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川从眩晕中醒来后,是在一片黑暗里。 而无趾人和殿下就在他的身边,因此,他还比较安心。他摸索了一会儿,摸到捆在一起的蚂蟥钉,摸到大片的模板,还摸到了箱子、铲子、渔网、钓竿、网线、细的弹性绳,还有一种大的铁或者其他的金属做成的钝器。 这种钝器和顾川身体差不多大,有点像放大了的船锚。 这些都让他困惑。 但一个波浪打来,他所呆的整个的黑暗的空间都在摇晃震动、木板发出咯咯滋滋的声音的时候,他就知道这里是哪了。 “是在船里。我们在某艘船的船舱里。我们可能被渔民救了上来。” 并且刚好放在封闭的船舱里,天镜的光反射没把两张脸点亮。 他对同样醒来的殿下和无趾人说,又问他们: “你们还记得之前的事情吗?” 无趾人摇了摇头,说他睡了过去。他还分不太清楚昏过去和睡过去的区别,在他看来都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状态。 顾川和无趾人一样,爆炸当场就晕了过去。 他们看向殿下。 殿下同样摇了摇头,她解释道: “我也晕了过去,只知道我拉着你们在水里沉浮、飘起来了……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们开始小声地复盘之前的景象。 “有种透明的可能是网状的东西挡在了我们面前,我看过鱼群在穿过后便四分五裂了。” 顾川说。 “这也是奇物,它应该是第三水战军团的水织。” 殿下曾在尾桐夫人和侍从的闲聊中了解过一点,她把自己所知的奇物·水织的情报全部说出。顾川听罢,心有余悸: “那当时,我们离死是不是只差一步?” “人体的话……确是的。” 顾川还在后怕,但殿下神色没有任何恐慌,好像这事情与自己无关似的、淡然地点了点头。 他还想说话,但肚子一股充水空虚的感觉冲进脑海。胃里的抽搐夺去了他的恐惧,尖锐的饥饿叫他一下子偃旗息鼓,连说话都觉得累,甚至晕乎乎的想躺下了。之前在危险环境中的连续跋涉已经耗光了他的最后的体力,假如再不吃点的东西,他可能就要真陷入死亡的寂静里了。 他们互相看了看,在这船舱里搜寻起来,居然也确实找到点腊肉干鱼片之类的可以果腹。饿到极点的人也全然顾不得这是件偷窃的行径,大快朵颐,给自己的肚子填了些力气。 船舱的门发出异响,顾川的双手连忙摸到了一柄鱼叉,随时准备再度持械伤人,又用布料盖上无趾人的双手双脚,叫无趾人不要露出自己的手指与脚趾。 然后他转过头去。 门口露出一张他熟悉的脸来。 他不高,也不算矮,又瘦,比起以前黑了多。 两只灰眼睛落在灯旁,望着里面尴尬的人眨了眨。 门外依旧风吹雨,灰暗的天空上飘荡着可怖的极光,他们的脸又要发光,但螺泥小心地把门关上了,然后他就提着灯,走下台阶。 顾川不说话,什么行动也没有,反倒叫殿下起疑,看向顾川。 顾川仍等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东西来。 那半大不大的年轻人走在顾川的面前,放下灯,随后胆怯地道了一声: “川哥——” 顾川摸了摸脑袋,不知如何面对他,只道: “好久不见了,螺泥。” 来者正是当初进城的十个孩子之一的螺泥。那么现在他们在哪里也很清楚了。水织与殿下发生爆炸后,恐怕他们一路被水冲过外城的下淮区,抵达河口区,也就是新水家族的码头附近。 然后他们便被螺泥发现了。 两个同为从边民村落里走出来的人相顾无言。 顾川顺着肚子又干嚼了点腊肉,才恍然想到他是个小偷行径,嗫嚅着嘴就要说的时候,螺泥看出他的犹豫,抢先开口了: “吃吧,这些是船里的干粮,现在暴雨天气,船里就我一人值守,打扫打扫卫生,也防止有人偷东西,我还带了热茶来。” 螺泥把挂在腰边的水壶打开,递给顾川。顾川急得不怕烫嘴,直饮一口,暖茶入胃,沁入心脾,然后胃部烧灼叫他跳脚。 螺泥笑了起来,他很少见到顾川这样,知道这一向安然的年轻人确实是被逼入了危境。想到这点,他就笑不出来,而是问道: “川哥,你是不是犯了什么事?” 顾川放下了水壶,认真地说: “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螺泥就说起他的发现来: “我原本在船上打扫,结果往水上一看,就看到黑漆漆的水里,有些东西时而浮出,时而沉入,还发着点光,我原以为是某种……某种特别的奇物,就用了打捞船的打捞网,结果捞起来才发现是你们。” “那时候,我们的脸是不是更亮了?” 螺泥略有迟疑地答道: “是的……你和这位女生的脸亮得发光,一股子要冲上天的感觉,我感到害怕,但发现把你们的脸捂住,光就暗了大半,我尝试把你们拖进船舱里,关上门,你们就不发光了,这是什么……什么病吗?” 螺泥心里知道定是和奇物、和天上的极光有关系的。但一旦和奇物、和天上的极光扯上联系,那就……不是他能涉及的了。 顾川也知道他肯定猜得到,只说道: “是……是某种大病,可能是要人死的病。” 水冲激得厉害,大浪落下的时候几乎能露出底部。船舱随风浪摇曳,一会被浪拖到比往常更低得多的地方,一会儿被浪举到比往常高得多的地方。人在船舱里站不稳,要靠在柱子或板子上。 螺泥闻言,深吸一口气,他的目光复杂又黯然。 拒绝顾川的螺泥过得并不好。在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的时候,他也经常会想起小时候在日照村里和少年人们一起玩耍的事情。但川水银行的消息传到河口区时,他不是完全不想投奔的,只是一股子少年人的傲气支撑着他,不为以前的言论服输。 而他更不理解的是原本支持他留船的父母,因为自行车的事情进城后又要因为他的留船骂他叫他走。 “川哥,我之前听说你是进内城献礼冕下去了……但一直没回来,也是和这大病有关吗?” 这问到了顾川的一桩心事,他连忙问道: “外边是怎么传的?你知道川水银行现在怎么了吗?” 螺泥顿了顿: “外边……城里最近有两件大事。” “什么大事?” “一件事是药石家族步了深地家族的后尘,也被内城的议事会和冕下制裁了。”螺泥絮絮叨叨地说起药石家族被制裁的后尘,药石银行已经宣言不做,原来开的诸多分行也全数关门。还有小道消息说药石家族内部被查了波陈年旧账,发现问题无数,让药石家族内部人人自危,彼此猜忌。 “原来偌大的原始八家之一……树倒猢狲散,谁也不搭、谁也不理了……” 这个消息让顾川抖了抖,他这时突然有些明白冕下的做法了。 如果从城里的情报来看,也许并不是药石家族做了银行,所以川水银行能说得上安全……而正是因为药石家族下场了,川水银行和药石家族都危险到了极点,成为受到冕下猜忌的第一等的威胁稳定的对象。 恐怕药石家族早就在冕下的制裁名单之中。 他理解这个逻辑后,浑身发冷。 少年人拉了拉自己浸透水的衣服,深呼一口气,又问: “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是……”螺泥低着头,“川水银行被护城军控制住了。” 顾川连忙问: “有人受伤吗?” “这倒是没有……”螺泥说,“他们还处得好好的。只是听说制服、徽章、标记,宣传纸都被统一销毁了。就在空地里烧的,烟灰直溜溜地窜上天,这里都见得到。人们说这是搞党派组织的下场。” “这不是党派组织,这只是个商标,是个扩散影响力的徽记。” 顾川心虚地解释道。 螺泥只是摇了摇头,又道: “城里人是不会信的。我身边的人都说这是结党营私,有的人还说……说有不轨之心!” 墙倒众人推。 原来的落日城新星犹如昙花一现。 “他们纯属胡说八道,我们是最敬重公民、最敬重议事会、最爱戴冕下的人。” 听到这话的殿下挑起眉来,似笑非笑地看向顾川。而无趾人则在摆弄周围那些新奇的属于新水家族奇物打捞业的物件。这些物件,他一件都没见过,也没用过。 顾川泰然不动,又问: “那河岸、雨花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 螺泥小声地答: “我远远看过一眼,岸子哥他们都在里面呆着,有专人送饭,还有人正在查账,也就是和药石家族遭到的查账差不多。我父母,现在是在自行车厂当工匠的,他们见过我一次,和我说议事会的调查团正在向他们询问关于‘复式记账’的记账方式。” 复式记账是种特殊的记账方式,任何金额,都要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相关联的账户进行登记,也是银行金融成立的数学基础。顾川向川水银行培训过这点,用的也是后世最完备的复式记账方法。 复式记账会被记账人员盯上,不出他的意料。复式记账就是对单式记账的降维打击产物,落日城早有苗头,只是迟迟不出罢了。 那用来防伪的奇物技术恐怕也会被收编了。 他一时迁思回虑,忽然觉得自己的川水银行可能无忧了……毕竟冕下也在追求金属货币的废除。 只是问题转变了日照村人会变得怎么样,又能不能继续占据一个位置。 灯光在暗室摇曳。 螺泥盯着顾川思虑的脸。他小时候是多崇拜这人呀,总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如今他落到这个模样,他心中一片寂然,只说道: “川哥,你生了这场大病,你接下来准备怎么样……你要在这里继续呆着吗?” 他问的时候,下巴顶着胸口,肌肉绷紧了,额头上有晶莹的汗珠。 汗珠在火光中闪耀。 顾川看出了螺泥的提心吊胆,他安慰似的说道: “我们不会在这里久留的,我们患了大病,是要离开落日城去养病的。” 螺泥闻言,抬起头来,松了一口气,原本吊在嗓子的心又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他感到了无比的安心。只是当螺泥看到顾川明亮的眼神时,脸不知不觉火烧火燎地红了起来。这同龄同出一处的少年人不知道顾川有没有看出他赶人的意思……但他察觉到自己无比安心后,一种苦涩的不知从哪里来的背叛感让他感到惭愧。 螺泥站在那里,心里责备了自己一句,但若是顾川真要留下来,他真的敢收留吗?螺泥自己也不知道。螺泥讷讷地看着顾川,听到他继续说: “螺泥,我还想麻烦你一件事情……真的不好意思。你有没有头罩,就是遮住脸的东西,借给我们一用吗?” “有的,有的,川哥,你稍等一下。” 螺泥匆匆出去了。出去的时候忘记关门,让天镜再度点亮里面的人,顾川连忙合上了门。 他们等了好一会儿,螺泥才回来,回来开门的时候,螺泥雨衣上的水珠不停地洒在地上。 他从怀里递过两个被裹热的头罩。 这不是他现有的,而是他下了船,去了码头仓库里,翻了大半天翻出来的。 “谢谢你啦!” 顾川惊喜道。 螺泥不好意思地笑了,可笑了没一会儿,他又低低地、不知为何地回了一声: “对不起……川哥……” “你在抱歉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呢!”顾川一边戴上头罩,一边笑了起来,“螺泥,最近在落日城,你小心点,千万别说见过我们……如果有人笃定你见过,你就和他们说,你被我们打了一顿,然后我们逃走了,你知道吗?” “我……” 螺泥看到这三个人带上了头罩,没有往陆上走,而是往船边,好似是要往水里跳了。 惊人的风在甲板上呼啸,缆绳发出尖锐的嘎吱声,桅杆好像随时都会倾倒。 带上头罩以后,果然天镜变得不准了。头罩在风中呼响,时而发出点光,时而全部黯然。 这等狂暴的天气,最熟练的水手也要发憷。但为了保护螺泥,也为了保护自己,他要绕点远路,从水里走弯道上岸,而不是正大光明地从大路上走。 顾川牵着殿下的手,殿下仍是不太会游泳。无趾人有些舍不得他新看到的新玩意儿,等到了甲板上,他的目光就被更多新奇的东西吸引了。 “你们要去哪里去?” 眼看他们就要跳进浪里,螺泥站在船边慌张地大叫道。 天上依旧是极光,稍微明亮了点黯然的人间。远远的岸上可以看到护城军的队伍已经在外城各城区巡逻。殿下的存在、无疑且确实的、升级了事态。 顾川弯了弯腰,省得自己被看到,扒着绳子就从船边往水里降。他抬头对螺泥说: “我们要去能治病的地方啦!” “那以后还能再见吗?” 螺泥大声追问道。 顾川吸了一口气,说: “一定能的,一定能的!还有螺泥,记住那次的话,千万别忘了——” 彼此呀! 说罢,他与殿下一起往暴风雨的江面勇敢地落去,就此沉没于广阔世界、在岁月的大河中漂流与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