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会伤成这样?” “我……都是我不好,没想到会弄巧成拙。” “眼下只好将他留在江陵养伤。这上佳的资质根骨毁了就太可惜了。” 一位青年道人正俯身查看昏死过去的林旦的伤势,正是日前在宵香阁里人群中等候红瑜的那位道士。 而红瑜像只做错事的小猫始终低垂着头,不敢正眼观瞧躺在地上的林旦。倒是唐荟十分平静,或者不如说她始终是这样一副沉默的样子。 在那个无名大汉化烟消散后,红瑜与唐荟两人手足无措,面对双臂惨不忍睹的林旦不知所措。 不过也幸好有唐荟这个徒弟出手,否则此时已然不必检查林旦的伤势,早已是天人两隔了。 “悟青师兄,现在该怎么办?”神色萎靡的红瑜有气无力地向那位风采依旧的青年道士询问,两人却是以师兄妹相称。 看得出刚才被粗暴对待的红瑜此刻身体也十分不适。 “静声!”青年道士飞快地向红瑜使了个眼色。 少时,大地一阵晃动,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尘土飞扬中一群铁骑窜出从来路围堵住这条死道。 百姓早已四散离开,毕竟连大名鼎鼎的黑甲军都出动了。 为首之人头戴战盔,身覆黑甲,全身上下只留出一双迸发着刺目光芒的双眼。 在这江陵城中,只有两支军队存在,除了刘草的嫡系军,也就只有他弟弟刘刑的兵马能有如此威势。 “统统带走!” “将军稍安,想必大人正是百姓口中‘千里山川千里城,陵阜无言护君身’中的陵阜左将军吧。” 为首之人并未答话,只是目光愈发凌冽,死死盯着眼前这位一身青绿道袍,器宇不凡的道人。 常年的战场征杀让他不自觉地巡查所有潜在的敌患,更何况他还一口道出自己名讳。 “在下九玄观观主座下道童。俗时也算荆州人,自然知晓江陵城的规矩,只是我的这位朋友伤势严重,还望将军谅解一二,准许我等抬他与将军回府。” 其实陵阜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只是接到有人报案便带着兵马前来。 陵阜常年征战在外,极少管理城内事务,原本大少爷刘草此次扫平荆州各郡理应带上他,可却偏偏带走了二少爷的属将无言,说是让陵阜多学学如何治理百姓。 可这江陵城中又有何人敢挑衅刘刑定下的规矩,才过数日,陵阜早已闲得不耐烦了,他除了打仗之外再无甚癖好,既不喜狎妓,又不好饮酒。这时好不容易接到一起案子,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生怕落下什么热闹。 陵阜沉思了好一会,朝年轻道人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同意了。他调转马头,晃晃悠悠地往太守府上走去。他压根儿没听过劳什子九玄观,之所以给他面子,只是怕在这大公子不在的当口给江陵城惹麻烦,到时候顺藤摸瓜盘查到自己脑袋上,怕是又得被贬到从马夫开始做起。 唐荟本想抱起自己双臂变形的师傅,可却被道人伸手拦住。 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右手掐了个无名诀,往林旦身上一指,他的身体顿时浮空,好似有一团云在其下为他护航。 这一手道家术法叫一旁的唐荟看得眼睛都直了,想摸一摸师傅的身体,感受一下浮空的感觉,可又不敢上前触碰一二。 走在前面的陵阜自然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却没回头,只是啐了一口:“这些道士尽是些唬人的把戏。” 道士就这样“托着”林旦走了两步,顿了顿,见红瑜还沉浸在自责中,对自己毫无反应后,莞尔一笑,继续跟在陵阜身后大步走着。 …… 武陵城,太守府。 刘草正趴在太守府堂厅主位旁的矮木桌上大口大口地打着哈欠,身旁坐着战战兢兢的何万千以及在百姓口中与陵阜齐名的第二位右将军无言。 将睡未醒的刘草还在回味昨夜里三个红倌佳人的馥衣香呢呢,那边的何万千何太守就不合时宜地开了口:“刘公子,您在我这待了好些时日了,这不是事儿呀,我看咱们还是尽快去云梦大泽为妙,以免夜长梦多才是。” “不错不错,夜还长,不急这一时。” 何万千知道这大爷是还没睡醒,可怜自己堂堂四品太守官还得在一旁伺候着。不过这年头,官职大哪有拳头硬来得有用。说不定哪天这刘家兄弟真把司州朝廷打下来了,自己也能跟着当个一品官啥的,也算光宗耀祖了。 想到未来的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何万千哑然失笑。 也不知是笑声吵醒了刘草,还是他觉着这桌子太矮不如自家的黄花梨铜包角方桌舒坦。 刘草缓缓撑起头颅,目空无物漠然说道:“何太守呀,如果我是你就好了,谋取天下这种事就怕隔天就转瞬成空,还不如像你一样择处良地当个父母官来得舒服。” 言毕,刘草伸了个懒腰,向无言摆了摆手,往厅门走去。 不得不说,何万千府上的花草都照料得很不错,即便是在这寒冷冬日里,依旧有那五颜六色石竹绽放,为青砖白墙增色不少。 刘草靠近其中长势最好的一朵,深嗅一口后,露出满足的神情。 “走吧何大人,让我等凡夫俗子也见识下云梦大泽的波澜壮阔。” 何万千连连称是,踱着小碎步滑似地跑到刘草身侧。 送神难呀。 刘草并未携带过多随从,只有无言跟在刘草身后静观默察。 这个右将军与左将军陵阜性格完全相反,不仅长得一副白净书生脸,平日里更是沉默寡言,无人知他内心所想。他从小与刘家兄弟同读一所私塾,本一心向学,可远赴司州博取功名失败后,便退回江陵留在兄弟二人身边练武不辍,仅用数年便已凭借一身武勋官至右将军。 若说陵阜是挥舞起来横扫沙场的巨锤,那无言就是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的利刃。 三人沿着一条贯穿武陵城郡的桃花小径行进了约莫三四个时辰。日色已从晴空高照变得昏沉黯淡。 日色渐晚,更何况现在还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树上皆是光溜溜的。因此走这条路的行人十分稀疏,年头久远的小径上只有刘草三人。 暮光里,一座不大不小的祠堂映入眼帘,堂前四五颗桃树遮掩,缝隙中能看到祠堂上的斑斑绿藓。 尽管这一路上皆是桃树傍道,可无一比得过这几颗守门的桃树粗壮,并且其上隐隐有新芽含苞抽条。 似乎是感应到有人来,守祠的老妪拄着一根圆头拐杖缓缓从祠堂中走出。老妪白发苍苍,臃肿矮小,弯曲的背脊记录着生命的衰败。 何万千忙迎上去,递出家传的信物--一块记有“云梦”二字的桃木。老妪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了,头昏眼花,只好用那双布满皱纹的双手不停地在桃木上摸索。 不多时,老妪终于感受到“云梦”二字的纹路,激动地攥住何万千的手,自己好似又回到桃花重开日一样,满是少女怀春般的情绪。 可老妪随后又长叹一口气,说道:“老身名为桃荻,是云梦大人的仆从,本不该由老身接待诸位贵客,可你二位身上杀气太重这些孩子们都被吓着了,还请见谅。” 刘草两手抱掌前推,身子磬折,全然没有在太守府上时的跋扈气焰,“有劳大师。” 无言见状也与刘草一同行礼,只有何万千还在琢磨这位名叫桃荻的老妪方才的微妙神情,莫不是自己祖上哪位先人与她有过一段情缘? 桃荻不明就里地咳嗽了一声,说道:“诸位请进吧。” 刘草走在第一位,先一步进了祠堂。 在外看时,祠堂不过立锥之地大小而已,可当步入其中时,才感受到这方寸天地别有洞天。 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立于祠堂正中央,虽是女子塑像,但却气势磅礴,恢弘大气,眉眼之间似包藏万物生机。这正是云梦大泽的女神塑像。 单说这雕像,落在刘草的眼里,这早已不是民间那些庸脂俗粉可比拟的,在他见过的女子绝色中,唯有自己怀里那双红玉筷子可堪一比。 刘草心中苦涩感慨,尝过那么多白骨挂肉的红倌又有何用,皆是无灵之人,可有灵之物,现在的自己还不够实力拥有。 在女神塑像前,摆放着一尊方形炉鼎,其内铺有来自大湖底部的壤土,上面还密密麻麻地插着年关时百姓来此祭拜完云梦女神后留下的香根。 “云梦娘娘的祠堂虽偏远,可前来供奉的百姓仍是不少。诸位稍安,老身这就去请娘娘。” 说罢,老妪往祠堂后缓步走去,消失在三人眼中。 刘草虽好奇这祠堂分明三面皆是墙她是如何遁形的,但终究是按下性子,本分地在原地等候,等着传说中的云梦泽现身。 云梦泽之名,远不止荆州人知晓,各类古籍经书上皆有记载。 传说是远古有一女修道者不仅修为通天地,更难能可贵的是她生性纯善,见古荆州此地湖水夏秋汛涨,淼漫若海,春冬水涸,蒹葭弥漫,不忍人畜受累,遂投身大湖之中化作水神,哺育此地方圆万里的生物,护万里土地平安。 而云梦泽之名后经考察,有人说是那女修生前之名,也有人说是后来仰慕此女修者为她所取之名。可无论怎样,后世之人皆记住了云梦泽这个名字。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老妪桃荻不知从何处忽然出现。她尽力地弯曲本就是弓形的腰杆向刘草微微表示歉意道:“公子请回吧,娘娘说自己久不闻世事,恐怕难以相助公子,更何况公子年富力强,自然能成就一番伟业,又何须自己的那点微薄力量。” 一旁沉迷欣赏隐约浮动着鎏金纹字的祠堂石壁的何万千听到老妪的婉拒之词后,忙从怀中掏出一块九孔云纹玉佩。 当玉佩现世之时,长驻于此不知多少个年头的云梦泽塑像猛地震动了一下,随后归于平静,好似一切都未发生过一样。 众人错愕,桃荻也不知为何。 何万千略带迟疑地将玉佩递给老妪,其意不言而表,不过老妪并未理会何万千的举动,对他伸来的手熟视无睹。 这枚玉佩是何家代代传下来的,何万千他爹告诉他这是唤醒云梦泽的钥匙,但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使用。因此千百年来从未有人验证过此物的功效。 不过就此看来,老祖宗的话多少有了些偏差。 自从见到老妪以来,始终压抑本性,以礼相待的刘草先是露出失望的神情,继而愤怒之情涌上心头,发出一声沉沉的嘶吼。 别忘了,他除了是个纵横花海的浪子,还是个准人间境高手!若不是有求于人,便是掀了这千年的祠堂对他来说也不在话下,只在翻手覆手之间而已。 “云梦泽,你睁开眼好好瞧瞧这世道,看看除了这荆州之外的天下,哪里不是饿殍遍地,荒无人烟。自古膂力最胜者扛纛,你若真是心系百姓,那便将你的气运拿来,待我打下江山后,自会还你一个太平盛世!你为何不敢回应我?你听见了吗?云梦泽!” 守祠老妪本想上前拦住刘草的无礼冒犯之举,可却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拦住了。 立在门口的无言拉住几近暴怒的刘草,只见四周石壁上原本隐约浮动的鎏金写实尽显,光彩夺目,隐约浮现出一行字:“云梦蒸荆楚,湖吟胜海哭。”但其后似乎还有一句话众人看不清楚。 这些散发出金光的文字像是死寂的黑夜中透露出的唯一的光。 并且这光芒愈发闪耀,直到刺得刘草也不得不闭上双眼。若是有人在远处山边眺望,定能看见祠堂内金光一片。 物之极,便到了衰弱之时。 光芒逐渐黯淡,一声叹息随之而来。 这声音空灵、透亮、深远,似乎来自遥远的过去,回荡在祠堂中,一遍又一遍映入众人脑海里,直到三人痴醉其中,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