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小竹旧事 第102章 水月(两章)
正午时分, 乃是小竹峰食堂开饭的点儿。 可水月经常辟谷,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顿。 再加上今日心中思绪万千,自然就更没什么吃饭的胃口了。 于是就拒绝了文敏侍奉她用膳的请求。 干脆窝在静竹轩打坐,恰这时,大竹峰的苏茹来做客。 照旧是一袭淡绿衣裙,头上玉镂花,风姿绰约。 要说到底是百多年的贴心姐妹,苏茹见了水月,只一眼就发现了特异之处。 笑吟吟的问: “师姐,看您的气色……什么事这么舒心?” “你倒是眼光够贼……” 水月起身相迎,却是白了她一眼: “许多日不见了,今天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苏茹顿了顿,却并未回答,而是反问: “我听说,师姐您的两个宝贝徒弟……前些日子回来了?” 水月没料到她问这个,柳眉一挑,露出几分骄傲,施施然的回原位坐好。 “难得师妹你专程给我道喜……” 她淡淡道: “不错,俩孩子还算争气,在蜀山分别挣了个状元和探花,倒也不算辱没我小竹峰的名声。” “哼……”苏茹看她那春风得意的表情,不禁嗔道:“看把你得意的……谁问你这个了?” 她正了正神色,凑近些在水月耳旁低声道: “我听灵儿她们回来讲说……师姐你那徒儿在蜀山可是弄出了大动静,听她们说又是妖魔又是大佛的,那叫一个夸张。” “我和不易听完都不敢相信,我遂来问问你有没有这回事。” 水月闻言,摇头苦笑: “此事我也是听雪琪口述的,又没亲眼见过,如何就敢同你乱说?” “不若我把他叫来,你亲自问问?” 苏茹摆摆手,表情有些严肃: “问就不必了,不过我得提醒你,前些日子苍松得了掌门师兄许可,说是要来小竹峰审查那孩子的背景。” “哼!”水月拍了一下椅子扶手,竖起眉头: “那让他来审便是了!我只盼他再放肆些,好让我趁机与他过过招!” 见她这雌威大发的模样,苏茹拍了拍胸脯,笑吟吟的道: “师姐您护犊子这一点,还真是跟师傅别无二致。” “你此番来就为了问这个?还是说……” 水月说着狐疑的打量着她,看得苏茹俏脸微红。 “莫不是……又为你家灵儿说亲来了吧?” 见苏茹没有否认,水月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又道: “我记着你家丫头和我这徒儿……可是有过节的,你怎么还要往一起撮合?” 苏茹叹了口气: “你是不知道,灵儿自从蜀山回来,整个人就变得魂不守舍的……" "时不时的撑着胳膊傻笑,摆出一副少女怀春的样子。” “那孩子嘴上倔犟,可她心里想的什么,我这当娘的最清楚了。” 水月听她说着,也是阵阵点头。 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因他人的实力、容貌而倾心,倒也可以理解。 “师姐您就发发善心,成全了您这位师侄女吧,大不了……” 苏茹说着,忽的上前握住水月的手,唇角带笑: “大不了我不让那孩子入赘,反把灵儿嫁过来小竹峰孝敬您还不行么?” “你这当娘的倒是把姿态放的够低,可惜啊……” 水月摇了摇头,对她作出带着几分歉意的笑容: “师妹啊,非是师姐不撮合,只是你来晚了一步。” 苏茹一愣:“这怎么说?” 水月把身子前探,在她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 苏茹听完,脸上的表情连连变化,从意外到惋惜、再到平静。 末了,竟还点了点头: “哦……那倒也般配的紧。” 忽的她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事儿,笑道: “我说师姐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原来是有了这一桩亲上加亲的喜事……这两个孩子成亲,倒是开了咱小竹峰的先河。” “还早着呢。” 水月摆摆手,脸上的笑意却不减: “我也想好了,等她们成婚后,我就干脆把首座的位置让给雪琪。” “自己就享享清福,日日品茶赏月,参悟黄庭,倒也落得清净。” “那小妹我可得恭喜你了,唉,就是可怜了我家灵儿……” 苏茹莞然而叹。 水月摸着她的手,安慰道: “感情这事儿,向来强求不得,儿孙自有儿孙福,师妹你要想开些才是。” 说着,水月抬眼往窗外瞅了瞅,忽的又道: “左右现在时辰也巧,师妹你应该是还没用过膳吧?” 苏茹闻言一愣,却见水月正用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她。 “师姐的意思是……小酌一二?” “甚好。” 水月露出笑容,随即着手安排。 她位高权重的,在小竹峰上还不是想干啥干啥? 于是乎,这姐俩儿又喝上了。 大领导临时来了吃饭的兴致,食堂的丹必华大厨可就遭了罪了。 刚熄灭的灶台,不得不又起锅烧油,很快备上了一桌菜肴。 也不过两三样素食小炒,胜在色香味俱全。 酒还是上回喝剩下的“青竹”,再配上这风和日丽的午后、知心的姐妹二人,倒也惬意。 姐妹俩推杯换盏,这一来二去的,不免有些微醺。 至于给她俩上菜的服务员,乃是苏茹钦点的陪酒小厮—— “这是最后一道菜——凉拌笋丝儿,笋是刚露头的新笋,上面撒的是藏红花,略增甜味之余,还能滋补气血,请师傅和师叔品尝。” 许飞熊不紧不慢的介绍着。 他的胳膊上穿着一块白毛巾,腰杆朝着桌前75°弯着,发型梳的一丝不苟。 脸上始终带着得体而优雅的微笑,这时候要是能再来上一句正宗的英国管家腔—— MayIhelpyOUSir? 那可真就盖了帽了。 “没什么事儿我就先退下了,祝两位长辈用餐愉快……” 你当他伺候人有瘾?说着就要跑。 苏茹对他的服务态度还算满意,可仍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一招手: “那小子,回来!” 愣是把刚摸到门边儿的许飞熊又给唤了回来。 许飞熊搞不懂苏茹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儿,也搞不清自己到底哪儿又惹这位姑奶奶了, 莫不是今天又要踩着自个撒气? 许飞熊心里娘希匹,脸上笑嘻嘻: “师叔有何吩咐?” 苏茹此时双颊粉红,已是微醺之态,眼波却愈发粘稠,稠得简直要滴水。 她直勾勾的盯着许飞熊,忽的嘴角露出一丝俏皮的微笑: “好师侄,来吹个曲儿助助兴。” 许飞熊一愣,心说我成ktv的陪唱了? “师叔,这……” “怎么?不愿意?” “啊不不不……那就……” 许飞熊掏出玉箫,简单来了一段节奏舒缓的。 可刚吹了两个调儿,苏茹就打断道: “换个喜庆点的。” “欸欸是。” 许飞熊哪敢说个不字儿?于是换了一首《红高粱模特队》。 快节奏的东北乡村土调儿,配上厚重的箫声,那自然是不伦不类,把苏茹和水月听得直皱眉。 显然欣赏不来。 “你敢换个我俩听得懂的么?”苏茹嫌弃的摆了摆手,“另外拜托你站远些,口水都顺着箫管溅到桌上了……” “嘶……呼……” 许飞熊一顿深呼吸,努力平复着心情。 “妥了师叔。” 向后退了十多个大步,一直踱到屋外。 为了迎合他此刻的心情,许飞熊寻了个最窝囊的位置——窗根儿, 许飞熊蹲在窗根儿底下,手上按着玉箫,换了首中规中矩的《碧海潮生》,慢慢吹了起来。 “嗯,这次还差不多。” 苏茹还算满意的点点头,接着又和水月推杯换盏起来。 许飞熊这边一边吹着,心里直打鼓: 心说这俩人不能又像上回似的,喝多了再耍酒疯吧? 悬欸。 堂堂小竹峰首座,堂堂的大竹峰首座夫人,老像个乡村妇女似的贪酒,这还行? 许飞熊不免暗自摇头,心里唏嘘: “啧……成何体统?” 打定主意,过一会儿这俩人要是喝得太难看,他就偷偷施个法术,把桌子掀了。 我让你俩喝! ………… “镜花水月,浮生若梦……师傅当年为我起这个名字,倒也符合我这半生的命数。” 水月饮下一杯酒,眼神渐渐变得迷离。 小竹峰弟子众多,但那都是晚辈,普天之下,她也唯有和苏茹才能真正说得上几句心里话。 忆往昔,峥嵘岁月。 当年, 花前月下,柳畔池旁,那人白衣飘飘,剑如碧水,豪迈不羁,洒脱磊落。 看着他桀骜的举止、睥睨的神情,心里霎那间充满着甜蜜与柔情…… 可是最终,她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在青云山上,在玉清殿中,就在自己的眼前,走向生命的尽头。 可叹她却连救都不能。 苏茹抚摸着她的手,双眼同样迷离,安慰道: "师姐,事情都过了百多年了,你又何必如此执著?" “执着么?不……” 水月摇头失笑,眼中却仿佛暗藏着无限伤怀: “我只是恨,恨自己当时太软弱,恨自己的无能。” “若当初不顾一切,甚至愿意赔上性命保他,也许结果……会不一样吧?” 苏茹摇头,眼眶中已经是泪光闪烁。 她怔怔的望着水月,一脸心疼: “当时的情况,莫说你我两个小辈,就是任何人都无力回天。” “既然事不可挽,放下,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是啊……”水月点头,对她这番话深以为然: “能与心爱之人同生共死的,毕竟只是少数。” “所以这世上,才会有那么多的伤心人……” 她说罢,瞥了眼屋外窗根儿的位置,对苏茹笑道: “可还记得,你我上次吃醉酒的时候?” 苏茹一怔,“记得啊,怎样?” 修行中人血气磅礴,就算吃酒吃的大醉,也能记得当时的事情,不至于完全断片儿。 “当时我心中愁绪万般,难以自持,那孩子懂事,为我默默吹了首曲子,解了我不少痛楚……” 窗外的箫声微不可察的顿了顿,水月和苏茹都没听出来。 “欢乐趣,离别苦,酒中更有痴儿女……” 水月捏着酒盏,说着说着竟笑了出来: “就在三五年前,我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走不出这道坎儿了呢,却没成想……” “没成想什么?”苏茹双眼炯炯有神的盯着她,等着下文。 “时间不是解药,但时间里会有解药……” 苏茹心里跟着一抖,眼中透着欢喜:“这么说,你找到解药了?” 水月双眸带着些许温柔,这次食指指向屋外。 在窗边的下沿……许飞熊束起的发髻恰好探出个头儿。 “那就是治我的药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复杂的笑容,很是值得一番揣摩。 苏茹忽然感到眼前一阵恍惚,她破天荒的感觉到……此时水月身上,分明散发着前所未见的母性光辉。 发现这个的瞬间,苏茹不禁鼻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这有多么难得,她太清楚了。 “师姐……你……” 水月对她的反应,报以理解和感激笑容,接着道: “如今,能看到这两个徒儿修成正果,我心甚慰。” “也算是替我……” 后半段话,许是出于当年的羞涩,她没有说出口。 就好比是做母亲的年轻时差了三分没考上清华,半辈子引为憾事。 如今世事轮转,当儿子的却替她考上了。 老来告慰之心,旁人实在难以体会。 …… 她与苏茹各自收拾了一番脸上的狼藉,接着同时举起酒杯—— “来,满饮了此杯,往日种种,就算彻底揭过去了。” 水月说罢,当先一饮而尽。 苏茹紧随其后,可喝完之后,却是转着脖子,止不住的哈哈大笑起来。 她笑得毫不温柔,甚至有些粗放,惊得水月露出古怪的表情。 “我今天真是开心啊……” 在这最近一百年里,苏茹曾有过两次至为开心的时刻。 一次是十六年前,田灵儿从她肚子里分娩出来的那一刻。 当时怀抱着那粉雕玉琢的小生命,她曾感受到无上的欢喜。 第二次就是现在了。 水月的心结解开,她心中那份不可言说的愧疚,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像是卸下了多年的包袱,放松之余,也是由衷的为水月感到高兴。 忽的朝窗外唤了一嗓子: “小子,再换一首应景的。” “欸。” 外头许飞熊应了一声,随后就听那箫声的曲调倏而为之一变,变得恍惚而洒脱。 然后,又听一阵隐隐约约的唱腔,以传音入密的方式,在她二人的耳畔响起—— “唯愿此生共沧波, 放歌纵酒笑苦涩, 且唱凤凰歌, 忘形江湖隐山阿, 江畔谁人空吟哦, 道是世途多苦难消磨, 我自逐风波, 管他沧浪水清浊……” 往昔种种,今朝俱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