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流在排气室里回涌,在排水的管道中流动,向外传出汩汩的声音。 排气室临近有一个空房间。这房间里原本有些杂物,被载弍清理干净后,便用作这个无趾人的囚笼。 “囚笼是不是太难听了?” 蛋蛋先生乘着睡箱,摇头晃脑,随着载弍一起运输无趾人,听到载弍的讲述后,便突然说道: “我倒觉得,对它来说,这一定是件幸运至极的事情!要知道……它可是从原始的破落的状态,突然来到你们这个奢侈至极的大船中来了!没准,她还能吃上熟食和洗热水澡了!这享受没边没际啊……如果她喜欢熟食和热水的话……她也许会以为这里是她死后所能到达的天堂哩!” 说完后,它就小心翼翼地从睡箱里探出它的小脑袋和小眼睛,偷偷瞥了无趾人一眼。 那受伤的无趾人被抓入死或生号后依旧昏迷不醒,它的身上被裹上了一层不透水但透明的类似塑料的纸。上面有几个可供透气的孔。载弍对顾川说这是为了防止他或她的体液与地面发生接触,于是顾川在排气室里就把无趾人裹好了。 这是齿轮人世代相传的经验教训。 载弍还在大荒的时候,就从其他齿轮人的任务陈述中听说多种生灵的体液都可以对物体造成腐蚀性的影响,他自己也亲眼见过类似的动物,并做过这种动物的尸体处理。因此,他已经非常习惯对这种肉与血的生物进行隔离。 载弍说: “你的想法很有趣。” “这可不是有趣,这就是极可能的现实呀!” “但在我看来,还有其他两人,你去问他们说这是什么,他们也只会说这是种囚禁罢。我们暂时囚禁了她,想要从她的口中得到信息……仅此而已。你的想法没什么意义。” 他们把无趾人运到监牢里后,载弍想了想,从底层的仓库里推出一个大的透明的玻璃棺材带到监牢。接着,他便与齿轮机助手合力,把裹着透明纸的无趾人翻进了透明棺里。 无趾人的手臂摆了摆,随后便在透明棺里躺牢了。 棺材的材料自然也不是玻璃,而是齿轮人常用的、和玻璃书或者死或生号的船体类似的透光金属。 “你这规格……关活尸都行了。”蛋蛋先生悠闲地躺在睡箱里,咂巴咂巴地说道,“你是不是太谨慎了?” 载弍瞥了水煮蛋一眼,知道它根本不是关心谨慎不谨慎,谨慎不谨慎与它也没有特别的意义。这颗蛋纯粹是闲得无聊在这儿找人搭话,刚好碰到他做一件事,就指点一番,指望他说点话,好叫他们的对话继续下去,打发它想要尽快结束的蛋生。 载弍懒得理它,而是叫来螺旋桨齿轮机,让齿轮机进入透明棺里充当他们的手足,接着便把透明棺封上。谁知这莫名又惹恼了蛋蛋先生。 “你可不能让它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它万一被这蓝皮肤怪物杀掉了怎么办?” 螺旋桨齿轮机在中空飞来飞去,颇为感动的时候,又听到了这颗蛋的下一句话: “不如换我来吧?” 载弍是真不想理它。他哪里猜不出这颗蛋那点心思,只蔑了它一眼,说: “你……你什么也做不到。凭你那点分泌的清液可以润滑一下透明纸吗?助手机的外壳比我都坚硬,而从他们斗争的烈度来看,也没什么特别出奇的,你就别想着在这里找死了。” 结果这颗蛋还没完没了了,在这儿喋喋不休地问这儿问那儿,直到初云进门,这颗蛋察觉到危险的气息,才停止它的聒噪。 而载弍也才熄了把整个睡箱倒扣在地板上的心思。 初云有来自落日城的纯理论的对落日城人体的医学知识,载弍有来自解答城的……对各种事物的知识。 他们都有对这无趾人现状的见解。 顾川摘下头罩、脱去防护服,清洗过身体,才出了排气室的侧室。接着,他在载弍的引领下,抵达监牢,又问初云: “这么样,这无趾人还活着吗?” 说完,他便两三跨步,走到透明棺材边上,知道这是载弍的布置。载弍略微解释了下,他便欣然同意,随后又重问道: “这人的伤势严重吗?还活着吗?” 在他说话的时候,他也一直在观察这无趾人。无趾人平静地好像一具已经死去的尸体。他或她的皮肤原本就是发青色的,如今就更一片死灰,仿佛一块僵硬的铁。她张开与人相似的嘴巴,好像是要说什么话,却说不出来似的。 不知哪里来的污垢填在它的身上,而它的皮肤则发皱,好像一个人的手泡久了水似的。 初云站在透明棺材的另一头,冷静地说道: “她现在还没有死……原因在于,她的皮肤有一种呼吸般的现象……我认为这是一种生命的现象。” 顾川赶紧把脸贴在玻璃上,这才透过那层薄纸,看到她的皮肤正微微起伏,犹如海浪,不停地在鼓气与泻气。 随后,初云又说: “但她可能快死了。原因在于,她的腹部有无法终止的大出血的现象,你看……” 初云一指,进入透明棺的齿轮机便把透明玻璃纸掀开,露出无趾人不停渗出血来的腹部皮肤来。 不知是群体营养不良,还是单纯的先天天赋,多日观察中,顾川发现这种无趾人的身材格外纤长,几乎没有多余的肉。 躺在透明棺材里的无趾人同样如此,皮肤上的轮廓几近完整地透出它们肌肉与骨架的样子,线条清晰可见。 齿轮机擦去皮肤上渗出的血,便露出她正在流血的皮肤。顾川光凭肉眼看不出这皮肤与其他皮肤的区别。可只须臾片刻,皮肤便渗出豆大的血珠子来,好似清晨树枝上凝结的露珠,很快盛满,最后是溢出,不可抑制地沿着肌理流落了。 载弍补充道: “它们的皮肤的构造与水母一样奇怪……明明看上去没什么异常,但一直在出血。出血绝不是个好事。” 这代表体液的大量流失,以及体内环境的崩坏。 “你们有尝试过止血吗?” 顾川问。 初云说她尝试了一些落日城常用的止血手段,包括缠上纱布,让小齿轮机进行局部按压,都没有效果。 “相反,”载弍补充道,“如果尝试用纸盖住流血区域,流血区域会变大,他们的血液很怪,难以被包住,会从边缘透析出来。” 别说三个人都不是专业的医生,也别说落日城和解答城,哪怕是地球上来几个医生,恐怕也要对这异界生命的伤损现象无能为力。 透明棺的无趾人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而血水没过了透明纸,染上了一片黄昏的鲜红。 无趾人的皮肤与鱼很像,但与鱼不同的一点是,它们有眼睑——也就是保护眼睛的、可以闭上的眼皮。 这说明,它们也经常在液体以外、极可能会损伤眼睛的环境中生存。 小齿轮机按照初云的命令,陆续掀开了这无趾人的眼皮,露出它泛着奇异蓝紫色的眼珠子来。 眼珠子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神采,好似一条躺在砧板上一动不动的鱼。 “单纯从医学角度上……我们是无计可施的了。” 顾川双手撑在透明棺上,说。 “你就不应该把它带进来。我们救不活它……而处理它的尸体,可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载弍站在一边,硕大的玻璃眼睛的目光集中在顾川的身上。 “你说得对,我们救不活它,我们无法根治它身上所发生的病症……是的,是的……”顾川侧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珠子与载弍的目光对上了,“但问题就变成了……无趾人,这种无趾的人,是那么野蛮的吗?也许,在我们面前的问题、它并不是一个医学问题。” “你什么意思?” 载弍不解。 顾川转过头去,面对昏厥在透明棺中将死而未死的无趾人,看着她的血液顺着纹理,在透明棺中化为玻璃上的血花。 “显然,无趾人们也有纷争,他们的纷争可能是立刻的,可能是瞬然的,并且可能在任何地方。在这种纷争中,它们会轻易地杀死一个看上去还算是年轻的同伴,并将它们抛在石头上自杀自灭而不管,会是这样的吗?” 他说。 载弍平静地回答道: “对于异族而言,怎样都是可能的,我们不能随意揣度他们的想法,只记录他们的现象。” 顾川摇了摇头,抬起目光望向了墙壁的窗。 窗外的无趾人们对着死或生号大呼小叫,却已没一个愿意再靠近这艘船的。这群居住在幽冥的生灵察觉到这不是一个会发光的石头后,便从一种极端安全的猜想倾入到另一种极端恐怖的畏惧,而开始认为这是某种尚且无人发现过的邪恶野兽。 小船再度回到原本寂静而与世界疏远的状态中去了。 水母群们已经极远离蟹状云,云体抛出的雪花般的物质也变得稀疏,大多静默地积在水母的体表,随着水母的伸张,有的落入它们的体内悄无声息地消失,有的则被弹开,飞向四处。 有小的无趾人,正在去抓那些落入水母体内的雪片,好似秋夜里的儿童在扑萤火。 顾川说: “不,我的意思是……以无趾人看上去光滑柔软,既没有毛发,也没有鳞片保护的皮肤,只是在拳脚交加中便会受伤,那他们岂不是会死得轻易又快?……假设如此,我想我们应该不可能在现代见不到他们这些人。他们应该在诞生出交流的能力以前,就已经全族灭绝了,不是吗?” “他们固然可能有强大的自愈能力,这无趾人受的可能是很严重的伤。在纷争中失手过重,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载弍坚持道。 少年人闻言失笑了: “确实如此,但我总想,他们可能有个自愈的关键,这种自愈能力或许有一些条件,但很容易满足,因此,很容易将他们从简单的损伤中恢复过来。但假设没能满足自愈的条件,他们就会这样不停地流血了。” 初云压根没听这些,她盯着这无趾人的眼睛莫名其妙就走神了。 载弍不理解: “那你认为他们自愈的条件是什么?” “这个条件应该很简单……我有两个猜测。” 高大的少年人平声静气地说道: “一是幽冥的云,二是水母的体液,只要满足一种条件,他们的身体会展现出至少不逊色于我这种肉做的人的自我愈合的能力。” “为什么是这两个?” 载弍问他。 少年人转过头来,因自己的灵光一闪而想出的想法,得意地微笑了: “因为我们所见到的他们,要么是在云里的,要么是在水母的体液里的呀!这两者就是他们最合适的生存环境!” 而干燥的死或生号,没有任何幽冥物质的透明棺,并不是。 这种得意是危险的,因为很容易被验证为是一种错误,而成为某种自大。 载弍与少年人的目光对上了。 顾川继续说道: “我们一起试试吧。” 他沉默不言,想起了京垓对于不同的齿轮人的评价。京垓认为精神病齿轮人具有比循规蹈矩的齿轮人更高的解答问题的资质。这个评价,纵然现在的他无疑也是精神病齿轮人的一员,却总不服气。他认为那是不完备的。 好一会儿,顾川快以为载弍不知为何生气了,载弍才答道: “可以。” 两个人开始行动了。 水母的体液不难引入。幽冥物质,他们在之前的活动中,也保存了一些原本堆在死或生号上的雪花。 他们将这些物质用器皿送入了透明棺内,最后注满了整个透明棺。 透明棺呈出烂漫的水色,飘着奇妙的雪花。 而积在棺底的血则向上蔓延开来了。 之后,探索客们除却定时观察外,便没有任何别的事情可以去做。 他们并没有等上太久。 大约是第二天或者第三天,透明的棺材里,那无趾人就睁开了眼睛,并且眨了眨。 只是随后,这懵然无知、乍遇未知的无趾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大叫,接着便在透明棺里抿住嘴唇,用它的肩膀努力撞击整个透明棺,从而发出一声又一声咚咚的响声。 它把自己撞得遍体鳞伤,可依旧无法逃脱这水晶的囚笼,直到门外,匆匆走来几个……作为这一区域或这一时代的无趾人第一次见到的两种不同的生命体。 它便泫然地睁大了那双紫罗兰般的眼睛,以为自己正在死后的世界里。 只是这死后的世界,与它曾经所做的梦,以及它曾经所被告知的故事,都不一样,是由发光的透明的,却不能穿过的墙壁所构成的冷淡的干燥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