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安早就知道蒋濂主仆有问题,却没想到,是这么大的问题。 庐州城中自导自演,坐实段狩天的污名,又引他与苏青荷相见,客栈名录失窃之时,更是消失于所有人的视野之外。虽然赵无安早就排除了他俩跟罗衣阁沾边的嫌疑,但若不是后来追捕聂君怀耗去太多时间,他原本也是想找这二人仔细问询一番的。 但他尚未来得及去找这两人,倒就先与之在旧茶馆中相遇了。 被赵无安死死攥住手腕的祝沂并未反抗,按理说以她的武功,应当有一试赵无安的资本。 但就跟生父遇害却波澜不惊的蒋濂如出一辙,祝沂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冷静得过了头,简直令赵无安的心头都难免一颤。 “沁诚客栈中,我曾问过先生,是否体会过,被人算计、无处容身之感。”祝沂淡淡道,“那时候,先生未曾理会我的问题。” 赵无安一愣,细细回忆一番才想起来,那时的确与祝沂有过这样一番对话。只不过当时他便颇有些怀疑蒋濂主仆二人,故而对祝沂的问题,并未正面作答。 他骇然道:“你,你们……” 祝沂别过头去:“所以这次,也请恕我,不能回答先生的问题。若先生实在疑惑不解,七日之后,去怀星阁顶,敲一声编钟,或许有人会为之解答。” 赵无安下意识追问道:“此话当真?” 祝沂沉默片晌,“这是少爷的打算。但愿,先生能活过这七天。” 赵无安猛然一怔。 祝沂轻轻甩动了下手腕,便挣脱了忘记加力的赵无安的束缚。 “告辞。”她一甩衣袖,身影翩然消失于人群之中。 赵无安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唯余祝沂最后的那句话,回响不绝。 “但愿先生能活过这七天。” 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身受追杀已近二十年,几乎无时无刻不在防备着未知的袭杀,对这所谓的朝不保夕之危已然几乎没有了恐惧,但赵无安清晰地意识到,祝沂刚才的那句话,与其说是追诫,倒更像是警告。 雄刀百会将开,在这风雨欲来的汴梁城中,有某种更大的危险,正在等待着赵无安。 它屏息以待,又会忽而张开血盆大口,仿佛海雾之中择人而噬的蜃。而赵无安,甚至不知道这一次的对手是谁。 他的敌人还能是谁?解晖、东方连漠、还是那位高坐丹墀之上的帝王? 面上表情虽不动,赵无安心中却难免凝重起来,前途应当如何行事,更是前所未有地变幻莫测。 在这天子脚下、汴梁城中,本就是每一步都危机四伏的地方,遑论他还是赵无安——披着造叶已故二皇子名号的洛家飞剑传人。无论江湖还是庙堂,想要他这颗人头的,可都大有人在。 正出神间,隐约听见有人在身后不停地叫唤:“赵居士,赵居士?” 一声更比一声着急,在赵无安听来,未免有几分过于聒噪了。 他回过头,却发现是之前那个厢长,此时捧着他写过几字的账本,满面笑意地恭敬道:“您回来啦?” 他不过是去了趟后院而已,在这厢长口气中倒像是出了次远门。 “您点出的这几个人我都给你留下来了,剩下的,我看呆在这里也是碍事,就让手下登记完之后,基本就先送走了,您看?” 听厢长这口气,俨然是把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当成了天降的救星。 赵无安实在是不敢想象大宋王都就是靠这么一群人来维护治安的,简直连清笛乡里那个县老爷都比他要靠谱点儿。 他叹了口气:“不能放人。现在证据不足,虽然能基本确定并无外人进入院内,但仅就刚才的几段问话,并不能确定凶手就在我点出的六人之中。” “这……”厢长怔愣了半晌,才努努嘴,无奈道:“我倒也不是没想过这点,刚才走掉的那个少爷据说还是这家店掌柜的儿子……但案发已然过去近一个时辰,让这么多人都聚在这里,实在是不太好啊……” “有何不好?” “这……这坏处当然明显了。这位居士你是不知道啊,我们金吾卫也是有口难言,如今在闹市这当口儿出了命案,按期得在半日内破案,否则就要追拿问罪。这里若是再聚着这么多人……” “你自知破不了案,所以把我当做了救命稻草,害怕人多嘴杂,耽误了破案,问你的责是不是?”赵无安说话出口毫不留情面,当即惊得屋内其他金吾卫也为之一震,面上露出为难神色。 是了,大家朝夕共事,厢长心中打的是什么算盘,他们又怎会不知。只不过是假装配合着一下,不愿让头儿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而已。 手操金戈,按说就是为国护良除恶的卫士,奈何放下兵刃回到家里头,谁还没个老母妻儿?金吾卫是门人人想得的好差事,但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尤其是在自己管辖的区域出了案子,而未能限期抓住犯人归案的话,那么不仅是这一厢的厢长,他们每个人,都得问责处罚。 明知按此时的情状不可放人,却赶着缩小范围,只求不问真假,先拿住一个犯人归案即可。厢长此举说来是玩忽职守,但又何尝不是为了他们这些手底下吃饭的兵啊。 一时之间,众金吾卫面面相觑,虽然皆知厢长面色难堪至极,却无人敢在此时出言相劝。 然而赵无安心境何其通明,不消厢长继续搜肠刮肚想些委婉之词,一望茶馆中其他金吾卫神色,便已将其中曲折猜到了个七八分。 他垂了垂眉,看向坐在桌边的茶客和茶馆众打杂,生硬道:“毋需放人,此案我会在半日之内给个眉目……账本给我。” 厢长见赵无安的手一下子伸到自己面前,没能回过味来,一时竟怔住了。 赵无安无奈道:“账本。” 那厢长才如梦初醒般地浑身一震,连忙交出账本,放到赵无安手上。 接过账本的赵无安随便拣了张椅子坐下,仰头在人群里搜索了一阵,叫道:“陆中州。” “老身在!”一位体态偏胖的中年商人憨憨点了下头。 他并非独身到此,身边跟着两个家仆,但自始至终忠心耿耿地守在他的身旁,倒是不妨当做单独一人。 “你今日至此,所点的茶品可是二两顾渚紫笋,七钱双井白芽?因为饮茶腹胀,你是否曾在午时七刻、未时三刻去过两趟茅房?” “对,没错。这家店里头是什么茶叶就用什么壶装,讲究得很,现在这俩壶茶还摆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呢。” 陆中州显然是典型的生意人,大方磊落,笑面示人,展示自己桌前的两壶茶水时也动作也未有刻意。赵无安点点头,又低头看了一眼账目:“白馨艺。” 白家的大小姐一言不发,眼中带着股嫌恶,慢悠悠举起了自己白皙的手臂,待赵无安与之对视之后,便又自顾自放了下去。 赵无安倒也不恼,复又问道:“你今日所点的茶品可是六钱顾渚紫笋,四钱金片,四钱普洱?” 白馨艺似是翻了个白眼,完全没有理会赵无安的意思,将头扭向一边,假装欣赏屋角的苦竹。她身边那位家仆代为答道:“公子所言正是。” 赵无安点了点头,又道:“梁实,今天你点的可是四钱顾渚紫笋,六钱龙井,八钱蒙顶?” …… 除了账目上原有登记的六人,赵无安又将别人都问过了一遍,而后合上账目,微眯起眼睛,沉默了一阵。 的确如蒋濂所言,这家茶馆算不得热闹,即便是午时至未时这段最热闹的时间里头,茶馆中一共也就十余名茶客,还是算上了蒋濂主仆和赵无安。 除了嫌疑最重的三人之外,一直在茶馆中坐着的茶客里头,也有大有来头的人。照厢长的意思,有一人似乎在朝中担四品官,名号虽大,但却并非实职,倒无需过于忌惮。倒是另外有个五大三粗的,一查来历居然是将办雄刀百会的韩府家丁,着实令赵无安意外了一下。 一番问询完毕,时间又已过去近一个时辰。赵无安仍旧沉默着,时间过得仿佛凝固般漫长。 下了一天的雨,临近黄昏,倒能看见如熔金般的太阳缓缓垂向西山头了。赵无安仍旧是一副恬淡的眉眼,看得厢长心急如焚。 只不过是把原本的问题重又问了一遍,赵无安甚至连一个新的问题都没提出来,平白消耗掉一个时辰的宝贵时间。不光是厢长,即便是只有持戈资格的年轻金吾,也不由得打心底里痛心这被赵无安浪费掉的时辰。 毕竟只是偶遇上的人,身份底细不明,从外表来看也不像个高人,厢长怎么就答应了让他来办案? 就连厢长,也在内心里叫苦不迭。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听信赵无安的包票。 然而凡事都是有例外的。 “这起命案,我原本觉得问题最大的,在于店中原本有嫌疑的三人身上。” 赵无安的声音缓缓在寂静的店里响起。 一时众人不由屏息。金吾卫与茶客,几十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张初、吕双全、程禄,你们都是蒋隆一的属下,为他在店中干活。虽然不知蒋隆一其人,但我可以猜测你们与他有了些许纠葛,杀人动机,倒是很容易猜。当然,除了你们之外,蒋隆一还雇了账房和别的跑堂,但是在他遇害的这段时间内,只有你们有机会出手。” 说到这里,赵无安顿了一顿,“不过,现在我又有了一个全新的想法。这起案子之所以让我想了这么久,就在于它的复杂程度——看似简单,其中玄机,却令人咋舌。” 他苦笑道: “在下不才,愿与各位稍加分说一二。至于这真相——我倒是不敢胡乱猜测,只能说,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