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碑为界,勒石为记”,这是南联盟法典章程中的明文规定。 大王乡,南联盟境内的十数万乡镇之一,也是宁浦治下的十二个乡之一。 就跟它的名字一样,只是因为乡里的人多以王为姓就取了这个名字,大王乡里的一切都是稀松平常的,黄泥路,黄泥房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 作为贫苦地区的乡镇,在大王乡这样的地方,谁家要是能有一座青砖大院,那就说明这家人的经济情况和生活条件都还算不错。 迁移行动开展到现在,大王乡已经做了全体动员并且按照县里的要求组织了全乡迁移,很大可能,就是之前与马车逆向而行的人流中的某一拨人马。 此时的大王乡已是人去楼空,人们抛下了所有能抛下的东西,只带上了真正的不可或缺之物,踏上了一段结果难明的离乡之旅。 李庆跨过界碑进入大王乡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阴影中的世界是灰色的,大王村是附近唯一的一个乡,那些追杀他的人很可能会寻到这里来,所以自始至终,李庆都没有现身,现在的他,也越来越习惯于在阴影中行走,既不给自己惹麻烦,也不给别人添乱,前提是如果现在的大王乡里还有别人的话。 也正好是这层灰色,为这寂静的大王乡平添了几分萧条与破败。 他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宁浦人,但他对宁浦的认知也仅仅局限在县城那一亩三分地,周遭的一切,他只在早些年父母还在世的时候听他们讲起过,但要将那些零碎的片段与眼前的景象对应起来却也是不可能的事。 不管是如今的南联盟还是已成历史的历朝历代,两者之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穷的地方千奇百样,而富的地方,却又总是千篇一律。 大王乡,就属于这千奇百样中的一个,当然,这千奇百样从表面上是看不出什么来的,只有找到愿意说的人,或者在这里住上个一年半载,才能依稀窥见一些端倪。 按照李庆的想法,先找到大王乡,然后重新找到官道,只有沿着官道,他才能顺利的抵达福永。 不是因为安全,纯粹只是害怕在山里迷路,山林中的危险也不算什么,但如果耽搁了事情,那就是大大的不妙,他本也不是,只是既已事先承诺,那就总要有个交代才是。 言出必践,有些事情就是不能开任何先例,否则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令人遗憾的是,诚信,恰恰就包含在其中。 福永的那些人,可不会无限期的等着自己,虽然周岩没有明说,但不难想见增兵一事,福永那边的阻力定是不小,就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让宁浦派人前去当面澄清问题、说明形势的机会,恐怕也是顾长明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 “朝中有人好办事”,这种话,真就是要到了有事的时候才能真切体会,调兵这么紧急的事情拖了这么久还没个结果,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福永那边根本就没有肯为宁浦说话,但谁又都不想得罪人做出否决的批示,所以事情就这么一拖再拖,反复开会,坚持过程导向,但就是没个结果。 作为李庆直属上司,也是唯一一个还在坚持的顾长明,在钟秉良“撤退”后也是有些独木难支,显然,特调局福永分部部长、福永市治安局副局长兼福永市末位副市长的身份,放在这件事就有些不够分量。 特调局有稽查弹劾地方官员权限,按理来说权力该是极大,但官面上的事情从来都不是这么简单的,一来在南联盟的体系架构中,有此稽查弹劾之权的并不只有特调局一家,譬如那陈世清所领受的特使一职也有此权力,如此一来,势必就会导致互相牵制、你争我斗的结果。 假若特调局与特使为了同一件事同时上书, 随着超凡世界的发展,尤其是在学士序列出现后作为第一个成立的官方超凡组织,吃了红利的特调局这些年间的发展已经是远远超出了最高议会的预期,超凡者所掌握的力量太过惊人,出于正常的忌惮,最高议会对特调局态度在近些年里就变得,除了在特使中放入超凡者外,各司局相继成立的其他官方超凡组织也可作为这一观点的佐证。 二来,则是顾长明特调局分部部长的身份,在现在的福永,着实有些尴尬,非但起不到作用甚至反而会引起一些没来由的敌视。 宁浦能严格执行“一把手知情制”,多半还是因为马宁远和高志槐两人自己就是超凡者,若非必要,自是不会暴露自己,但在宁浦之外的其他地方,这条制度的执行就远没有这般彻底,对于众多官员而言,超凡者本就属于异类,而在衙门里,最忌讳也最受排斥的恰恰正是异类,而且,还是一群与最高议会对着干的异类。 第五座方尖碑的归属权落定之后,最高议会多次向特调局总部下达文件,要求对外围地区的机构设置进行必要的精简,就差没有直接说“应裁尽裁,应撤尽撤”的话了,但顾长明,作为本应该被调回内部区域的超凡者,却是迟迟不见动静。 对特调局三番五次要求,但对内使却,否则那位眼高于顶,将宁浦视为“烟瘴蛮夷之地”的陈世清绝对不会在宁浦多待半刻。 最高议会的这般做法,摆明了就是双标,就是轻特调局而重内使,上头的态度都这么明朗了,下面的人,自然也是依葫芦画瓢。 三来,则是超凡者的思维与处事方式着实有些,顾长明还好,但像年轻些的比如肖锦,别的不说,就说直接给自己上司记过罚俸的“铁面无私”,这在其他机关衙门里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别说是真正发生了,就是传闻,都不会有半点。 简直就是不像话嘛。 不过听说福永那边有一位权势很大的陈副市长是宁浦出身,按理来说该是支持这件事才是,但那人的态度,却一直都不很明朗。 其实这也是临行前一天马宁远和高志槐告诉他的情况,只是原话自不会这么委婉,而是说:“那个姓陈的,真不是个东西,有奶便是娘,跟着黄市长混了几年就忘了本了,你这次去,如果要不来兵,那你就狠狠骂那姓陈的一顿,就像当时你骂陆跃东那样,就是要让他下不来台!” 这一趟去往福永,本就是一个难字当头,眼下除了福永官面上的形势不容乐观之外,竟还遭遇了直接针对他下手的杀身之祸,是什么人动的手?又是谁人授意?这些,都是现在的李庆不得不思考与面对的问题。 现在回想起来,周岩和林升二人从禁制中脱身的法子确有可疑之处,不过单凭这一点也不能说他们有问题,天下何其之大,超凡者的手段何其之多,李庆也不敢说自己就是全知全能。 相较而言,与夜奷妘走散才是让李庆更为在意之事,他有些想不通,夜奷妘躲在暗处又身具司命之能,那些追杀自己的人对她根本就构不成什么威胁才是,又是什么事能够让她分心,抛下脑藏神灵手书的自己于不顾? 倒也不是离不了她,只是神灵手书是他们两人共同执掌,夜奷妘没有李庆是不行,而没有夜奷妘,李庆亦是不能成事。 正琢磨着,李庆忽就看见前方一座宅院门口,门槛上坐着一道人影,那人影面容苍老,枯发散乱,边幅不修,邋遢非常斜倚在门框上,竟是就这么睡着了。 此时已是深夜,天上疏星点缀,无风无雨,正该是万籁俱寂之时,谁会在大晚上靠在门框上睡觉?尤其还是在这已经被搬“空”了的大王乡,第一眼,当真是人鬼难辨。 说是庭院,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个用黄土围起来的小院子而已,围墙不高,以李庆如今的身手,轻而易举就能翻越,摆明了也就是阻挡一下视线,防君子不防小人,不过说起来,在这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大王乡,也着实没有必要防什么。 宁浦的夏天虽然也是炎热,但终究不比终日燥热难耐的内陆,邻近寒食海的地理位置让宁浦到了晚上就会退凉,看那老人身形单薄,麻衣素履,最是容易遭风受寒。 李庆心中没来由地一黯,安土重迁之观念由来已久,自不是一场战场就能轻易撼动,每一个乡、每一个镇,该是都有这么一些老顽固,明知无益,却还是不听劝地要死守着自己的故土。 眼前这一幕,在宁浦辖下十二乡八镇该是都有上演,说出的理由不同,但做出的行动确实一般无二。 在这些老人心中,该是还抱有一丝希望的吧,李庆知道,县里宣传的政策,说搬迁行动只是一时之权宜,待战争结束后,众人就可以回到自己的故土,继续过着以往的生活。 战争结束,真有那一天么? 没有现身打扰,李庆折身进了老人对面的院落,算是鸠占鹊巢,打算在这里将就一晚。 如果明天一大早夜奷妘还没有出现,那他就不再等待,而是孤身去往福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