我跟清师兄说一声......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