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动物的知识源自于对自然世界的模仿,接着自然世界便会因为它们的实践发生二度的进化。 神话般的巨物遮蔽了身后的太阳、陆地,还有陆地上如海般的紫草的浪。 它向顾川所在的水母飞驰的时候,顾川意外地、听不见任何的风声。那也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 冒着烟气的雨点一滴接着一滴打在他的脸上,他以为自己已经变得迟钝无比,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因此才愣在原地不动,但他却莫名能够清楚感知每一缕吹到他身上的风,还有每一颗落到他身上的雨。在第二滴雨点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好像看到广袤的天空忽然变得黑暗,所有一切的景象尽数消失在了黑暗的背后。 被他抱在怀里的蛋好像在紧张地大呼什么,身上沾了不知哪里的血,但他也都什么听不见了一样。 沉郁的黑暗就像是水上的幽冥,掀起惊涛骇浪的幽冥。支离的大水变成了星星破碎的母胎,成千上万颗星点从中迸发出来了。而他就从水中飞离,朝着他的目的地,落在无数的星点与火花之中。他看到水的另一侧,一条脆弱的异龙被撞飞,在空中挣扎,划出了美妙的弧线的轨迹。 这龙在来之前受了许多的伤。 但它的运动早已不再服从它自己的意志。它原本也没有那么庞大,不过人们说,它的灵魂发生了变动,借着这变动,设在它身上的禁锢成长的限制被人否决了。 龙的眼睛里站着人。 而人们把自己脚下战舰叫做: “活龙战舰……” 他们说这是王国覆灭之际、琼丘悬圃在战事上的最高之成果,他们也说是黑长老龙的变化论的实践证明。 犹如它字面上的意思,人与异龙一起把各种各样的奇物塞进了没有智慧但身体更加巨大的类龙的体内,干涉了这头类龙全身的肌肉与神经,而做出的活生生的怪物。 蛋蛋先生说里面住满了军人。 军人走在肉上,像是寄生的小虫,但实实在在是这一生灵的主宰。他们在里面造房子,堆积材料,看护消化系统与肠道,以及从排泄系统中排出他们的生活废水。 心脏的跳动是绝佳的钟表,而晶状体的成像则是了不起的望远镜。 神经系统可以做到对五官感知的加工,至于血管则是他们四通八达的道路。因为没有思想,因此只受到第五深度与第六深度的心灵语的桎梏。因为人藏在里面,所以异龙不能用心灵语涉及。 那时的天空是阴晦的蓝色。被卷起的水浪在空中下着绵绵不绝的小雨。活龙战舰的顶端,也就是龙战舰被皮覆盖的脑壳,不再是骨头,而是形成了网状的细细的金属丝,上面还缠了许多的线。 活龙战舰停在水中,缓缓后退。 死或生号上,则出现了一个凹下去的撞击坑。 至于梦生水母那不知几千米的大水,爆裂成千万的支流,向四周分散。 还有瞬间蒸发了的水,变成充斥龙战舰周旁数不尽的烟气。它们一直升到群陆的高空,化作浩荡的白云,推动了顶上沉默的大地。 这艘战舰此前执行的是另一任务,加了许多的“配重块”。配重块,让它的质量刚好超过了琼丘质变的临界点上。根据琼丘的法则,周围的万物,只要没有受到过大的力,就会缓慢地在它的周边徘徊。 不过受到太大的力的东西,会被彻底撞飞。但他们针对任务会准备不同的手段。 战舰里的人从固定了的毛孔里走出来,开始执行回收作业了。 “我要活的,不要死的。你们太过了。” 黑长老龙对战舰里的人说。 为首的军官身体发着浮肿,因为失眠变得憔悴不堪: “议长,是朝老说这样的攻击是允许的。” 是黑长老龙亲口对朝老说的那两个目标的恢复能力惊人。 黑长老龙抛开这个话题,又问: “边疆的情况怎么样?” 军官说: “野人国的骚扰很多,但我们全部完好地应对了,议长。国土没有遭受到任何的侵犯。” 黑长老龙只神秘地微笑了。 千代前,它就知道这群军官是不会说实话的。只要没走到尽头,人就绝不会说自己无能,而总要说自己做得很好。不过这军官,黑长老龙认得,本性不差。既然是这么快赶来了,那说明这战舰所驻守的地方情况确实还在控制之中。 天色阴沉,潮湿的风吹拂地上的紫草。 龙战舰缓慢地停靠在临近陆地上。为首的军官远远眺望往地井方向飞去的黑长老龙,他知道黑长老龙受了重创。边境的几个地区都在宣扬这件事。 朝老领着几个石中人在陆地上,往龙战舰的方向靠近了。靠近的时候,他听到有几个青年人被罚唱歌。 而军官则从龙的爪子里跃下龙身,与朝老站在一起。他们的地位是等同的,他们讲了一会儿龙战舰的事情。话题自然而然地转移到布紫的事情上: “布紫是真越闹越大了,我是真不明白,主要的困难究竟在哪里呢?他们怎么就能把异龙的利益当做自己的利益呢?” 军官同样是石中人,石中人早已是教军解散后的悬圃新军队的中流砥柱。 “困难哪里没有。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能把你的想法和布紫的人说清楚吗?你和他们有共同语言吗?你在这里讲半句话,你手下恐怕就对你所有的意思心知肚明……可布紫人不会听你们这一套,他们只知道我们要把他们习惯了数百年的东西烧个干净。” “你在议长身边,议长现在知道了布紫的事情,又是什么想法?” 朝老说: “议长的想法很简单。 “怎么个简单法?” “免征、减税、补偿。” 军官的手负在身后,他想起一则古老的童话故事,说是一个虔诚的农场主向神灵求问怎么让他的长工听话,农场主原以为会有种种不可思议的敏锐的伟大的神迹,但神灵就说了两个字: 加钱。 他皱起眉头,认认真真地说道: “这太难了。国民议会不可能同意。” 全副武装的步兵在空中领着石中人寻觅被撞飞的客人。凭着悬索一路移动,很快就发现了那在空中漂浮昏迷中的年轻人。他的左手长满了绯色的龙鳞,衣背里藏着一对透明的翅膀,而怀里则有一个古怪的蛋。 石中人把这人围起,并不叫步兵们看到细节。 而步兵的教官正在随行向其他人解释道龙战舰所呼出的气体经过了一种特异矿石的过滤,具有粘着于生物呼吸系统的功能,对付不知道这气体底细的人极为好用。一旦吸入就会昏迷。 不过这东西的底细,整个琼丘连带着野人国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另一边对初云和三头异龙的探索情况却不佳。 第一个目标被送往地井底部的建筑后将近过了悬圃半周的时间,石中人探索队的队长才在汇报中亲自面见了黑长老龙。他发着抖说道: “第二个目标消失了,我们没有找到第二个目标……我们正在找。” 黑长老龙平淡地望着他。 “那就继续找吧。找不到,就不用回我见我。” 他说是。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出,等到出门后,便变成了急促的小跑。 室内只剩下了黑长老龙和几位石中人系隐约的领导者。 朝老出于同僚之情,猜测道: “可能是那三头异龙还携带了另种奇物,在龙战舰对其发生撞击前,它们使用了奇物,带着那人躲过了我们。” “不碍事,小人。”黑长老龙并没有生气,它很少生气,如果生气那也必定是为了用威严与怒火的表象来得到它想要从人系之中取得的成果,“两个之中得到一个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朝老又说: “我们也肯定是能找到的。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除非他们现在下定决心,永远地离开琼丘,消失在世界的云雾背后。”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黑长老龙立在阴冷的石头上,身体全然处于阴影之中。 广阔的石窟容纳了它巨大的身体,而日光的影子从石头与石头的缝隙与空挡里射入其中,并与在发光的石头遥遥相映。 纵然是悬圃,也很少有人知道地井的底端有一开拓广大的建筑群。 而更少有人知道的是,这建筑群最初的一部分并不来源于异龙王朝的造就,而是在过去一场地面的冲突中、随着更多的人石与石中人体一起从地底显露的。 黑长老龙对石中人系的兴趣,叫它通过正规的渠道取得了异龙王朝内部对地井底端的控制权。 地井对于异龙王朝而言,并不是特别紧要的东西。它很早以前就已存在,但对异龙王朝的作用在最近的一段时间内只是在确立方向与地点的方面。 这一建筑群落在黑长老龙的控制下,得到了拓展,很快变成石中人天然的聚集地。 少许的石中人照看了更多还埋在地底的人。 地底密密麻麻的石中人,就像植物所留下的根系,交织在一起,在地底沉眠,偶然有些还能动,直到被挖出来,或者随着琼丘的飞升,来到远处的大陆,才会被发觉与发现。 而石中人令人惊异的特点之一,即是他们可以……二度地复生。 地井之底有大空洞。 空洞里同样长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石。 因为他们所走出的身体是从石中孕育的,只要石头里还存在着的某种东西没有消失,他们就可以再度地从人石里长出。 不过这仍是,有次数的事情。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能看到有许多石中人像、其实是自相似的。 因为没有人能够清点一整片岩层,也就没有人知道这个数量究竟是多少,不断积累的岩层的内部是否还埋藏着其他的秘密。 也因此,黑长老龙曾经犯过数个没有挽回的错误。 黑暗里的大岩层延展到不知多远、不知多深的地底。每一块石头都有一张人脸,离得越近,光线越亮,就能发觉这些人脸栩栩如生的神采。 所有的人在人石中纠结为一体,似是在讲述某个古老时代的秘密。 “我一度认为我,可以通过你们的性质,能够打开通往死亡的大门。我认为你们是比我们更加优越的存在。” 岩层之间有断裂,这一断裂,不知几千几万米,其空隙可以塞进一整块陆地。黑长老龙站在岩层的断谷之间,亦如人之落于峡道,一片深邃幽暗。 “你们还记得吗?” “我记得!” 朝老身边的一个年轻的石中人说: “当初,朝老向我们说过,议长您曾经想要打破生死阴阳,叫人不论是死去、还是活来,都像是一场旅行。” 它摆了摆身子,讲道: “我曾经是有过这样的说法,因为我认为你们的生命形式不是先天如此的,而是后天被变成这样的。在千万代前,你们一定是曾经裸露在地面上的物种之一。” 石中人们没有多说话。 他们对过去只留下了很少的印象。这些印象是什么呢?首先要包括无意识间的呼吸和走路。单论知识的话,他们却并不确切地“呼吸”这一动作的普遍存在,就像原始人不知道呼吸器官的作用和存在一样。 他们知道的知识只有“太阳”、“土壤”、“石头”还有少许的动物。 “假设你们曾是地表上裸露的物种,却在醒来后无法再度在石中生存。那么一定是有某种方法,让你们变成了现在这样,而不是其他的样子。” 而岩层便像是人系复活之地。 死去的人在岩层里走一遭,好比从阴曹地府里走了一遭似的,便会以石中人的身份再度回到人间。 但,结果上,没有成功。 任何的人系、任何的方法,都没能成功在现代复现任何一个石中人的存在。 “那议长您发现了其中的缘故吗?” 另一位好奇的石中人问。 “时代不一样。” 黑长老龙站在平台上,眺望大岩层。它好像看到了不久前的过去,它与它的弟子的实验的结果: “因为时代不一样了。” 话音未落,大岩层发出几阵异响,石屑滚滚,有几只着紫色斑点翅的飞蛾,从断裂岩层的深处飞出。飞蛾是一种特异的小虫,可以在地底岩隙中生长产卵,吃的是石头外的许多物质。只有岩层里有石中人动了,就会有飞蛾从岩层中飞出,为苏醒的石中人指一个方向。 上百代如一日,它望向岩层深处的姿势未有过任何的变化。 飞蛾的翅膀在石光下闪烁,鳞粉飞洒在石头之上。几个石中人身无片缕,从一个石缝里爬出来了。跟着朝老的石中人给他们递上衣服,又给饮水和食物,他们道了一声谢。 黑长老龙稍等片刻,问: “我指定的那几个术者找到了吗?” 刚刚复苏的石中人间有点头的,有摇头的,他们先是彼此讨论良久,最后举出其中一个人汇报道: “议长,您指定的七位术者中,我们找到了五位。” “哪两个没有找到?” “异龙·天和,和它的助手·遮望。” 黑长老龙抬起了头,它问: “为什么没找到?他们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 那石中人低下了脑袋,恭敬地讲: “悬圃方面的消息是,他们在您受刺后,就已经着手准备,大概是次周,他们带着行礼,一同在关口离开悬圃,然后不知所踪了。” 无形的乌云笼罩在琼丘的上空。 古老的地井立在飞翔的陆地之间,心怀不安的人们立在无限广阔的世界之前,基于自己的判断,踏上了很久以前没有完成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