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下来的时候,赵无安并不觉得这怀星阁有多高,反正真气护体,不至于摔死。可等到亲自往上爬的时候,才知道这高楼绝壁有多恐怖。 费了半天力气,总算是折腾到了露台的边缘上,凉飕飕的风从脚底滑过。 胡不喜与欧阳泽来白天在此一战,剧烈气机直接崩开了露台四面的护栏,连地砖也四分五裂,密布碎纹。赵无安无从抓手,只能强提着一口气,按住悬在露台边上摇摇欲坠的青石砖块,硬把自己拉了上去。 夜风微凉,编钟早已不知坠去何方,连大鼓也歪倒在一旁,令人油然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台上立了两个影子。正值而立的少年与风韵犹存的女婢。 女婢持壶,少年握樽,悠悠立于晚风之中,衣袂纷飞。 赵无安懒懒趴在露台边上,大口喘着气。 “你还真好意思,让我从这边爬着上来啊。” 蒋濂耸耸肩,“你也可以走楼梯。” “用脚想也知道不可能。”赵无安翻了个白眼,“放我鸽子这事,还没找你算账呢。” “我约你七日之后,又没定时辰,现在仍算在第七天里。”蒋濂不以为然,“我可没放你鸽子。” 赵无安气极反笑:“那为什么约在这里?欧阳泽来也是你安排好的咯?” 蒋濂摇了摇头,转过身,把酒樽放回了祝沂手上的盘子里。 “我没想到欧阳泽来会对你出手。”他幽幽道。 “这话说得可真是半点毛病都没有啊。”赵无安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 蒋濂愣了愣,自知怎么解释赵无安也难以尽信,只得叹道:“欧阳泽来每隔七日,便会来这怀星阁顶,不过他究竟在做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也不知道。让他和你见面,本意是想劝你一劝,没想到直接动了拳脚。” “你和欧阳泽来很熟吗,为何要他来劝我,又是要劝我什么?”赵无安问。 蒋濂面露难色:“劝你个很简单的道理。强求不如放下。” 赵无安一愣,只觉匪夷所思:“此话怎讲?” “庐州初遇,是受苏青荷大人所托,找你去办罗衣阁的案子。”蒋濂缓缓道,“那时候,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是身怀血海深仇,恨不得将罗衣阁主千刀万剐之辈。故而,才有协助你的意思。” 赵无安默不作声。 蒋濂顿了顿,继续道:“我那时也让沂娘去探过你的口风,可你似乎不愿多谈,我也不便再多问。如今已到了汴梁,罗衣阁主已收押归案,你似乎仍不满足。胡不喜这几日,在雄刀百会上可是出尽了风头。” “嗯,所以呢?你想告诉我什么?”赵无安问。 “强求不如放下,赵居士。”蒋濂认真道,“养仇于心,不见得是件好事。” “你以为我有什么深仇大恨?”赵无安皱起眉头。 “这……”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生母死于屠村乱刀之下,邻家一对青梅竹马的姐妹就此失散,相见而不可相认,最后形同陌路?”赵无安飞快地打断了他。 蒋濂大惊失色:“你!你怎全都知道了!?” 不仅是他,一旁的祝沂,也满面骇然神色。 “苏青荷给我的卷宗上,罗衣阁这几年的干过的恶事,可都记得清清楚楚。”赵无安伸手一拉剑匣,迎着晚风,席地盘腿坐下。 蒋濂与祝沂对视一眼。 “你倒也不必太过介怀。世道险恶,难免有人遭殃,这些年来我也见过不少,说白了都是命。你运气颇好,还能苦尽甘来,在汴梁混一个世家子的名头过过瘾。” 蒋濂眼眸黯淡下去:“终究只是徒有其表……” “所以你帮助苏青荷和我的目的,只是为了亲自向罗衣阁复仇吗?”赵无安问。 “不仅是我。”蒋濂摇摇头,“沂娘也是。骨肉分离之苦,烙在心口上,最是难抑。” 站在他身后的祝沂沉默地锁起了眉头。 “他们又为什么要杀你?你们又是如何跑得掉的?”赵无安问,“能逃脱罗衣阁的追杀,甚至带着邻居安然抵达汴梁,连我都觉得不太真实。” “是造叶。罗衣阁杀人的原因,和我们得以逃跑的原因,都是造叶。”蒋濂一字一句道。 赵无安闻言不语,面上虽平静,心底却已波澜起伏。 二十年了。 从天禧四年的那场袭杀开始,直到今夜,他终于觉得自己开始接近了当年的真相。 “我爹蒋隆一,从二十多年前开始,就在调查罗衣阁。他觉得这样一个有规模、有条理的组织,不可能背后没有推手,突兀出现。”蒋濂吁了口气,幽幽道,“一开始,他怀疑的是那时候与大宋关系紧张的造叶。但越调查,他就越意识到不对。像罗衣阁这样的组织,几乎同时出现在了大宋十四个州府,连苗疆和造叶国也找得到蛛丝马迹。如果这是敌国的骚扰,根本不可能浪费如此大的资源。 “他开始对事态感到焦虑,但周围根本没有人持有和他一样的想法。我爹想过找人商议此事,但罗衣阁是个无孔不入的刺客组织,任何涉险的举动都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更何况,因为这样的压迫,他不敢向周围的任何人透露这些事情,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奸细。 “我爹就在这样的焦虑中度过了三年。三年间,宋叶之战爆发,淮扬也出了个雄刀百会,江湖上忽然涌现出了一大批不羁的豪侠,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散落到中原各地名门大派,林立而起。我爹明白,已经无路可走了。大宋朝的任何人都不可信,他也没有了别的选择——” “国内无人可信,所以他找到了造叶的人?”赵无安问。 “……是的。”蒋濂艰难应道,“一个土生土长的造叶人,反而是最值得信任的,他与大宋的任何人都无关,甚至可能还会反对宋叶之间的战争。我爹找到了这样的人,很巧的是,他们就住在淮扬。” “他们锻刀。”赵无安抢白。 蒋濂一愣,意外道:“确实如此……我爹不知怎地结识了一群深山老林中的锻刀客,才发现彼此的目的竟然一致,都是为了瓦解罗衣阁。” “那些锻刀客本身也是落一个的人,所以你爹被骗了?”赵无安下意识地问。 “没有。那些造叶人履行了承诺,但很可惜,计划败露,他们尽数死在了深山之中……”蒋濂的声音低下去。 赵无安疑惑道:“他们履行了什么承诺?” 按安晴从苏青荷那里拿来的罗衣阁名录来看,造叶的那几名锻刀者,可都是亲自加入了罗衣阁的。在如此周密的制度之下,还能允许卧底存在? “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混入了罗衣阁。”蒋濂一字一句道,“为了那些,‘神兵兵甲’。” “神兵兵甲?” “在那个时候,只有罗衣阁有条件打造这些兵刃,他们也只有借助罗衣阁来击败罗衣阁。本该是万无一失的计划,却不知在哪里露出了马脚,刺客很快杀到了我们住的地方,老爹费尽千辛万苦,才带着我冲出了包围。路上刚好遇见造叶派来的人,将我等乔装打扮,才送到了汴梁。” 蒋濂望向赵无安,“从那天起,我爹就一直在等待着,一个能够重整旗鼓的机会。可惜,他一直都没能等到。” 一番话说得赵无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照蒋濂的意思,那些隐居于淮扬一带,打刀的造叶人,本就是为了瓦解罗衣阁而行动的,只不过半路出了岔子。不过既然如此,他们打造那些兵刃,又是意欲何为? 早在韩府中,他就听韩修竹说过神兵兵甲这个词,只是直到现在,仍不知道具体的意思。 “蒋濂啊,这神兵兵甲,到底是什么意思?”赵无安问。 “我不知道。”蒋濂回答得干脆利落。 “你是他儿子,你都不知道??” 赵无安刚想说一句蒋隆一怎么当的爹,便又立刻想到此人死于谋杀,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谁都不知道代表着什么,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用法,包括我。”蒋濂道,“我爹,打从一开始就打定了注意,要把这件事情的真相,给彻底烂在肚子里,谁都拦不住。” “为什么?外人倒也算了,他连朝夕相处的家人都信不过?”赵无安觉得颇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如果他告诉了任何人,那位皇子的牺牲,就毫无意义了。”蒋濂道。 赵无安如遭雷击。 “你说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像一只破掉的铜锣。 “在天禧四年的秋天,造叶曾派出一位皇子,前往汴梁,作为休战后的人质。可是在半路上遇到了契丹铁骑的袭击,不幸殒命。若那位皇子能顺利抵达汴梁,本该去到我爹的茶馆,共商天下大事的。但正因那位皇子死于非命,我爹才决定彻底吞下这个秘密。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人胆敢顶着风险为害于他。因为除他之外,世上已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神兵兵甲的真相。” 见赵无安呆若木鸡,蒋濂以为是他没听过这件事,补充道:“那皇子好像是叫,伽蓝安煦烈。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听过,当然听过。 怎么可能没听过,简直了解得像是自己的名字。 赵无安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