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亮,红日东出,夜幕退散。 依山而建的庄园中,几个道人哼哧哼哧的收拾着昨夜的狼藉,另一间小院里,尽是粥米的香甜之气。 道士的饭菜,想到素,不过杨狱自然也不挑食,大快朵颐,这些天追逐,他着实也没吃过什么东西。 “大人慢着些吃……” 几个老道看的心惊肉跳,这位大人,一顿足吃了他们五六个人一天的量。 看着被风卷残云般空荡荡的桌子,云雀捧着碗,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又得饿肚子了…… 会武功,不见得就是人上人。 看着这群寒酸的道士,杨狱心中也有些感触。 抢又顾忌脸面,做生意又全然不会,投靠朝廷又怕被人戳指脊梁骨,就守着那么一间道观,几亩荒地。 寻常时候也就罢了,虽然没甚香火,深山之中倒也不缺吃食,可大旱连年,那就真个躲不过去了。 辟谷,到底只存在于传说中。 现实是,无论贩夫走卒、帝王将相、和尚道士、武者宗师,都是要吃饭的。 而且习武之人,饭量奇大。 以杨狱自己为例,他每日吞服补血益气的丹药,金铁豆子也或多或少能补充一些体力,可饭量还是大过寻常人十倍。 他们没有吃土这样的技能,在这大荒之年被人拿捏,那自然再正常不过了。 当然,若他们能放开面子,就如今德阳府的乱状,哄抢偷盗朝廷大概也是没法子处置的。 “大人这食量,真是惊人。” 妙法老道放下碗筷,心中绷紧的弦也渐渐放松了。 这位名头极大的杨千户,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相处,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尔等或许有种种苦衷,但做错就得认罚!” 杨狱放下碗筷。 “贫道等,认罚。” 妙法老道叹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你也不需觉得冤枉,你们虽没亲身参与伏杀,可在这庄园中设下法坛,本也有着为他们断后的心思在。” 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杨狱淡淡道。 有苦衷,不代表就情有可原。 那法坛薄雾,让他都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假设不是他追来,而是受了重创的祁罡,只怕就要栽在这里。 这事,他心里自然有一杆秤。 “任凭大人处置。” 妙法老道瞥了眼木头也似坐着,面无表情的两个师弟,以及满面懵懂的云雀,又是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位杨千户既然没有直接出手,那必然是有着事情要自己等人去配合。 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不好受,但他也没什么办法。 这自己要是走了,这群憨货,岂非要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如何处置,那是后话了。” 杨狱摆摆手,直视这老道,问道: “我听说,佛道两家的真修,无不恪守三皈五戒,可有此事?” 他犹记得那烂柯寺的老和尚慧安曾说过的持戒,这几年明里暗里他也不少次听说过类似的说法。 只是,纯粹的佛道两家的人,太难找了。 戒色和尚到底年轻,懂得并非很多,此次遇到这些道士,自然就有心求证。 “出家人,首重持戒……” 妙法老道的神情有些微妙,猜出了杨狱想要询问什么,微微沉吟后,回答: “不过,持戒之难,在于行,也在于心。行还好说,恪守戒律的和尚道士不在少数,可难点,在于心。” “心?” 杨狱咀嚼着老道的话,心中若有若思: “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人生于红尘,自有诸般欲念,以心持戒,若八戒皆守,这只怕已非人,而是仙佛了。” 有着强大自控能力的人,莫说八戒,便是再多的戒律也可遵守,但心,却不是这般简单了。 谁能控制己心? “大人说的是,但我等出家人,所追寻的,就是心灵的安定……” 妙法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后又道: “依着我家祖师所言,人要成就仙佛,持戒是必然要走的过程,可惜老道愚钝,到的如今,也不敢说可持守‘一戒’,更不要说‘八戒’的境界了。” “欲成仙佛,必须八戒齐全?” 杨狱挑眉。 类似的话,他不是第一次听说了,只是,便是传说中的仙佛,也没几个能做到这般境界吧? “空有力量而无心性境界,又算什么仙与佛?” 妙法老道平静回应: “依着老道看,传说之中的所谓仙与佛,也只是比我等走的更远一些的凡人罢了,算不上典籍中的真正仙与佛。” “有些意思。” 杨狱又有些高看这老道了。 他武功稀松,气血也衰败,可见解倒是不俗,算不上真修,却也是个真道士了。 这一点,比之他两个师弟,倒是强了不少。 “我摩云门虽只有七百多年,但祖师留有余荫,门中道藏也有一些。老道出家七十多年,唯一可自得处,就是熟读道藏。” 妙法老道微有些自得。 熟读道藏,对于一个道士来说,几不亚于儒生的‘学富五车’了。 见他这模样,杨狱轻扣桌面: “继续说。” “道藏有言,诸般修行,持戒第一。佛道的八戒,其实大差不差,毕竟,我道家更为久长,佛家多有借鉴也未必可知。” “说重点!” 杨狱瞪了他一眼。 “咳咳!” 妙法老道被呛住,见杨狱面色不善,这才收敛一些,道: “依着我家祖师所言,道果,是天地精粹,成道之基,持戒,则是通往仙佛之路。两者缺一不可,相辅相成。 当然,这只是一家之言,老道活了七十多年,也没见过身怀道果的……” 两人一问一答,直说道日上三竿。 妙云、云雀等人着实有些坐不住,但又不敢擅自离开,两个老道还好,云雀却是越发的坐不下去了。 眼见日升三竿,忙唤来了收拾的家丁,嘱咐他们多坐一些饭菜,他着实饿的受不了。 自凌晨至黄昏,两人的交谈足足持续了一整天,到得后来,莫说云雀,便是其余两个老道也都坐不住了。 望了一眼天边的火烧云,沉默了一整天的妙云老道开口了: “杨大人,天色已晚,若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可好?” “师弟,自去就是。为兄与杨大人一见如故,便是秉烛夜谈又如何?” 妙法老道似有不悦。 “天色不早了,几位早歇,明日再说吧。” 杨狱哑然。 也不在意妙云的话语冷硬,示意几人自便,自己,则随意寻了一间客房进去,嘱咐几人为他烧水。 云雀如蒙大赦。 这位千户大人的气势实在是沉重,这一天,简直煎熬的不行。 “师兄,你未免也太没骨气了!” 出得院落不愿,妙云老道已是实在忍不住了,憋了一肚子气。 “骨气?” 妙法老道摇摇头,不想说什么。 另一个老道倒似是想明白了,长长一拜,袖袍垂地: “辛苦师兄了……” “咱们之间,说什么辛苦不辛苦?” 妙法老道扶起师弟,望向妙云,正色道: “为兄思前想后,还是想让你回山,祖师堂里的牌位,也该擦一擦了……” “师兄要赶我走?” 妙云心中‘咯噔’一声,语气顿时软了下来: “师弟只是一时气不过,师兄……” “咱们此番下山,是为求生,不是为了求死。” 见其认错,妙法方才一叹: “入世就有入世的规矩,正如咱们无财无粮,受制于于忘海一般,力不如人且被拿住痛脚,低头又如何呢?” “师弟明白了。” 妙云深吸一口气,又羞又惭: “可怜师兄,一把年纪,还要受这般折辱……” “说甚折辱?” 妙法摇头: “他能罢手,咱们就得感念其恩了。你且转念想想,若门中失去我等三人,该是何等下场?” 妙云悚然一惊。 摩云门拢共也不过二十余人,这还是算上于忘海父子,若没了他们…… “师兄,这位杨大人留下我等,只怕是因为于忘海。” 另一个老道又开口了。 “是与不是,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妙法老道喟叹一声,离开了。 其余几人默默跟上,心中念头翻涌,只觉山下太过煎熬,虽可活命,却远没有山中的清闲自在。 要是没有这场大旱…… …… …… 持戒! 浸泡在滚烫的药液之中,杨狱心中仍自消化着从妙法老道处获取的情报信息,其中重中之重,就是持戒。 摩云门自不会比六扇门的案牍库的情报更全,可后者大而杂,前者小而纯粹。 有关于道家的隐秘,自然是前者更为详尽。 “持戒,该是怎么个持法?降服己心?” 杨狱心中念头涌动。 身为一个法学生,他自认还是遵纪守法的,只是,这持戒,持的是色戒、杀生、嗔怒…… 在他的印象中,这是人之本性,这怎么持? “持戒,佛、道两家只怕是有着秘传的法子在,下次再见到戒色,倒是要旁敲侧击一二了,毕竟,他法号戒色……” 良久之后,杨狱摇头,将诸般思绪暂时压下,吞服几粒金豆子,阖眸静心,进入暴食之鼎中。 开始盘点自己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