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深而不见路,水中的船火载着一船人的梦,摇摇晃晃地飘入了幽冥黄泉的深处。对于探索客们的生活来说,除却世界的问题,还有他们自己的小小的问题。 站在窗边的少年人被少女催促着躺回床上,接着,她就也坐在床边,与他的肌肤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子。 再下来,她侧着脸庞,用一双美丽的灰眼睛凝视他苍白的脸蛋,说: “不过……你的情况也不是很好。” 顾川的身上缠着一圈叠一圈的绷带,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永生之肉效果不好吗?” “那块肉没有人知道,是我们新找到的古时代留存的奇异事物,功能是未知的,起效也需要时间。而这种效果也未必是无害的,”初云蹙起眉头,在顾川的脑壳上敲了敲,“你怎的这个道理也忘记了!那肉是又帮了我们一次,也确实按照原本那一次的例子,再度挽回了你失血过多的命。你的命应该是无忧的……看你这能说话能走路的劲,我知道了,你也知道了。不过我认为你应是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也不该剧烈运动,就好好躺着。我想应该要好好观察一下……” 结果少年人不服气,想要证明自己的健康,还能继续动。他就跳下床,勾住一个床边一个立柜的两旁,想要像当初运送它一样把这柜子重抬起来,谁知他越想用力,四肢空落落的,像是没有一滴血在流,使不上任何一点的劲。 初云已经习惯他偶然的愚蠢的举动了,径直站起身来,双手勾到了他的腰上,反把他抱回床上,又给他重盖上被子。 他躺在被子里,说不出的面红与尴尬。 “你难道就不觉得身体很难受吗?” 初云坐在床边,低头俯瞰着他。那张洗得干净的漂亮的脸就与少年人的脸格外贴近了,近到几乎可以互相用脸颊触摸彼此的脸颊。她漂亮的灰色的大眼睛里闪着一种他平常很少见的神采。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是女孩子的恼火。 “是没什么力气,还有点饿……” 他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还有脑袋上新长出来的头发,确实感到身体冷一阵热一阵,有种发烧般的眩晕与乏力的感觉。不过说到底也就是发烧的感觉,也不是发特别高的烧。别说是在村子里就有断手断脚还在坚持劳动的吃苦的长辈,就算是他自己……两世也都算是发过不计其数的烧哩,但从没能像现在这样会被要求安安心心地躺着。 上一世要上学与上班,这一世则要随着川母做更苦更累的农活。 大多他见过的人,都不把这种小毛病放在眼里,他也从来不放在眼里。他想要真是大的毛病,那他肯定是起也起不来的,既然还能动,那说明那还不是什么特别大的毛病嘛! 少年人把自己的想法憋住不说,但他低估了初云的洞察力。 初云撇开目光,望向几本摆在柜子里的玻璃书,说道: “你说你没什么力气,但该干什么还是会干什么。你说你有点饿,但不吃东西,还是不吃东西,是不是?” “也不是啦……” 年轻人这时才意识到这姑娘是真恼怒了。他还没见过几次初云发怒,更别说是冲着他发怒。这种忽如其来的认知让这人升起种奇异的害羞般的胆怯,讷口讷手,一时不敢多说任何一句话,支支吾吾得像个正在被母亲训话的稚儿。 初云却什么也不说,只是目光撇得更远了。她好似一点也没有在关注身边的人,而只在关心无际的幽冥世界。 无际的世界之中,水母的飘荡,寄生在水母体内或体表的小的虫,又或是大风吹入云间,都会发出一种细微的声响,飘飘渺渺,鼓鼓荡荡,好似身处群山,好似身处海底。就在这声音之中,雪花无边漂流,吹在水母的表面上。 至于原本他们看到过的鹰状云还有其他的云早已消失在他们的身后,幽冥荒芜得像是无何有的宇宙太空。 船火的微光独运于其间,仿佛一颗即将消逝了的流星。 少年人这时找到机会,转移话题说道: “我睡着的时候,我们是带了第二条云带里吗?” 初云点了点头。 从初云的口中,他很快了解到他的猜测不假。他大约睡了三天或者四天。这段时间里,新生的水母确凿无误地带着死或生号飘进了第二条云带里。 直到进了,探索客们才发现第二条云带要比第一条云带黑暗得多,生灵的踪迹更为难寻。 原本顾川将他们的旅行想象成在只能透到一点光的深海。那现在,他们就十足是在深海的最底部,往里面又挖了一层泥的地方了。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无所有的世界,像是某种恐怖的预兆。好在风声仍然在无边无际的云雾里呼啸,提醒他们运动与变化还是世界永恒的主题,并无过多的不同。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比较特别的事情,川。” 室内蒙光的少女在黑暗的夜幕边上,转回头来,分外认真地说道: “你又沾染了一件怪的东西。” 顾川知道这件事情。他抬起自己的左手。两人都看到他的手腕上沾着一块虹彩的鳞片,正在灯光下熠熠闪烁。 “我原本想过取下来,实际上,我也确实地尝试切开你的皮肤了。” “然后是发生了什么吗?” “这东西长进了你的肉里,和桡骨连在了一起。”初云端正地说道,“这就要削掉你的骨头……我看你没有特别危险的征兆,因此没有动……这个东西带给你的影响,也是完全未知的。” 顾川又点了点头,望着自己手上这片连接骨肉的鳞片出神了。 这片鳞片是那鹰状云里所藏着的奇异生物的身体受了伤,而抛到空中的,同样具有未解的神秘。 “我明白,我现在还没有什么异状,应该不用太担心我。” 谁知初云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她扭过身子,站起身来,背对年轻人,说道: “你和我之间,一定有一个是傻瓜,但现在,我还不知道这个傻瓜是谁。” 年轻人笑起来了: “也许我们都是呢?” 初云琢磨了片刻,侧首望见眼前的少年人微笑,无可奈何地随着他笑了。 “但之后,肯定会更难的。你的身体条件是好不了了。” 那时,壁光落在荧虫的琥珀上,它便像是一颗被藏在橱中的星星,闪烁着来自遥远时代的光芒。 而门外,乘着睡箱的蛋蛋先生在载弍的严厉要求下,愤愤不平地带着初云煮好的热汤往这里送来了。更远处,载弍正在外部总观察室内值守。 他没有做别的,只是自己和自己下着年轻人带到这艘船里的叫做围棋的游戏。 窗内无垠的寂静,不闻人声,时闻落子。 而天地上下,一片苍茫。 他们都知道他们前面的旅程只会更加艰难,因此更加珍惜如今所度过的每一寸的时光。 水母就在这般无际的海一般的黑暗里,悠悠地向前飘呀飘,是海上的一叶扁舟,也是空中一朵最小的云。新生的水母在云带里的飞翔格外迅速。它的速度可能要比死或生号自己的航行都要快,快到水体遇上风云便会荡起激烈的水波。 几片飞雪穿入了水母体内,挂在了船的壳上。小齿轮机就呆在窗边,对着那几片雪的形状开始描绘起来了。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要比探索客们原本所设想的要久得久的时光。 他们周围什么都没有。 只有介于液态与气态之间的物质,像是云,又像是风一样不停地发生流变,淹没了水母的全身。万事万物都是灰蒙蒙一片,什么也见不到,什么也摸不着。从顾川醒来,直到他感觉自己的气力恢复为止,他们依旧在云带里。 无垠的广阔,彻底超过了探索客们原本最为严苛的预计。 他们不知道这里究竟存在了多久,也不知道这片世界的背后到底会将他们引向何方。幽冥最大的挑战,既不来源于生命的威胁,也非是险峻可怕的云浪,而单纯的是航行的距离。 日子的平静,纵然拥有了多种多样的桌面游戏后,也叫蛋蛋先生昏昏欲睡。而风声每时每刻都在呼啸,一路鼓荡在水母的身上。 水母的水体减缓了声响,传入死或生号时才变为寂静而细微的轻响。 少年人没有耐心陪蛋蛋先生打牌,也不想细究围棋,好与载弍对弈。为了解闷,他尝试更多地记录云带每时每刻的变化。 风在动,云也在动。这种变化便是无穷无尽的。它有风速,就有云速,有风向,就有云的形状,有密度,还有湿润的程度,以及……少年人很后来才意识到的颜色。 第二云带里可能没有类似大火的巨型燃烧物,换而言之,便是没有光,只有偶然闪现的弧光。但弧光又短又急促是做不得数的。最多的光还是死或生号自己探照的灯光。灯光落在云雾里,黑暗里的云便向探索客们展现出一些罕为人知的色彩了。 原本这些云的颜色还是接近白的、灰的、他们所熟知的云带的颜色。但随着他们的旅行,往往会在局部,或突然整个变天似的泛起了一些绿或者红与蓝的色彩。这种色彩的变化看似很大,其实由于灰度极高、饱和度极低,也基本不亮,因此细小微妙,有点像是大雾的阴天里,受污染的灰蓝的湖水与蓝绿色的湖水的差别。 而这种差别只能靠探照灯发现。 水母在不停前行,顾川与无意叫停。于是探照灯一直在动,死或生号发出的光线也在动,云雾雪片的颜色变化就更为无穷无尽,犹如色谱光波迷离,数之不竭,而认之不全。 他们好像行驶在一片色彩斑斓的海洋中。 但仔细想想,这片色彩斑斓的海洋并非天然能显露颜色,与明亮更没有任何关系,单纯是他们的灯照亮了这片海。 无边无际的色彩只能从短暂即逝的灯光中发现。 “也许,我可以从中找到某种规律。”少年人原本以为色彩揭示了某种深度或广度,可以对他们的前程做一个简单的估计。 这个想法,让载弍大为赞同。 齿轮人们的研究常起于此。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色彩的变化逐渐无序而重复,好像一切并没有任何的内含的某种法则。而他们只能随水母高速掠过,浅尝辄止的观察也绝不可能从中找到任何的规律了。 孤独和焦虑逐渐从食粮的日渐稀少中长出,既见不到前方,也见不到后方,茫茫一片的世界,无边无际。 他们好像被困在一座云雾的迷宫之中了。 “你们会不会已经迷路了?” 蛋蛋先生无所谓地说道。它的小眼睛盯着那根指南针。那根指南针的方向并无变化,但不信指南针的蛋蛋先生却设想可能有某种磁铁把这根针所指的方向吸走了。 信与不信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顾川对此沉默不语。 另一个被探索客们记录的变化,则在于密度与温度的奇异联系。 这是在大约数十天的航行后的事情了。 当时探索客们都醒着。四个人在外部观察总室换了个桌游的花样,开始下军棋。军棋的策略深度远不及象棋或者围棋,玩法上也就是大吃小,换一套名词对此世间人也不难理解。顾川靠着自己梦中的经验,在一开始还可以压其他三人一手。但他心不在焉,目光始终在船外,也就错着频出,很快就被吃掉了最大的军长。 他也不在乎,只望着水母外的景象,皱起眉头,对其余人说道: “你们看,这云雾的能见度是不是更低了,就好像水母外还有一层更大的水压在水母的身上一样。” 载弍当即决定暂离死或生号,游往水母体表取样,只一小会儿,他就证明顾川的想法没有任何错误。 云雾的密度确实升高了。 这原本离散的物质好似被压到了一起,厚得如同真正的液体,而云带便像极了一片真正的海洋。原本光线打在上面还可以见到某种雾化的效应已然不见,只反射出一片极光般连绵的迷离异彩。 这种变化与颜色的变化一样,是细微的、而连续不断的。直到了变化真正产生,而与过去刚进入云带的记录相比,差距巨大时,人们惊惶转首,只见到世界已然不同。 按照河畔或大荒的常理,冷则凝实,厚则化气。 但在这里却不同。 根据载弍在外部的取样测量,温度确凿地升高了。 另一个发现则在于水母——水母的体内环境温度是相对恒定的。然而水母体内的水温,比起原来也算是高了。 顾川与这新生的水母达成某种联系后,探索客们也频繁地开始替水母调节体内的环境。他们很快发现原本寄生在水母体内的小虫变成了沉入水体中的死尸,这些尸体上挂满了这些小虫产下来的卵。 “这是否是这些虫感应到了温度的变化的缘故?” 没有人说得出来确凿的答案。 他们将虫卵聚集在一小片远离思维灵光的水中,用一种只透水不透虫卵的网围了起来。网内,原本接近透明的水色泛了一点说不出来的墨绿。 一切的预兆都显示了这一趟穿越幽冥的旅程的最后一段必定艰苦卓绝。 但死或生号,还有感应了少年人意志的水母,在少年人的坚持下,依旧向着指南针所示的方向前进,没有做任何的变向。 初云不关心方向,只细密地计算食物,等待明日所能见到的光景。他们的食物正在变少,原本的一个仓库,只剩下了两个数得过来的箱子。 蛋蛋先生就更不关心了,它恨不得这两人赶紧饿得不行,赶紧把它给吃了。 望远镜或者小齿轮机压根意识不到生死。 只有载弍关心。 他关心这两位肉做的人会死。 载弍细数时日,直数到他们在第二云带中航行的永恒钟的读数增量足是他们幽冥之行至今读数增量的一半时,他在外部观察总室一边和自己下围棋,一边等待。 少年人很快进来轮值换班,他抱起一本玻璃书,想要用齿轮人提供的刻字笔刻录云色变化,但肚子的空虚让他的精神集中不了。粮食越来越少,食欲却越来越强。 他开始沉静地看云。 载弍注视他很久,直到他再度将目光移到玻璃书时,打破了寂静: “朋友,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指南针所指示的南方,就全部是这永无止境的云了?” 少年人抬起头,看向载弍,神色是认真的: “你的意思,之后就全都是云,不会再有类似大荒的不是由幽冥,而是由沙子或者泥土组成的世界了吗?” 这是一个少年人一开始没有想过的猜测。 “我不能说一定。” 载弍平静地说道: “在齿轮人的世界问题间,关于世界的边缘,一直有三个主要论点。一是有尽论,二是无尽论,三是轮回论。有尽论就是你和初云说的那种,会有一个类似的可怕的向下不见底的深渊,也可能是一堵向上无穷高的围墙,这个切面不可越过,哪怕越过了,也绝不可能回来。这就是名副其实的世界的尽头。” 而轮回论则简单得多,这来源于大荒之中异族的说法。异族们在大荒中一旦出了他们的领地和熟悉的区域,也会迷失方向。这种迷失便叫他们会从另一个地方回到原地。 因此,在许多异族的传说中认为,世界的四面八方其实是彼此相连的,往左走到了极点,就会从右边再回来。 “而第三种,就可能是我们所要面对的情况了……那就是无尽论。” 载弍说。 “幽冥的后头还是幽冥,再后头还是幽冥,再后头的后头依旧是幽冥,永无止境,永远往复,是写不完的、闯不完的、哪怕无穷尽的往前走也走不完的终极的路。它也有可能也有一道类似于有尽论的深渊与高墙。但这个深渊和高墙,我们永远走不到,也永远抵达不了,顶多就是……” 顾川在这时说道: “无限的接近。” “对!”载弍为这一个词点醒了思维,“无限的接近,却怎么也不可能抵达,因为路就是无限长的。” 初云敲门进来,她听到了狮子与少年的对话。 载弍继续问道: “你是哪一派的呢?你是认为世界的至南方有个墙,你抵达了墙就会返回。还是认为世界的至南方就是世界的至北方,你们会从宇宙的另一头重新回到你们的故乡?是认为现在,我们的前方全是重复的幽冥,还是认为我们的前方会有其他的与幽冥不同的,并非是由这种物质组成的世界。” 就像是复杂的水土组成的河畔,沙子组成的大荒,或者由如水的幽冥物质组成的幽冥呢? 载弍也不等少年人回答,自顾自地说道: “我原本比较相信前面还有一段路,幽冥的后头应该还有一个世界,这是上一代齿轮人的船只所相信的,他们义无反顾地出发了。但现在,我开始相信……幽冥没有尽头。” 到了这里,如果往回走的话,或许还有一点机会。 载弍注视少年人。 这一点机会在于,他们可以回到大火,寻找食物,或者寻找死去了的幽冥异族的尸体。 顾川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一种饥饿的虚弱中,说: “我更倾向于实证……” “实证?” “假设继续往前去,真见到了一堵墙,那我就是有尽论的信奉者。假如再往前去,却回到了世界的最北边,我就是轮回论的信奉者。” “但是……”载弍的目光无限严肃,“你要用你有限的生命证实无尽论吗?你的生命耗尽了,这艘船能吃的东西都吃完了,你可能也无法穿越一个无限的海洋!” 风声呼啸,云质滚动,幻化成诸多形状怪异的影子。探照灯光一照,所点亮的朦朦胧胧的云,好似恶鬼与神祇的雕像。 少年人低下了头。 初云坐在顾川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背,用一种温和的目光看载弍。她知道载弍不是坏心眼的,也不是故意要把他们劝退的。 这狮子确实地在害怕他们会死。 “我是不怕我会死,你们要走,我也会跟着走。等到你们真饿死了,我应该还能活很久。但你们要知道,曾经我们确实派出过一艘船,那艘船沉在了幽冥。” “假设我真的饿死了,那你会怎么样?” 顾川问载弍。 墙壁的荧光照亮了这狮子头齿轮人的侧颜。 他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会回去。” 他说的话和他心里的想法是不大一致的。当时的载弍也有点怒气了。 谁知那张年轻却苍白无血色的脸上又现出了微笑,他扬了扬眉毛,用他久未饱食的气力说道: “那就太好啦,和原来我和你说的一样了,到时候,你一定要把我们的这趟旅程说给其他的齿轮人们听呀!” “听什么……?” 载弍不解。 少年人起身,转目向望远镜内看到的无边的云雾光景,说: “讲啊,我们是如何出发的,又是如何步入幽冥之上的云空,是如何穿越了浩荡的大火与云带,又是如何……” 在永恒的夜空之中平静地合上了双眼,献身于某种至高无上的理想。 风声浩荡,小齿轮机的螺旋桨恬静地旋转着,尽管没有太阳与月亮,但他们却直觉地觉得这是一个好天气,好似一个盲了的美丽的姑娘。载弍下了又一颗子,下在了棋盘的中央。 用金属做成的棋子发出了啪嗒的一声。 他们继续往前进,走入了彻底无法回头的境地。 尽管吃得更少了,但少年人意外醒得更多了。但他不再能保持一个完整的注意力,而经常呆呆地望着远方。 可他的凝望与望远镜所望到的别无二致。 所有的远方与所有的近处都是一致的,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 他们好像不是在穿越云带,而是在穿越无际的太空。 黑暗的世界,苍茫的云浪,每一天都在印证每个探索客心中最恐怖的想象。 直到某一天他生出了某种视觉上的迷幻,他走在廊道上的时候,刚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却看到了房间里也是满是漂浮着的云。骚乱的云朵从他的身边飞过了。他伸出手,却摸不到云,只直接摸到了墙壁。 顾川心有所料,闭上眼睛,退出门,再把门合上,云雾就跟着他蔓延到了廊道里,好像物质已经变成了某种虚幻,不再具有任何阻隔的功能。 他的理性仍然统治了他,他平静地回到外部观察总室,对当时值守的蛋蛋先生说他的身边是不是跟着许许多多的云雾。 同时,他还感到不是船在移动,而是无边无际的云雾再从一个静止的船边飘过。 因为现在,他好像能看到云飘入船内,又从船内飘出。 蛋蛋先生自然是没有见到什么涌进船内的云雾的,嬉笑地嘲弄道: “混混沌沌先生觉得你可能是傻了。” “可能是。”顾川平静地说道,“我可能看云太久,产生了某种特别的错觉,非常严重的错觉。” 蛋蛋先生立刻意识到顾川不是在来事,而是真真切切地在讲自己的精神错觉的病症了。它立刻不笑了,而是严肃地说道: “我立刻找载弍和初云来。” 载弍和初云对此症状也无计可施。他们猜测这可能是肉做的人长期注目云带而发生的一种视觉损伤。 “你可能应该少看一点云。” “嗯。” 顾川听从了初云的意见,载弍也关闭了除外部观察总室外的船体透光功能,限制了对外界的观看—— 反正大部分观察在现在也是了无意义的。若真是出现了某种突破性的变化,他们一定能察觉得到。 少年人的症状立刻得到了有效的缓解。 但问题接踵而来—— 他们的食粮确实是越来越少了。 初云已经将在死或生号的维护上具有用处、但可以食用的一些齿轮人的工业材料纳入到他们的食谱中。 但他们仍然是一餐比一餐吃得少。 不论是梦里的上一世,还是实实在在的这一世,顾川都是尝过饥馑的滋味的。只是过去的大多饥馑还可以指望挨过这一年头或者这一节气,等下一个节气会不会是个好年头。 但幽冥不一样。 幽冥也不是海洋,他们找不到鱼,顶多找到些虫卵,把这些虫卵放锅里一炸,立刻炸出洗油来,不见任何蛋白质,连壳都融化成了洗油。他们吃了只会更添痛苦。 那就只能喝水。 水是管饱的。但没有味道的纯水,那时候的少年人才知道,只会徒徒增长饥饿的苦痛,叫自己发硬的牙床时刻提醒自己需要进食的事实。 但直到他们只剩下一小块不足拇指头大的肉时,幽冥也没有任何变化。 虚无的黑暗更甚于以往。 云带的变化照旧摸不清任何的规律。 这一块动物肉,谁也没动手,而是储藏在他们的小盒子里,只要看看,饥饿的痛楚就会减轻很多。 在饿得最疯狂的时候,顾川是想过将木屐的木头,一些软的草制成的纸片,或者橡胶、还有齿轮人说的不能吃的水车与水帆当作食物嚼一嚼。 但顾川饿得昏昏沉沉,醒的时间尽管比睡的时间长得长,却一动都懒得动,也就只想了想,没有落实成实际。至于初云,状态要比顾川好得多,只是几乎一整天都在睡,再也没起过了。 少年人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的精力在迅速地衰竭。 理性的思维逐渐迟钝。 到了最后,时间与空间的概念也将消失,仿佛自己已经消失在了黑暗里。 载弍一声不吭地承担了最多的轮值任务。 他知道食物已经耗尽,幽冥是否有尽,即将是最后了。现在船里只有他还保有着最后的时间观念。 “幽冥的无尽论,恐怕是真的。” 他开始后悔在最开始的一次争辩时,他没有坚持将这艘船赶回大荒了。 船火飘向了云带的更深处。无边无际的有形的黑暗一一错掠,仿佛在讲述一个世界的终结。声音正在消失,只剩下了一种类似于底噪的连绵不断的响声。极目所见,船只好像已经消失在了永恒不变的宁静里。 这堵无尽的高墙,要的就是人们的岁月、寿命与死亡。 不再有任何的事情,也不需要任何的智慧与勇气,没有可以探索的地方,这就是海,纯粹的海,最大的海,一无所有的海。 没有暗礁,没有岛屿,没有岛屿上的食人族,没有方位,没有星星,也没有日月,只有风,只有云,只有……永恒黑暗的水面。 食物吃完后第四次入眠,已经极迫近只喝水的人的死亡期限。 少年人昏昏沉沉的,差点没能醒过来。但身上一种柔软的触觉,和一种奇异的香味唤醒了他。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是一颗白白嫩嫩的蛋,口水已经流到了蛋上,双手一抓,几乎就要把这颗蛋往嘴里径直塞了。 但蛋蛋先生的笑容立刻唤醒了顾川残留的理智。他把这恶心玩意儿,往床的另一头扔了。 “你都饿到了这个份上了,为什么还不吃我呀!” 蛋蛋先生在出发前,就有对此的猜测,它当时就想等到这两人饿到了极点,一定会吃了它。 结果没吃,还是没吃。它所有的时间都白费了,消失了,还不如当时就直接找块岩石撞死,等下一世换了其他的地方再找机会善死哩! 少年人的面庞显得衰颓而不再健康。他疲倦地说道: “你好好活着,何必这么早地想死呢?我不吃会说话的东西,你就别想了。” 他昏昏沉沉地往外部观察总室走了。 走在走廊上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清脆的歌声。原本他还以为是某种饿晕了的幻觉,但打开尽头的门,才看到是初云正在唱歌,悠然地、平和地,好似鸟儿栖息于幽静的山谷之中所发出的响声。 “你不饿吗?” 少年人心想要是她不饿就最好了。 可惜的是初云真诚地答道: “还是很饿的,不过不知道会不会死。” 他们在外部观察总室里靠在一块儿。顾川说: “难道还能不死的吗?” “说不定嘛,也许其实我们的体内的奇物可以吊住我们的命,叫我们不吃东西也能半死不死地活着……比如你的永生之肉。” 顾川摇了摇头,两片嘴唇一合,几乎要把嘴唇上的肉都要吞进去: “你说我忘记了这块肉是不确定的,我倒觉得是你忘记了……拥有永生之肉的遗骸已经变成了遗骸,只有那块肉始终不朽。” 初云惊讶地发声了: “是这样呀!” 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原本她唱歌的语调。 “你在唱什么呀?我听到了河水和太阳的字眼,但我不知道这是哪里的民歌。” 是不是民歌,他是分辨得出来。落日城的雅乐和民乐的区别从词上就看得出来。 初云说: “这不是落日城的歌,你肯定是没听过的。这是……我的医生经常哼唱的小调。但这小调不完全……我就想把它补上。” “那你能再唱一遍吗?” “当然能。” 初云又哼了几声,就又起调了: “大河的水声浩浩荡荡,两岸的青草萋萋香。” 里面的词就这两句。 初云唱完了,就是模拟水声的绵长的高音。高音惊到了蛋蛋先生。它溜进外部观察总室的一边和小齿轮机跑到一起了。 初云问: “怎么样?” 顾川猛地摇了摇头。 “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了?” “这应是一首歌颂大河的歌。河是我们生长休息的大河。那青草就不好,应该是……”少年人凭着自己的直觉,模仿初云的语调,用自己久不食物的喉咙唱道,“两岸的稻花格外金黄。” 初云猜意顾川是想起日照村的金穗田了。他们逃跑的时候,村子附近的金穗田在雨水中金灿灿一片。 她不觉得这好,只是为顾川同样的歌兴感到愉快了。她说: “那你还有其他句子吗?” “有啊。” 少年人用自己的剩下的力气,接着初云的调子唱着说: “这是我们美丽的故乡,也是我们出发的地方。” 现在,我要去往世界的尽头,而终有一天,你会为我歌唱,歌唱敢于探索的儿女们呀,你们拓宽了世界的边疆。 船火还在密闭的幽冥中漂流。 灯光照不尽的云雾从水母的两侧飘过。就连能够摄食幽冥的水母仿佛也倦了累了一样,世界好像即将停止了。 他们在一片没有光明,没有所在,没有形状,也没有质量,像梦,像虚幻,像真正的死后的世界的世界里漂泊。 任这云流将我送向远方吧! 我知道,我将会成为未来历史的一角,那代表了一个时代一种人类曾经认知的一条边疆。 载弍从停息中醒来,进入外部观察总室的时候,看到两个唱了很久的歌的肉做的人已经肩靠着肩在墙边陷入了梦乡。 “让他们多睡了一会儿吧。” 蛋蛋先生嘘了一声。 “也许这就是他们最后的时刻了。” “最后的……时刻吗?” 狮子沉默不言。他知道这两个肉做的人在没有光的环境下入眠,是最好的,因此,他转身,悄悄地关上了外部观察总室所有的灯。 探照灯关了,壳下的维修灯自也不会亮。玻璃般的墙壁会发出的光关了,天花板上的光也关了,至于载弍自己的玻璃眼珠的灯自也不会亮。 死或生号陷入了幽冥常在的黑暗里。 什么也见不着,谁也看不到,一切都混混沌沌,云也消失了,时间也消失了,对任何事物的感知好像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艘幽暗的船,和一个透明的暗的水母,在同样幽暗的世界里越行越远。齿轮的人和奇异的蛋都在船内默默地等待着人们醒来或者永不醒来的时候。 物我皆忘,世间岑寂。 就这样,就在这连时间也被遗忘了的无法感知的时刻,无声的曙色在遥远的天际线上一跃而出,徐徐照亮寥廓的穹苍。仿佛天地正要开辟之前,翠绿般的闪光擦亮云海,眨眼即逝。接着光谱红移,人们目睹绯色的红光在从无限世界的尽头生出,驱散了动荡的云雪。 近处的云间一片粉红,是那永恒燃烧的天体将出而未出的时刻。万事万物的轮廓在至极的黑暗的尽头重新现身,在深邃细微的白茫茫中,犹如庄严光明的教堂。庄严的教堂之中,每一朵云都在期盼,每一缕风都在欢呼,无声的期待溢满天地之间。 虚弱的少年人那时睁开自己迷蒙双眼,便见到了世界的破晓时分。 不是月亮,也不是永恒的日落,而是真正的绝大的旭日从未知的深渊中升起,染红天角。 他跌跌撞撞地起身,立在那飞也似的要照亮世界的金色的光点中,远眺他方,眼见天畔的曙色无限辉煌。 太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