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西沉,狐鹿左台站在墨府花园用松泽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上,倚靠在凉亭的廊柱上极目远眺,这一刻,他看得极专注,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轮慢慢落下的夕阳,也慢慢随着余晖黯淡了下来,晚阳最后的灿烂尽数撒在山巅上,像为山上的草木镶了一轮金边,显得无比绚烂,不知怎的,他忽然有些失神,想起了远在天边的故乡。 …… 他的家乡靠近一座大山,大山里流出三条大河,那是个水草丰美的地方。 当狐鹿左台还在草地上跌跌撞撞追逐羊羔的时候,额吉(阿妈)过去扶起了他,帮他拍掉粘在身上的草屑,指向落日的方向对他说,那座大山叫燕然山,大山深处住着长生天,那里是离天最近的地方,也是他们狐鹿部族的圣地,传说那里野花芳草满地,浑身如马奶般洁白的仙鹿拉着珠宝镶嵌的车子,载着仙人在云端里飞来飞去。 小时候,他喜欢坐在燃着干牛粪的灶火旁看落日。 落日的霞光照在大山上,也照在大河上,很美,像速合月·念否的笑脸一样好看,用马鬃制成的马头琴会被老人拉响,肉香和着空灵悠远的琴声,在草原上空一起慢慢飘远,云朵般的羊群、牛群、马群,这时也会朝着如散落在草地上蘑菇般的毡帐飘来,姑娘在唱歌,小伙在摔跤,牧羊犬会追着孩子在绿草地上奔跑…… …… 这时,墨北风也走上了假山,看到眼中滚落出两行清泪的狐鹿左台,轻声道。 “咋的,哭啦?” 狐鹿左台回过神来,用袖口擦了一把,把脸别到了一边,倔强道。 “胡扯,哪有。” 墨北风只是笑笑,并未点破,淡然坐到凉亭的石凳上,目光望向西山的落日,似有所感,悠染吟出一句古诗。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句诗似乎对狐鹿左台的情绪触动颇大,他回头看了一眼墨北风,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不知他是否忽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 “哎……” 他坐到石凳上,慢慢诉说起了家乡的那些往事。 …… 在狐鹿部落牧地的北边,是一片浩渺无垠的大湖,被狐鹿部称为捕鱼儿海。 捕鱼儿海盛产“三花五罗”,三花为鳊花,鳌花和鲫花鱼,五罗为哲罗、法罗、雅罗、胡罗和铜罗鱼,其他杂鱼多的更是不计其数,岸边大山里的狍子、獐鹿、灰狼、黑熊、雪山虎等野物也不在少数,这就使得狐鹿部落不但能靠放牧谋生,还可以渔猎贸易,靠着上山放鹰逐犬,下海结网捕鱼,使得狐鹿部落成为草原上富甲一方的大部族,因而,狐鹿部落又被草原上的匈奴人称为“鱼鞑子”。 长期的渔猎,也让狐鹿部族学会了如何造船,他们能用杨树、松树或桦树,造出各种捕鱼的快舟。 先前造出的渔船比较简陋,仅是独木小舟,又被称为“杨木雕”,虽然船小轻便,不过,打不了太多的鱼却成了这种船的最大弊端,后来,随着长期积累下的经验与造船技艺的提升,他们又造出了更大的渔船,几十人船桨摇动,使得木船在水面上游弋如飞,宛如骑手在草原上策马驰骋一般迅捷灵动,被称为“桦木快马”。 开春时节捕获的鱼最是鲜美,不过,捕获渔获的最佳季节却是在秋天,那个时候的鱼是最肥美的。 这时,他们会一边张网捕鱼,一边唱起那首不知流传了多少代的古老歌谣。 转眼到了秋, 狐鹿渔人乐悠悠。 桦木快马拖网水中游, 捕鱼儿海里下老钩。 鱼儿肥又多哟, 正是收网的好时候。 燕然山中流出的克鲁伦河,最终流入了捕鱼儿海。 牧地东边也流过一条大河,河面宽广无波,两岸之间的距离百步有余,浅的地方仅能没过马膝,而最深处却有两三丈,河水清澈见底,甘冽如马奶子,河床上散落着不少纹理含风漪的鹅卵石,狐鹿左台没事的时候,总喜欢跑到河边,去捡上几块好看的石头,然后对着太阳照,会在石中看到宛如掌纹般的清晰脉络,纹理分明,纤微毕现,河石通透润泽,绿水横流。 放牧的牛马等牲畜大多在此河边饮水,时间久了,那条大河便被叫做饮马河。 一日,三个最大不过才十二三岁的孩子带着一只牧羊犬,结伴而行,他们一起到草原上射野兔和黄鼠。 在草原上有野兔、黄羊、野猪、黄鼠、旱獭、野马等猎物,游牧打猎原是草原人的立身之本,狐鹿左台也是打小就开始学习,到了如今,十成的本事也算学到个六七成,从跌跌撞撞追逐羊羔那时开始,当年才五岁的他,便有了自己的第一匹小儿马当坐骑,那儿马长到如今,已是一匹膘肥体壮,神骏悍勇的四岁成年大马了,从那匹小儿马一落地时,他阿布(阿爸)就为他精心挑选好的。 他阿布叫狐鹿合罕,是狐鹿部的首领,整个部族大概有三万来人,放眼整个草原,也算得上是一方不可小觑的势力了。 阿纳乌与察赤是狐鹿左台的伴当,也是从小长到大的朋友。 阿纳乌采来一捧嫣红的牙咯哒,分给狐鹿左台和察赤一些,他边吃边问道。 “世子,你阿布给找的新娘咋样,好看不?” 草原匈奴人的通婚习俗与维洛王朝不同,同一部族里的男女是不允许婚嫁的,部族中的男子到了适婚年龄,想要娶妻生子时,只能到别的部族去求婚,或者是去抢婚,又或者是两个部族之间互换女子,不管你是谁,都绝对不允许近亲结婚,这是多少代人传下来的天规,谁要是胆敢破了这天规,是会被长生天降下神罚来惩治的。 不过,由抢婚而引发不同部落之间的战争、打斗等流血冲突,自然也时有发生。 求婚不会伤了部落间的和气,自然是皆大欢喜的结果,不过,却不是谁都有这个资格去求婚的。 首先,求婚者得与被求婚的家族家室相当,只有贵族或首领的子女才会有这个资格,奴隶或军士、匠人皆没有这个资格,其次,想求婚还得能拿出大量的金银珠宝,牛马驼羊等牲畜付给对方做聘礼,最后,即便你有财有势,由于草原上的匈奴人尚武,如果你长得孱弱不堪,对方多半也不会把辛苦养大的女儿嫁给一个无能之辈的。 正是由于有这诸多严苛的规定,能够求婚娶妻者凤毛麟角,大多数男女的婚配都是通过抢亲而成就的。 在他八岁那年,阿布就带着他,跋山涉水,赶着大批的牛羊,到饮马河东岸遥远的突狼部去求婚。 突狼部落之所以能够在草原上声名远播,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富有,或是因为他们的男人能征善战,而是因为那个部落里的女人,像野花一般惹眼的女人们。 突狼部落盛产美女,部族生下的女孩子,往往个顶个的貌美如花,仪态风流。 而狐鹿左台要去求婚的那个女孩子,她的名字叫速合月·念否,她是突狼部首领突狼合萨尔的女儿,比狐鹿左台大了一岁,长得花容月貌,鲜丽如绿波间绽开的新荷,窈窕生姿,尤其是那一双明眸,像草原夜空上的星星一样,晶莹闪亮,而突狼合萨尔也看中了这个勇武抃牛,一身是胆的男孩,决定让他做自己的女婿。 狐鹿左台骄傲地昂起头,大声道。 “那还用说,她可比草原上最漂亮的柳兰都好看。” 每年盛夏,无论是多雨还是大旱,草原上总会有一种紫花如约盛开,即便是在贫瘠荒凉的戈壁滩,她也可以长得比人都高,她很美,美得耀眼,美得娇贵,美得奇特,不过,最令人惊奇的一点就是,在她生长的地方,三丈之内,竟然见不到一棵杂草。 柳兰花,顽强,高大,孤芳而美丽。 其枝叶象柳,紫花似兰,故而名曰柳兰花。 狐鹿左台的这番话惹得阿纳乌与察赤二人艳羡不已,草原上,千百年来便流传着这样一句话。 一女关三代! 一个好女人,可以兴旺一个家族三代人,而一个坏女人,亦可能毁灭一个家族三代人,对一个家族而言,能否娶到一个好女人,对其家族的盛衰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家族越大,对娶妻就越重视。 女人温润如玉,滋养了上一代的幸福,女人柔情似水,承载了这一代的快乐,女人巍峨如山,左右了下一代的未来。 不过,转眼间,他们就再也顾不上去关心女人带来的问题了。 远处的草丛中,突然出现了几只野兔,此时它们正在无比警惕地走走停停,正在觅食,他们三人见状,立刻屏息凝神,眼中精光烁烁,纷纷张弓搭箭,准备猎杀野兔,三人间的配合多年已久,彼此间早已磨炼得默契十足,何时该静,何时该动,只需一个眼神,足矣! 嗖、嗖、嗖。 三支利箭几乎同时射出,三个人又像三头猎犬般猛地蹿出,大声呼号着,兴奋地奔跑上前去察看自己射中的猎物,他们的箭上都有各自做下的标记,虽然三人都射中了野兔,不过,由于射中的部位不同,箭术的优劣也便有了高下立判,阿纳乌一箭射中野兔的头颅,狐鹿左台射中野兔的咽喉,察赤射中野兔的身躯,不过,此时他们却不会去计较谁的箭术高低,打到总比空手而归要好得多,毕竟他们不过才是十来岁的孩子而已。 突然,牧羊犬冲着饮马河的方向,大声吠叫了起来,远处,漫天的尘土像一道黄色大潮般涌起,隆隆的马蹄声,瞬间就踏破了草原上的安静。 一群人在前面策马狂奔,走近看就会发现他们胯下的战马口吐白沫,显然是跑了很远的路。 草原上的匈奴人从小就习骑射,他们三岁会开弓,五岁会骑马,当他们出征作战时每个人会带上三匹战马,一匹用作战马,平常舍不得骑,只有冲锋陷阵时才会骑乘,一匹用来代步,平日里出门行军时可以用到,一匹用来驮物,有些沉重的物资需要运输,就得靠这匹马了。 不过,看今日跑在前面的那群人中,大多只骑乘一匹坐骑,看起来难免有些古怪。 距离他们身后一射之地左右,紧追不舍的另一群人则喊杀震天,身后不时会有嗖嗖的冷箭射出,奔跑在前面的人也会不时转身放箭,这就使得身后追赶的那队人马不敢贸然追得太近,以免被当作活靶子而遭到对手射杀。 狐鹿左台他们见有人在追杀,忙跑到一处土丘上,躲在一棵干枯的胡杨树后去看热闹。 在草原上,像这种追杀时有发生,或是不死不休的屠戮猎杀,或是为了抢亲,或是为了抢掠牲畜,不过,以今日的情形来看,显然不是屠戮猎杀,他们之间的战斗并不如何激烈残酷,也不像是抢掠牲畜,因为在被追杀人群的身后没有见到大群的牛马,如此看来,自然便是另外一种情形,他们之间的追杀多半是由于抢亲而引发的争斗。 部族间的血仇与抢掠牲畜,自然是不死不休的死战,但抢亲却更像是一种仪式,而非真正的战斗。 草原上抢婚的习俗由来已久,各部族间也便相互间多了些默契,不至于真的下死手,毕竟谁都需要找个女人生子守灶,今日你到苍鹰部去抢女人,明日我到虎蛮部去抢娘子,大家风水轮流转,每当遇上抢亲时,大伙也就跟着抢亲的队伍跑上一段路,彼此间大多会隔上一射之地,双方真真假假的射上几箭,应付了事,即便有时偶有失手中了流矢,也大多不会有性命之忧。 事后,该洞房洞房,该擦枪擦枪,自得其乐。 或许是司空见惯的缘故,此时的三人并不如何紧张,反而还有几分兴奋,三颗小脑袋挤在了一起,探头探脑的向远处望去。 察赤道。 “世子,他们是不是在抢亲?” 狐鹿左台仔细看了一会,不是太确定,含糊道。 “大概是吧,你问这个干嘛?” 察赤虽然才十二岁,却长得魁梧高大,眼瞅着快赶上成年人的身高了,一身的腱子肉如岩石般结实,这一刻,他的脸色忽然泛红,有些惆怅地看了一眼胯下,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道。 “晚上睡觉的时候,它有些不老实,估计是馋女人,想吃肉了。” 阿纳乌比他小了两岁,不解道。 “想肉吃了,那还不好说,这不刚打了三只野兔嘛,回去咱就把它炖了,让你一次吃个够,撑死你狗日的。” 察赤只是嘿嘿一笑,有些不屑地瞟了他一眼,没搭话茬。 狐鹿左台虽然年纪最小,今年才九岁,却在先生的教导下,熟读经史子集,是三人中最有学问的,前些日子,他又趁着先生打瞌睡,偷看他压在《司巫录》下的一卷泛黄古籍——《虫鸣杂俎》,翻开一看,虽然里面的文字比较浅显直白,看后仍是一头雾水,有些一知半解。 古籍中录有一首旧作《鹊踏枝》。 牡丹高架含香露,足短难攀,小几将来度。 宛如秀士步云梯,疑似老僧敲法鼓。 轻轻款款情无限, 又似秋千,摇曳间庭院。 兴发不堪狂历乱,一时树倒猢狲散。 泛黄古卷中诸如此类的诗作,文字,可谓数不胜数,初看时不解风情,看得多了,狐鹿左台自然慢慢就由懵懂,变得有些开窍了,越看越有些佩服先生,更佩服古人的才华。 古人果然是古人,不着一字颜色,却尽得一瓢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