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的情况,和雍州是不大相同的。”酒客喝了一杯,对潘龙和韩风说,“许多雍州的习惯,是不能在这里套用的。否则,轻的话惹麻烦,重的话要送命。” 潘龙微微点头,韩风则不以为然。 这个自称孔璋的中年人是个自来熟,看他们两个人风尘仆仆的样子,就凑过来说:“看你们的样子不像本地人,若是请我喝一瓶梦蓝酿,我就给你们把天武郡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讲一遍。” 潘龙本不想搭理这个看起来很可疑的家伙,但韩风表示“你就是传说中的情报贩子吗”,很愉快地叫来伙计,点了一瓶孔璋说的酒,抢先把这笔生意给做了下来。 片刻之后,伙计拿来了一个精致的蓝花瓷酒壶,潘龙一看就皱起了眉头,问:“这酒什么价钱?” “梦蓝酿是我们天武郡最为著名的白酒,一斗十贯。但此酒恰为本地出产,稍稍便宜一些,这一壶约莫一斤,如果客官用官银付账的话,二两即可。” 韩风顿时瞪大了眼睛,惊呼:“一壶酒,二两银子?!” “正是。” “那算了!”韩风立刻改变了主意,“这么贵的酒,我们可请不起!” 伙计倒也不强求,转身就要走,却被孔璋一把拉住。 “来都来了,何必拿走呢!”他舔着脸说,“这样吧,我再奉送一些消息就是。我老孔对整个益州都是很熟悉的,除了天武郡的情报之外,加上别处也可以的。” “再多也不行啊!”韩风生气地说,“哪有空口白牙,说几句话就值二两银子的!” “情报可不仅仅只是‘空口白牙’啊。”孔璋笑嘻嘻地说,“老孔我说的不少情报,背后都牵涉了若干条人命。人命可比酒值钱多了。” 韩风还要争执,潘龙拦住了他:“一壶梦蓝酿对吧?可以。但既然是生意,那么你就要说得详细一点——关键是,如果我们有什么没听明白的,你要负责仔细讲解。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孔璋顿时就笑逐颜开,从伙计手上接过那壶酒,仔细擦干净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根本没有给潘龙和韩风斟酒的意思,一仰脖子就是一杯,接连喝了四五杯,脸上浮起一层红,才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 “梦蓝酿啊梦蓝酿,我多少年没喝到了啊!” 潘龙倒是不介意等一等,但韩风可没耐心看他长吁短叹感春伤秋,立刻就打断了他的感叹,让他给二人介绍益州的情况。 孔璋倒也没拖延,开口第一句就是“大不相同”。 “你这话说得……跟废话一样!”韩风没好气地说,“随便到什么地方,都要尊重当地的风俗传统。否则的话,在哪里不会惹麻烦?你还是说点实在的,比方说,我们在益州这边,最需要注意的是什么?” “在益州,最要小心提防的,自然就是地方豪强。”孔璋说,“你们雍州呢,因为要支援北地的缘故,所以各地驻军都很强,官府为了收税和编组徭役,做事也很勤快,管得很多。” “但我们益州就不是这样了。我们这边地方太平,物产丰富,又不用打仗。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安稳,也就不大关心天下大事——我们这边有句俗话叫做:国家大事,关我甚事?其中的意思,大致上就是这样。” 潘龙皱起了眉头,觉得有些不舒服。 北地人奋战在大夏皇朝对外开拓的前线,一贯以杀敌报国、建功立业为人生最大的追求。讲究的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对于孔璋说的这种只顾自己不顾国家的观点,他很是看不上眼。 韩风的反应比他更加直接,冷笑一声,不客气地说:“安稳?世上哪有什么安稳,不过是有人帮你们挡了风雨而已!” 被他如此抢白,孔璋倒也不气恼,笑呵呵地说:“的确,我们能过安稳日子,靠的是有人遮风挡雨。对于我们益州人来说,遮风挡雨的,就是地方上的各路豪强。” 潘龙霍然一惊,忍不住问:“你说什么?!” 孔璋微微一笑:“就是这话,对我们益州人来说,朝廷是虚的,地方豪强才是实的。闹天灾了,是豪强们出面赈灾;闹妖怪了,是豪强们出手斩妖;家里有什么倒霉的事情需要帮忙,也是向豪强们求助……相比遥不可及的朝廷,这些地方上有威望有能力的大户,才是我们益州百姓的依靠。” 韩风问:“按照你的说法,有事都是豪强们做,那朝廷在干什么?” “收税呗。”孔璋哈哈大笑,“他们除了这个,还能做什么‘好事’不成?” 潘龙轻轻地叹了口气,大致上明白了孔璋的意思。 “按照你这个说法,我们既然在益州行走,相比朝廷法度,地方豪强们的规矩才是最需要遵守的,对吧?” “没错!小哥你是个聪明人!”孔璋大力点头,又喝了一杯,“得罪了朝廷不算什么,我们这里得罪朝廷的人到处都是,不多你一个。只要你别作死,自己跑到城门口的海捕文书旁边去,就算是兵爷见了你,也未必认得出来。” “但是得罪了豪强大户,那就不同了。各地大户都有来往,有的是亲戚,有的是朋友,有点是同门师兄弟……你得罪了一个,就是得罪了一群;得罪了一群,就是得罪了整个益州。” “除非你真的是过江猛龙,拳头上能站人,胳膊上能跑马,眼皮能折弯钢针,手指能戳穿盾牌,否则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得几根钉子?” 他再喝了一杯,愉快地说:“所以在我们这里,最重要的是入乡随俗。到什么地方,要先知道这地方有那些必须尊敬的人,这些人定下了什么规矩。你若是不喜欢这个人,不喜欢他的规矩,你可以走。但万万不能作死,跟他为敌,否则的话……” “否则的话,我们就要人头搬家了,对吧?”韩风似笑非笑地说,“那么孔爷,您老是不是也属于哪一位大户的门下?专门找上我们,是不是来盘我们的底,想要找些茬子的?” 孔璋正要回答,突然脸色一僵,笑容都凝聚在了脸上,冷汗却流了下来。 桌子下面,一把刀抵住了他的肚子。 “刚才忘了自我介绍,现在我来补一下。”韩风脸上依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手上的刀子却紧紧抵住了孔璋的肚子,大有他敢动弹就直接一刀捅进去的意思,“小子姓韩,雍州人……嗯,雍州最北边,过了黑戈壁再走一段路,距离金城防线不足百里的地方,那就是我的家乡。” 孔璋的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出来了,嘴唇不停地哆嗦,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既然是个卖消息的,肯定听说过我们这种人。我记得中原这花花世界的有钱人,都喜欢称我们为‘北地蛮子’,你们也差不多吧?” 孔璋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怎……怎么会呢……” “会不会都无所谓,我们不在意这个。”潘龙微微一笑,和和气气地说,“出门在外,安全第一,商人们讲究和气生财,我们其实也差不多。” “只要没有人想要欺负我们,比方说糊弄人啊,比方说威胁恐吓啊,比方说坑蒙拐骗啊……我们北地蛮子其实还是很好说话的。”韩风嘴上这么说,手上的刀子却没有一丝放松,“但如果有谁想要找我们的茬,给我们添麻烦,乃至于想要坑我们,那我们北地蛮子也从来都只有一个反应。” 他停顿了一下,话音骤然变得冰冷:“一刀宰了他!” 孔璋的眉眼都耷拉了下来,脸色简直比黄连汁还苦。 他本拟看这两个少年似乎没什么江湖经验,想要吓唬他们一番,然后弄点半真半假的消息,坑他们去吃点亏——自己或许还能在其中分润一些好处。却没料到吓唬的话还没说完,这两个小子居然就拔刀了! (天杀的!这两个小东西竟然是北地蛮子!老子怎么这么倒霉,惹到了两只小蛮子!) 他心里大骂,脸上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怒意表现——北地人凶悍好斗的名声,大夏九州但凡消息灵通的,谁不知道? 这群住在沙漠外面,整天跟风沙斗、跟冰雪斗、跟妖兽斗、跟荒人斗、跟各种天灾人祸斗,把杀人和被杀都看做寻常事的蛮子,是天底下坚韧的战士,也是天底下最凶狠的杀手。 别说区区地方豪强,就算是大夏天子,也不敢激怒他们。 百多年前,雍州侯在酒宴上趁着醉意骂北地蛮子是“人兽杂居、腥臊肮脏,跟禽兽一样让人恶心”,结果话才出口不到半刻钟,就被一个北地出身的士兵一刀抹了他的脖子,将那颗尊贵的脑袋砍了下来,掼进了正沸腾的汤锅里面。 那件事闹得很大,但最后的结果,却是朝廷向北地人退让。从此雍州对北地的节制便大大减弱,北地渐渐独立于雍州之外,俨然成了大夏皇朝的第十一个州。 这些北地蛮子连堂堂雍州侯也说杀就杀了,区区一个情报贩子,又算得了什么? 好在韩风并没打算真的一刀捅死他,只是用恐吓报复他刚才的恐吓而已。看他吓得够呛,便收起了刀。潘龙更叫来伙计,再添了一壶梦蓝酿,给他压惊。 只是这一回,孔璋喝酒也好、说话也罢,都变得拘谨起来,再不敢像之前那样恣意,也不敢再摆出那幅江湖前辈的架子来。 酒足饭饱,消息也都打听完了,潘龙和韩风结了账,告辞离去。孔璋坐在那里,看着他们走远,长长的叹了口气,拿起酒壶给自己斟酒,手却抖抖索索,怎么也拿不稳酒壶。 他无奈地摇头,自嘲地笑了。 “老了!老了啊!江湖的未来,果然还是属于年轻人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