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的荒漠上,只有风在吹动砂砾。无垠惨淡的光景,好似一场严肃的葬礼。 齿轮人说,里面藏着一个名为找寻答案的都市。 从远方而至的旅人没有犹豫,带着齿轮人,在准备上路了。 不过细细考虑的话,不论是顾川和齿轮人糟糕的先期关系,还是从这城市位置的古怪来看,前往解答城的危险性都是十足的。 “但若不去的话,我们可用的人力与物资都太少了。” 在得知名为解答的城市存在的那天,少年人罕见的失眠了,他在草堆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齿轮人没给出更多的信息,他也不会真用严刑再逼迫齿轮人。 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出路。 譬如尝试欺骗野人,驱使野人为他们做事……但附近存在的部族,顾川只知道那在月下换脸的异族。 换脸之后,他对这个部族都有惊悚感,不愿多接近。 “说来,解答的都市,也只是概率上稍低……也可能有诡异的事情,需要小心翼翼。”但小心翼翼到了某个地步,他也没那个知识量和应变量知道该怎么做呀! 其间的衡量是复杂的。 初云躺在草堆的另一侧,心思缥缈,她听到了顾川的想法,但都不甚在意。她只在想她可能马上就要接触一个与落日城相近的另一个社会的大的都市了,而有莫名的兴奋感。 顾川继续说道: “我自觉我还是释放了很多善意。齿轮人不至于设陷坑害我吧。就算它有这个想法,它也联系不上它的同伴才是。” 说完,顾川有些心虚。 之前逼迫的合作,与现在合作后的不逼迫都是顾川自己直觉般的原则。不过这男孩也常会尝试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他觉得齿轮人恐怕是很难原谅他的。 初云这时侧过头来,说话了: “我们谁也不知道齿轮人的行动逻辑,它会做的事情,怎么可以用我们的道理来揣测呢?” 凌乱的发丝被她拨开,铺在草堆上,像是乌黑的云彩。她那双灰色眼睛里没有一点迷然。 在她的思想中,齿轮人完全就是一个不可名状的、无法理解的怪物。 想要和怪物进行沟通,那就要冒着风险。 “但风险是一件不足道的小事,因为可以看到的未知的风景是更大的。” 少女说得格外认真,她那对水润匀称的腿在她说话的时候,也在草堆上摆来摆去,一会儿又踢到天上,抬起的时候像是长夜将尽时候天边升起的一线乳白的曙光,而重落回草堆的时候,被衣裳布料盖起,便是这一线曙光之飞回云彩间。 初云说她要睡了。 那时,永恒的新月照满了半个土洞洞口,所有遮蔽洞口的树叶都在风中摇动,在月光中来回移动。 顾川照旧在失眠,闭不上眼睛,看着这树影姗姗。 “还是想得太多呀……” 他既不想自己受伤,也不想身边的人受伤,但还想完成自己的愿望。 “我是个贪心的人……” 他想。 穿越大荒漠对于这齿轮人来说,只需要再披上一层皮,就像它原来被烧毁的外皮一样。兽皮亦可,它不需要常规的进食,更需要的是上润滑油,就像一切齿轮机械所需要的那样。在顾川的注视下,齿轮人慢悠悠地从自己身体里的夹缝中取出润滑油,均匀地涂在自己身体的各处。于是它闪亮起来,在明净的月光下,反射银白。 它开始裁剪兽皮包裹自己的身体。 但两个肉做的人,要做的准备既多且杂。 顾川在重新衡量他和初云的负重能力后,决定制造更大的兽皮包裹,装更多的能吃的东西,还有保存更多的水。 食物的保存简单,水的保存则困难。 在大陵山脉,干净的水源到处都是,他们是不愁的。再不济,也可以把布罩在树枝上,收集留在树叶上的露水。可荒漠没有水源,连颗树都难找,他们需要做一个能坚持一段时间的储水工具。 这需要勘测植物的特性。 大陵山脉有许许多多不同的植物。 “植物有不同的特性,如果有能隔水的,或许就适用。” 顾川早有想法,只是一直忙着远离落日城而没做。 他和初云压着齿轮人,一边继续学习语言,一边按自己的印象向回寻觅。他们冒着雨雾找了好几处不一样的植物,但都无所获,直到找回一片茂密的树林。 这里的“树”不是一根一根的,而是一簇一簇,也就是好几根长在一起。这些“树”大多不粗,而是细瘦而高昂,并呈现出一节一节的模样。 “长在一起,说明它们的根都连在一起。实心的树木绝不会那么长,因为能量和养分不足以这样挥霍,也不需要这样浪费。通常来说,它们的素质和我们常见的树木就不会相同。” 顾川边想边说,边削下一节植物的躯干。空心的躯干里藏着的清澈的水液再也不受植物外壁的阻挡而缓缓流出,被初云连忙用双手接住。 水流过初云的手,跌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叫她诧异地睁大眼睛。她连忙看向顾川: “这是适用的吗?” 顾川同样为这类似竹子的植物的发现而惊喜: “这是可以用的了,我们可以将它做成装水的长筒。” 他们的行动力惊人,说做就做,找到较大的竹子,取下数截来带到附近的一个岩洞内。 加工的步骤也是简单的。他们在岩洞里用暴力挖了个蓄水的小的锅大的池子。之后撬开泥土,在蓄水的池子的下面,挖出一个小的通道来,用岩石堆实了,这样就可以生火烧池子里的水了。 加工的步骤也是简单的。他们没有大型容器,只能在岩洞里用暴力挖了个锅大的蓄水坑。之后两人一起琢磨岩石,在蓄水的坑的下面,砸出一个小的通道来。随后,他们就在蓄水坑下的通道里生出火来。 火焰透过上面薄薄的一层岩石与泥沙,直传顶上,可以把水煮沸了。 用坑烧水是用想要用热水煮他们伐下的竹筒。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不过姑且用热水煮一下,顾川会感到安心。 齿轮人站在一边,凝神注目这两人的举动。 煮完以后,顾川拿起竹筒,风干过后,装了点清水,让他感觉良好。但不一会儿,他发觉自己的手部有些潮湿。这可能是煮过后的竹筒密闭性不再优秀,而有渗透的现象。 “有点麻烦,荒漠里,这点微不足道渗透或许会积少成多。” “在这水筒的表面涂上虫蜡,可以解决渗透的问题吗?” 初云罕见地给出了一个建议。 这是她曾经替冕下与议事会对话时得知的一个知识。在地球像是蜜蜂这样的虫子会分泌各种各样液态物质,这些液态物质被统称为蜡,各有用处。比如蜜蜂,就用蜂蜡来铸造蜂房,密闭性良好。 在这异界的落日城,也有一门学问叫做蜡学,专门研究不同昆虫与树木分泌出来的不同的蜡液的功效。其中虫蜡多无毒,一般还比较甜,有的在落日城现在被用来封封酒坛、水瓶,修补固体,装裱画作,有的可以被点燃,在古早被用作蜡烛,还有的用于印刷油墨上。 他们一路过来,倒也采集了一些蜜虫蜡,这种蜜虫蜡,是蜜虫用来编丝网的,粘稠,可以把虫子沾在网上,有香气,也有香味,丝滑润口,本身无毒,可以吸引一些无知蝇虫的口器……于是也可以吸引人类或其他大型动物的口舌。 顾川之所以采集,就是用来调味和吃的。 “但我们只剩下这么一点了,真的要用掉吗?” 顾川把那装虫蜡的小袋子,给初云看。 初云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瞪大了。 她以为她自己已经非常节约了,结果仍然陷入到一个绝大的危机之中。 是不是顾川偷吃了呀? 她鼓着脸颊,目光在顾川的脸上移动。她不自觉地咬起自己的牙齿,咬着咬着,她选择转过头去,往洞外摇摇晃晃地走了。 “你要去哪呀!” 顾川问她。 初云转过头来,一双眼睛无悲无喜。她幽幽地说道: “等你密封完毕。” 顾川从一大堆煮好的水筒里挑出八个他感觉最好的,在水筒表面均匀地涂上虫蜡,等待风干。 风干以后,果然再无渗水的现象。 之后八个分为四组,灌上滤过烧过的清泉水,编上草绳,就可以横排地挂在布袋子上,背在人的身后。 到了这里,先期准备的步骤已经全部做完。 “走吧?” 他们再度回到那个暂栖的土洞之中,收拾收拾东西,去除了人住过的痕迹。齿轮人一路跟着他们,静默地思考这两人的作为。 顾川问初云。 初云站在洞外,回顾被草掩埋的洞口,有些遗憾地说道:“到最后,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动物挖出了这个洞穴。” “是的,大多事情,都没有结局。”顾川说。 初云长长呼出一口气,整理了下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衣服以及补充覆盖的兽皮,便轻快地说道: “走吧!” 两人带着齿轮人再无留念地离开了这个地方,向着荒漠的深处去了。 许久,才有一条巨大的蛇从另一侧的沙土中钻出,紧张迷惑地望向正向远处行走的两个异方来客。 这两个异方来客占据了它家很长一段时间,但他们身上的气味古老,不是近代的生灵,让这存在感到迷惑。 它没有舌头,张开嘴的时候,像是张开了一个深渊。但借由这个举动,它好像能看到更远的地方。 这古怪的蛇在确认两人已经消失在茫茫荒漠之中后,才敢大胆地回到自己的居所。 按顾川与齿轮人的沟通的说法,这片广阔无垠的荒漠大约可以称为“大荒”,又叫“时荒”。 在当地人的思维体系中,他们称这里为“连时间也逝去了的荒芜”。 所有的树木都已枯萎,所有的生灵皆已绝灭。剩余的无情的自然万物,在永恒的新月下,像是已被冰封。而页岩与枯骨一起闪光,宣示着古老的被埋葬的过往。 最小的尘粒为风所动,于是整个宇宙都开始改变面貌,一会儿是山谷,一会儿是丘壑,瞬然起步如阶梯飞往天际,倏然下坠作最朦胧的沙的雾与雨。 无物常定,所有的一切都在摆动,任任何旅人都会丧失方向。 但风暴的位置是确定的。 齿轮人坚定不移地向风暴的位置走去,犹如最虔诚的朝拜客。 顾川跟在齿轮人的身后,一边监视身前的齿轮人是否有任何异动,一边观察四周。 而初云的心情是最轻松的。 她细心地观察,发现齿轮人和身前的男孩子在沙地上留下了一连串的足迹。齿轮人的足迹是方方正正的样子。而顾川的足迹是柔和的,是一个近似葫芦或者椭圆的形状。 初云就开始做起一个奇怪的游戏,每一步都要踩入椭圆的脚印里,而避开正方形。这样,每个椭圆形的脚印都被她踩得更深了。 一步跟着一步,迈着脚丫子,一个脚印踩入另一个脚印。 她轻轻地、愉快地哼着声。 前面的人不懂她的快乐,仍在困难地尝试交流。 “这里有解答都市以外的、活着的生物吗?” 顾川问。 “有,有、很多。” 齿轮人结结巴巴地用顾川的语言回答,不自觉地掺杂了几个落日城语言里根本不适用的音素。 这是齿轮人发声器官的运转中,无法避开这几个音素而连贯地说出这些字词的缘故。 “那它们在哪里呢?” 齿轮人指向大荒远处的数个角落作为回答。 顾川扫过这些角落,只觉得平平无奇,继续大步向前走去。直到,他看到风中的沙丘各个都在移动时,连忙回顾那几个角落,突然惊出一身冷汗。 那些沙丘……没有任何变化,始终维持着原本的模样。 齿轮人走的是解答城所探出的最安全的路径。 初云也扫过了那几个沙丘角落,她只感到无聊,继续低下头,凝视身前的人所留下的脚印,一步接一步地向前去。 只是那时,她突然想起了些事情,便猛地抬起头,望向身后。 原始的群山在大荒的远处已经化为无边黑夜里见不清晰的暗影。但冷月依旧在,沙海一片明。 “果然,月亮还偷偷摸摸地跟在我们的身后。” 她心满意足地不再看了,双脚踩入了下一个脚印之中。 而顾川则心有所感地转过头来望向群山之巅的天空,只觉得那蛾眉月确实像是弓弦一样,似乎在缓缓地拉开了。 找寻答案的都市,正是指南针所指着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