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虚幻的景象,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然而,晨伊此刻能清晰听到他们的歌声,如此真切。 晨伊看着克里斯托弗将额头抵在石门上,溢出些许鲜血。 而后“嚓”地一声,沉重的石门缓缓而开。 克里斯托弗抹去额上鲜血,走入暗室。 晨伊却看不见其中景象,似乎有什么封闭了克里斯托弗在暗室内的记忆。 待神父从中走出时,双手捧着精致的银瓶,其中装盛鲜血。 圣维娜卡纳的宝血。 鲜血自离开暗室起,沸腾作响。 神父按压着银瓶,仍旧止不住丝缕鲜血溢出。 瓶口处,银色的血滴落地。 晨伊看见那滴鲜血如氧化失色般,急速失去光泽,转而苍白。 连绵不绝的歌声里,血滴缓缓浮起,往后院飘荡着。 晨伊追逐着这滴鲜血跑了出去。 一排排的墓地,阴雨下死寂。 那滴鲜血,掠过一块块石碑,毫不停留,似在筛选。 最后,晨伊看见它,在第七排某块灰石制的墓碑上,静静悬停。 黑德薇希·普涅,我们家可怜而可爱的天使,永远都是。 碑上铭文这样刻着。 晨伊眼睁睁地看见鲜血没入其中泥土里,而后再无动静。 记忆景象在此之后戛然而止。 神秘学通识上,这意味着,通灵仪式的答案就在眼前。 晨伊陷入错愕与迷茫。 黑德薇希...这是怎么一会事? 我的千柱云海...是这样来的? 晨伊不可置信地伸出手,试图再度推进通灵仪式。 只是这样...只有这样? 然而,记忆景象已经开始缓缓褪去。 景象一寸寸地褪色,仿佛没入空气中,晨伊转身走回大教堂内。 他依旧陷入惊愕中。 不知不觉地,晨伊踱步到暗室石门前。 抬起头,晨伊慕然看见。 石门上,铭刻着真理圆环,而圆环上,赫然是自己在千柱云海上刻下的名字,焕发着金色光芒。 晨伊瞳孔一缩,不禁轻轻触碰圆环。 似乎自己在千柱云海上刻下的名字,为这场仪式带来了异常变化。 随后,原本逐渐褪色的景象卡住了,半秒后,新的色彩从头填入其中。 景象迅速变幻。 就好像为彩窗填上一片片马克赛玻璃。 晨伊看见时间在顺流而下,每一分每一秒,都从过去通往现在。 通灵仪式明明是重现记忆,眼下却将现在的画面呈现。 两教的圣地再度落入自己眼底,白银卡纳的城市中心,高大的火刑柱耸立着,干柴堆满柱底。 人群彼此拥挤,无论真教徒或异教徒、无论贫富老弱,人们从火刑台蔓延到圣银大教堂的七层台阶外。 克里斯托弗双手合十,在诸圣徒像前,万千烛光里。 垂着头,他低声祷告着。 身后,是那些随他流浪各地的刑徒们,大家簇拥着,攥紧圣像,凝视着神父的背影。 祷告的最后,克里斯托弗高高举起圣餐,慢慢地放到圣像前。 转过身,他听见刑徒们眼角酸涩,泣不成声。 他的弟子,修士艾伦斯走上前来,颤声道:“神父...不必这样,你不必死的。” 克里斯托弗慈爱地抚摸修士的脑勺,没有说话。 “你没有犯错,你没有罪,你不应签那认罪书的。”在自己的教父面前,修士喃喃着。 神父凝视着他。 “‘理应坚守真理,如此方入天国’不是吗,这是经书上说的,也是你说的,不是吗?”修士啜泣着,泪珠连串落地。 “是的,是的,你说的没错,”神父终于开口。 “为什么,为什么,神父,你在背弃真理...你在...”修士难以接受神父的选择,忍不住地诘问道。 克里斯托弗嗓音温和:“然而,靠着爱我们的主,在这一切事上,已胜之有余了。” 修士怔怔无言了。 “米路·艾伦斯,我以姓名称呼你,”神父挪开抚摸他脑袋的手,“这里交给你了。” 神父缓缓起步,一边走着,一边同他们告别,安妮、艾莉娜、与自己同名的教子、艾伦斯......他们哭泣着,呢喃着挽留的话。 神父站在大门外,而后缓缓走下七层台阶。 人们看见麻制的修士袍出现在那,一传十,十传百地转头盯着神父。 克里斯托弗走在隔开人群的过道上。 “烧死他,烧死他!” “把这肮脏的真教徒烧死!” “吾王之王看啊,我们要惩戒这亵渎你的怪物!” 不知谁带头,异教徒间爆发起鼎沸的呐喊,他们憎恨着、诅咒着克里斯托弗,因他渎神的行径,因他玷污了他们同胞的灵魂。 真教徒们则哀泣着,不少人纷纷阖眼,不愿看到他们的神父,遭此劫难。 克里斯托弗神色恬静,一言不发,向着火刑台而去。 愤怒的异教徒间,青红讲经院主祭低垂面容,双手合十,说不出口的愧疚下,只是轻轻地扫视克里斯托弗。 主祭跟前,克里斯托弗停了脚步。 辱骂声刹时鼎沸,更叫不堪的话语肆意倾泻而出。 主祭阖紧双眼,嘴唇紧闭,是他判下的火刑,他等候着神父的憎恶。 “主祭先生,你知道,有些事,它往往重于生命。” 神父轻轻拂过主祭的肩膀。 “所以我宽恕你。” 主祭睁开眼,满脸错愕,目光久久停住了。 神父继续向前走着。 “克里斯托弗。”主祭张了张嘴,“你是真正的神父。” 克里斯托弗笑了笑。 “哈尔德,是你闯入的教堂,但我宽恕你。”走到一名青年士卒前,他温声道。 “法希尔,是你看押我们流浪受难,但我宽恕你。”那名面熟的卫兵目光诧异。 “弗达,你的名字意思是‘赎罪’,你辱骂过我,但我宽恕你。” “加齐,你缚起了我的双手,但我宽恕你。” ........... 唾骂、惊呼、咆哮一层叠一层,那重重的憎恶中。 克里斯托弗一边走着,一边宽恕每一个人。 直到他走到火刑台上。 他最后一次亲吻圣像,缓缓解下,放到一旁。 一位异教徒拿起麻绳,粗暴地将他的双臂反绑火刑柱上。 “是你要烧死我,”克里斯托弗喃喃道:“我宽恕你。” “为何要宽恕我,”异教徒嗤笑道,“愚钝者的神父,因你最后的伪善?” “不,”克里斯托弗长长地凝望他,“因为宽恕,即是拯救。” 异教徒士卒怔了怔,咬咬牙,手上的动作加快。 “这可憎的真教徒!快烧死他!” “烧死他,让他下地狱!” “这神父就是亵渎神圣的恶魔!” 立着火刑台的泥地广场,脚下人头涌动,淹没在处死神父的兴奋中,声音尖锐嘈杂。 克里斯托弗阖上眼,入耳皆是唾骂、诅咒。 异教徒士卒朝人群高举火炬示意,而后,缓缓将火炬丢到干柴里。 噼啪的火焰声燃起,人群爆发惊呼,或群情激愤,或哀声哭叹。 “主啊,你在我们身边吗?” 克里斯托弗回想起交出圣物的那一夜,轻声而沙哑地唱起。 “你能听到歌声吗? 那是人世间, 所有苦难的人们起身歌唱。” 火焰愈烧愈旺,灼烧的痛感传至肌肤,克里斯托弗咬紧牙关。 脚下的火焰顺着火刑柱的鲸油蔓延而上,很快,克里斯托弗眼前唯见火光,他浑身在燃烧,灼痛刺激着每一寸肌肤,深入骨髓。 恍惚间,克里斯托弗自火舌的夹缝里,看见刑徒们,他们站在圣银大教堂。 那些二十年前受自己洗礼的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 那些这几年来受自己洗礼的孩子们,愿能安稳成长。 克里斯托弗和祥地笑了。 他渐渐习惯灼烧的痛感,渐渐麻木。 “主啊,长夜为何如此漫长? 遥远又艰难, 我们的天使又在哪个故乡? 那里是连绵的青山。 那里有美丽的姑娘。 我何时胜利归故乡? 回到母亲身旁。” 歌声,异教徒们听到歌声。 是谁在起身歌唱? 泣不成声的真教徒间,不知是谁听到神父的嗓音,他们围着聚着,一同唱起,歌唱着《主在哪里》。 “主啊,你在我们身边吗? 你能听到歌声吗? 那是人世间, 所有苦难的人们起身歌唱。” 不知怎地,真教徒们的歌声压过了异教徒们的憎恨,压倒了愤怒与厌恶。 晨伊,走在他们之间。 祂缓缓登上火刑台。 “我听到了,”晨伊喃喃着,“我听到了。” 受难的鲜血。 世间的良善。 所有的信仰。 直至每一寸热土都洒落曙光。 克里斯托弗在火中,逐渐失去五感,亲眼看见火舌钻入眼睛,感触着肌肉被火焰烧成灰烬,他在失去最后一丝听觉前,听见所有人的高歌。 莫名的,意识模糊间,他感受到一丝温暖,而不是灼伤。 他能感知到,有谁站在自己跟前。 克里斯托弗努力将头颅微微抬起,脖子已没多少力气,睁开已失明的双眸。 “主啊...请与我定约。 宽恕他们。” “为什么?”祂问道。 大火之中,烟雾弥漫。 克里斯托弗奄奄一息: “因为你在这里。” 所以, 拯救就在这里。 良久、良久。 神父觉得过了很久、很久,但又觉得或许只是片刻。 “我与你定约,克里斯托弗。” 诺拉里奇。 拯救。 宽恕即是拯救。 这是他与神的约。 克里斯托弗了却遗愿,轻轻阖上双眼,笑得安然和祥。 圣银大教堂内,不忍亲眼见神父殉道的艾伦斯待在圣像前,跪坐祈祷。 “然而,靠着爱我们的主,在这一切事上,已胜之有余了。” 忽地,神父的话语在脑海里回响。 他猛然抬头,刹那失神。 诸圣徒像前,他头次见烛光如此灿烂,便预感到以后再不能见了。 因为那一天,神目睹了信仰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