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起。 不需要任何铺垫,也再无什么起手前的预告、暖场的赫赫声势。出剑,便是一切。 那两句对彼此的质询就已是唯一的宣告,那匹乌蹄骏马的嘶鸣声就已是开战的号角。 甚至连对视也不再需要。身处楼底的赵无安,根本看不见楼顶上代楼暮云的眼神。 四方苗寨并无城墙,登云楼就已是至高的建筑,俯瞰四野。 赵无安如一道陆地龙卷,自马背上扶摇而起,几道轻灵剑光也在那时,自洛神剑匣中呼啸而出。 仍旧手握着酒樽的代楼暮云似乎仍改不了话痨的毛病,直至此刻仍看着杯中的清亮酒液喃喃自语:“等了十二年,你终于回来找我了。这还是第一次呢。” “被我当做困兽一般折磨,未有任何准备便把你踢进了蛊坑,还毒杀你一路上萍水相逢的所有女人。那是二十九还是三十个?无论如何,你现在一定对我恨之入骨吧?” 他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压抑阴沉,却又带着种令人感到奇怪的乐趣。仿佛你听着他的笑声,你也会不知不觉地笑起来。 “赵无安啊赵无安,你可真是,有趣得紧。” 天高云淡,一抹白衣翩若惊鸿,自旱地拔起而上。 登云楼七层,于赵无安而言如履平地。不过弹指之间,七层檐板在他脚下一一踏过,一袭白衣也随之映在了在代楼暮云的瞳中。 剑破! 采桑子、苏幕遮与鹊踏枝率先袭向了悠然自得地站在楼顶的代楼暮云,出手便是凛冽杀气,未有丝毫掩饰。 而赵无安,也不再掩饰自己的任何东西。 一头未束的长发,本就已颇引人注目。而在内力激荡之下,那长发更是胡乱地扬起,在他身后四散飘舞。 洛神剑匣剑意盎然,虽是个四方的匣子,给人压迫之感却不亚于一柄三尺青峰。 “很好,很好。看来你已经学会,该如何打人了。” 剑至眼前,代楼暮云也没有丝毫闪躲的意思,只是握着酒杯笑了起来。 下一刻,剑影穿透了他的身躯。 而在那时,原本兀自站立的“代楼暮云”如琉璃般骤然碎裂,五彩缤纷的光影自赵无安面前轰然塌陷下去,转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还是太蠢了!” 代楼暮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赵无安神情一怔,眉宇间的毅然气息却不减反增。仅一瞬之间,便又有两柄飞剑呼啸而出。 白头翁织出一片浩荡青光,菩萨蛮则如蛮牛般一去不返。 赵无安凝气拧身,踏上登云楼顶的栏杆同时翻转身形,面朝着那一整片青光织成的壁障,迈步后退。 只一瞬,代楼暮云便撕开了那层青光壁障。 他捏掌为爪,动作迅猛矫捷,华贵紫袍之下,全身的肌肉如山峦般拱起,双目中也燃烧着仿佛要将赵无安撕裂的渴望之情。 那一整片浩荡的青光并不意味着白头翁便失去了利器的本职。在代楼暮云撕开屏障的那一瞬,白头翁便倒转身形,猛然冲着代楼暮云的背后直刺了过去。 大开大阖的菩萨蛮也在赵无安控制之下,以排山倒海之势攻向代楼暮云前胸。 飞剑之术之所以令人忌惮,便是因为它之出人意料、令人防不胜防。虽然对现在的赵无安而言,六剑齐出尚有难度,但即便仅是五把毫无轨迹可循的飞剑,也足以使敌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了。 正因如此,如今手无寸铁、悬在空中的代楼暮云,被两柄飞剑夹击,才显得危险至极。 代楼暮云却没有丝毫紧张的表情。他一直都是那副模样,面带阴冷笑意,眼底则燃烧着熊熊烈火,不死不休。 完全不顾身后的白头翁,他伸手对向了那柄气势如虹的菩萨蛮。 飞剑势猛,二者还未接触,代楼暮云掌心便已生出几道细微伤痕。 赵无安眼见代楼暮云处于颓势,当即下定决心,果断命令道:“破军!” 二字一出,犹如敕令,菩萨蛮剑意解放。 凛冽杀机刹那间萦绕了整个登云楼。剑意大盛的菩萨蛮呼啸而出,剑锋上几乎燃起烈焰,誓要将一切阻挡之物尽数破去。 这柄剑的道蕴便是如此。 不如说,是此道蕴的来源者,姜入海便是如此。一人一刀,杀破十余万契丹铁骑,他不惧不悔,亦无人可挡。 登楼遥望秦宫殿,茫茫只见双飞燕。渭水一条流,千山与万丘。 远烟笼碧树,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 菩萨蛮剑势激昂。 代楼暮云面色一凛,五官也是骤然扭曲起来,伸出的手掌上每一处肌肤都被气劲死死环绕,轻微地颤抖着。 皮下之骨,经受剑气摩挲,气劲压迫,想必亦是剧痛难忍。然而代楼暮云忍了下来。 就算生接这一剑,代楼暮云极有可能废去一只手臂,但他并未退缩。漆黑的瞳子里,此时此刻就仿佛有什么东西,骤然点亮了。 就此烈火燎燎,烧至九天之上,犹不止息。 因为他的身后,可是整个苗疆啊。 代楼暮云不退反进,覆手凝结气劲,寸劲聚于拳心,丹田气海之上掀起惊天巨浪,汹涌澎湃。 原本势如破竹的菩萨蛮,在撞至代楼暮云掌心气劲的那一瞬,速度不由分说地缓了下来,像千斤巨力打入了层层叠叠棉花一样,难以推进,但后劲仍旧惊人。 代楼暮云拼尽全力凝出的掌心气劲,正在菩萨蛮惊天剑气下寸寸碎裂。菩萨蛮一点一点地推进,去势亦是艰难。 赵无安右手捏剑诀,左手遥遥一荡,身侧又起三把飞剑。 “采桑子、鹊踏枝、苏幕遮。”他的声音清冷无情。 冷冽剑意再起,剑影参天。三把飞剑刹那间化作流光,再一次袭向了抵挡着菩萨蛮的代楼暮云。 代楼暮云实力已达二品中上,护体真气本是源源不竭,故而代楼暮云放心地将脊背让给了本无锋锐的白头翁。然而此时三剑齐出,俱是凛冽剑意向代楼暮云劈头盖脸地袭来。 彼此皆为二品,赵无安更是能越级杀人,代楼暮云不敢托大,定然得分出一分精力来对抗这三剑。 但若此时松手,已然释放了剑意的菩萨蛮必然会先行洞穿代楼暮云的身躯。 这便是赵无安的高明之处。看似只是对招,纵然代楼暮云已是先作假身骗到了先手,但赵无安仅以一剑锋刃,便逼得他不得不全力抵挡。 而到了这个时候,再出三剑袭杀,代楼暮云便是被推到了进退两难之境。饶是以他的天纵英才,此时此刻,也不由得打心底里对赵无安佩服起来。 由不得他不佩服。赵无安虽然武学天资平平,二十八岁才步入二品境界,但在一招一式之间所藏的细密谨慎心思,却是连一品高手也不得不防。 既然已至生死关头,代楼暮云也不再藏拙,一气吊起丹田二十八穴气海,掌中气劲暴涨三尺,一瞬淹没了菩萨蛮。 破军剑意也在那一刹那,被代楼暮云的气劲吞噬得无影无踪。他松拳作掌,遥遥扯住菩萨蛮,信手向面前一挥。 失去掌控的菩萨蛮有如断翅之鸟轰然倒坠,汹涌的剑势将紧随袭来的三剑也打得散乱一片。 与此同时,赵无安骤然退后五步,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凝神驭剑不同于以气驭剑,这种江湖人闻所未闻的飞剑之术,本就是将心神与飞剑联系在一处,同生同灭,而今持有着破军剑意的菩萨蛮刹那间被代楼暮云破去,赵无安亦是难免心神受损,丹田一时气竭。 此方气竭,彼方却是实力正盛。 代楼暮云隔空踏云,又是凌空一跃,踏回了登云楼顶。在他身侧,不多不少散落着五把飞剑,俱已失去气机掌控,颓然坠在地面。 “二十八星落玉海,一片丹田铸剑来。”代楼暮云饶有兴味道,“吸取他人剑意反攻自身。我这一手,你是不是也没有想到?” “没想到,却也不怕。”赵无安声音低沉。 “为何?”代楼暮云挑了挑眉。 “这样的招式,我不信你能反复使用。”赵无安撑住地面,喘了几口气,直起了身子,“既然只是第一剑,我就逼你用出了压箱底的功夫,那你离输也不远了。” 代楼暮云默然站立了半晌,轻蔑地一笑。 “你说得不错,这确实是压箱底的功夫。但我的箱子,可不止一个。” “那是自然,苗疆之主,也不会如此轻易就为我而败。”赵无安的气色已经逐渐恢复,目光又变得冷冽了起来。 “我虽然只有一个箱子,但至少还未使出压箱底的功夫。” 代楼暮云眯起了眼睛,眉宇间颇有无奈之色,“时至此刻,你仍要与我决死方休?” “我不能辜负那些逝去的魂灵。”赵无安一字一顿道。 代楼暮云闻言沉思了片刻,时而眺望远方的山头,时而低下头颅闭上眼睛。良久,他抬起头来望着赵无安,眼神复杂深邃。 “那件事情,是我有错。”他淡淡道。 “可认错之事有很多,但人命并非如此轻易便可揭过。”赵无安握紧了手中仅剩的一柄虞美人,“当年蛊坑之中,若不是桑榆舍身护我,我如今也不会站在你的面前。” “我那时候是知道她一定会救你,才把你踢下去的。”代楼暮云无奈笑道,“她对外人,可心疼爱护得紧。” “我知道。”赵无安语气冷硬。 代楼暮云长叹一声,昂起头来,面带轻蔑笑意地看着赵无安,眼底又是雷云翻滚。 “好吧,好吧!人无法为已犯之错补救,唯有承受惩罚!这一点我承认,但我也不会束手就擒,我可是苗疆之主代楼暮云!赵无安,要杀我,你可敢承受后果?!” “无安心甘情愿领受。”赵无安摊开手掌,虞美人在掌心自在转动。 “好,好,好!那就来吧,杀了我,用尽你二十七年的人生中所学到的一切,竭尽全力,不顾一切,杀了我!!”代楼暮云狂吼起来,睚眦欲裂。 全身气势升腾,他的紫袍也在刹那之间被一股浩瀚如海的气劲彻底震翻开来,露出内衬之上华美繁复的影纹。颈间玉佩甚至开始颤抖,头顶的银冠吱吱作响,似乎下一刻就会轰然断裂。 赵无安神色不变,高举手中虞美人,意欲释放此剑剑意。 他悠悠道:“东流。” 故人一别未见,往事一去不返。 惟余沧海付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