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找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城垛,并肩坐下。 顾谨言望著远处海面,波涛汹涌,卷起白色的巨浪,浪沫飞溅间,如扬千尺雪,不禁目眩神迷。 “那就是无尽妖海吧?” 他问道。 郭兴扬神色变得有些严肃,低沉道:“不错,因其地处东方,又名东海。” “啧!” 顾谨言啧了一声,又问道:“海中真的有妖吗?” “当然。” 郭兴扬神色变得更加严肃了,而且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似乎屁股下的城垛烫手:“你知道头顶上那血红的云朵叫什么吗?” 顾谨言早上才听人说过,自然不会陌生,回答道:“彤云?” 郭兴扬回答道:“不错,在其它地方,它叫彤云,前朝的陆机大儒曾说,‘彤云昼聚,素灵夜哭’,也就是说,当红色的云朵聚集于天空,不久就要下雪了。可在北海,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妖云。” 顾谨言一愣:“妖云?” 郭兴扬叹了一口气道:“是的,你不是土生土长的北海人,可能没有听过这种传说,但我从小就听我父亲说过,彤云又叫妖云,每当它密布天空的时候,都代表妖族要开始攻城了,而每次攻城,北海都会死很多人。” “嗯?” 顾谨言愣住了:“妖族攻城?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郭兴扬道:“何止你没听说过,大部份北海人也没听过,因为这种云朵,几十年才出现一次,不是每次下雪都会有异象的,但是有异象的时候,就必定下雪,而且必定会有妖族来攻城。” “那怎么办?” 顾谨言怔住了,原以为北海虽然地处前线,至少暂时平安,但万万没想到,刚成儒生,竟从郭兴扬嘴中,听到了妖族攻城的消息。 “放心吧!” 郭兴扬拍了拍顾谨言的手:“只要你不出城,就算安全,你看到下面的军营了吗,那就是御妖军的营地,你以为北海作为一座小城,为何会常驻一支军队?就是防备这情况的,真有妖族,他们会出手。” “御妖军?” 顾谨言低头看去,果然看到远处的山林间,隐隐约约有一小片连绵的营寨矗立,营寨之中,兵戈如雪,气血如洪,那是强大的武夫,在那里修炼武技,所引发的气血波动。 “武道吗?” 顾谨言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儒王朝中居然有人修习武技。 不过想到那是军队,也就释然了。 大儒军队,皆由儒将统领,这儒将可不是普通文官,而是至少四境以上的儒士,也就是学士或者书君,甚至还有大儒才能担任。 可是儒士珍贵,一个军队中不可能有太多人,所以下面的士兵和将领,仍多是武夫,毕竟不是谁都能修习儒道,如此一来,军营之中,仍以武士为主,辅以少量文官辅佐。 “只是,武夫完全被儒官压制,可人数却远超儒官,只怕心底也有许多不服吧。只是武将势弱,暂时不发作出来,真出事就是大事。大儒官场,文武之间,只怕并不和睦啊。” 顾谨言叹息,这种强行压制的办法,显然不是王道。 只是这种事情,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儒生能置喙的,大儒王座上的人,不可能看不到这种危机,但是他们都不管,跟顾谨言就更没什么关系了。 倒是知道城外有一支御妖军常驻,对于刚听到的妖族攻城的消息,顾谨言却是宽心了许多。 是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著,北海城城君都还没开口,哪轮得到自己一个小小儒生,去操心北海城生死存亡的大事。 “放心吧,没事我怎么会出城,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看了看天空越来越红的血色,顾谨言心中忧虑,忽然觉得这城头也不是那么安全了,于是拍了拍郭兴扬道:“看够了,我们走吧!” “好。” 两人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山林间那片小小的营寨,怀著忐忑的心情,下了城墙,于路口分开,顾谨言准备回家,而郭兴扬还要四处逛一逛。 …… 回到家中后,顾谨言心中的紧迫感忽然重了许多,他没再犹豫,翻出《说文解字》,继续精研剩余十几个文字中蕴含的道理,并将它们一一书写出来,化作文气,增强自身。 真遇到危险的时候,靠别人未必靠得住,还是要靠自己。 哪怕他此时,只是一个初步踏入格物境的小小儒生而已。 第二日,顾谨言如约来到‘书虫斋’,却见‘书虫斋’大门紧闭,怎么敲门也不应。 顾谨言心有猜测,掏出钥匙,打开大门一看,果然,老者已经人去楼空,不知所踪,桌面上留下一封书信,正是给自己的。 顾谨言拆开一看,果然是老者自称已经离开,要他代为照顾书虫一个月,一个月内,他必定回来。 而此时此刻,顾谨言才后知后觉,相处了一个多月,他至今仍连这位老者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的称号,真是失败。 不过老者走了,此刻‘书虫斋’中,就只有顾谨言一人。 望著柜台后空荡的藤椅,再看看书虫斋中那满满的书架,想到自己掌心的漩涡,顾谨言忽然心中一动,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渴望。 “前辈已经不在了,这书虫斋他已经完全交给我打理,我是不是就可以任意取用这书架上的书籍,试验自己掌心漩涡的功能了?反正他又不会发现,就算回来发现少了书,我推说喂养书虫吃了,他又不能说什么,本来就是他交代我喂养书虫的。” “多一本少一本,根本不会发现。” “是啊,此时行动,根本没有任何问题,只是……” 顾谨言呼息急促,不知不觉,走到一列放置有白光书籍的书架前,伸手拿起了那本书,缓缓靠近左手。 左手水蓝漩涡猛然浮现,然后急剧旋转起来,散发出淡蓝的光芒,吸引那本书籍朝它飞去。 然而下一刻,顾谨言仿佛触电般惊醒,将书籍放下,猛然后退一步。 他回望著这满堂空寂的书斋,忽然一股冷汗从额头涔涔流下,冷汗湿透了衣背。 “该死,我为何忽然如此鬼迷心窍,差点就著了魔。” “人心欲望,最是难填,有了一次就有二次,前辈虽然不在,我更应该对得起他的信任,岂能反而误入迷途,乱了自己的心?”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顾谨言开始大声念诵起《礼记》中的这句话来,借以安定自己的心神,慢慢地,他的心的确渐渐地安静下来,再看到四周那摆满书架的书籍,就再也没有刚才那种心动的感觉。 这时,顾谨言才后知后觉,自己差点毁了自己的儒道。 儒道修行,最重修心,自己或许可以欺骗别人,但是欺骗不了自己的心。 所谓君子,就是指一个人他不会因为是黑夜,没人看见就忘记礼节。 一个人在别人能看到他的时候,言行有度,举止有礼,这不叫礼,因为这是容易做到的,也是很多人喜欢表现给别人看的。 看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守礼,要看别人看不到他的时候,是不是还能保持操守,不改举止。 在独处活动,无人监管,有多种做坏事的可能并且不会被发觉的时候,是否仍能坚持自己的信念,自觉地按照一定的道德准则去行动,而不做坏事。 所以我们称呼后者为君子,而前者为伪君子,道心蒙尘,表面一套,背面一套。 而随著顾谨言安定了自己的心,他陡然心中一动,因为在他的文海之中,突然有一大股文气凭空生成,化为一个白色的小光团,悬浮在文海上空,数量竟然比他之前数天书写所获得的所有文气还要大上十倍。 “这就是,领悟了礼记中‘君子慎独’这四字的道理,并付诸实践,所获得的天道反馈吗?果然领悟道理,并实行道理,文气就会增加,这就是儒道的本质啊。” 自这一刻开始,顾谨言坚定了自己的心。 于是接下来数日,他每日往返家中与书虫斋,虽然老者不在,但他仍一丝不苟,执行自己的任务,清扫卫生,打理书架,擦拭灰尘,喂养书虫,日复一日。 明明那么多散发白光的书籍就在身边,他从来也不曾伸手去拿过一次,就靠著这种坚忍,他的心变得越来越坚定,越来越醇朴,而儒道的修为,却在突飞猛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