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战告终之时,在汴梁的天空下矗立数载的怀星阁虽然伤痕累累,总算还是幸存了下来。 但比起去关心这座历史悠久的楼阁,显然是两位当世高手的对决更能吸睛。这还不到正午,欧阳泽来和胡不喜大打一场的消息就已传遍了汴梁城的大街小巷。 金吾卫第一时间抵达了现场,但欧阳泽来毕竟还有一层官家背景在,饶是京城金吾,没有格杀令也不敢轻举妄动,只与那些不知从何处赶来的麻衣人一里一外,暂时将怀星阁附近戒严了起来,严格限制闲人出入。 令人意外的是,怀星阁顶刚静下来不足一个时辰,欧阳泽来就已出现在了雄刀百会的擂台上,衣衫丝毫不乱,满面春风。 这一天的雄刀百会照常进行,只不过比平常晚了一个多时辰。而一直到午后,胡不喜也没再出现。 坊间终究是议论纷纷,对于胡不喜究竟去了哪里,也是说法不一。短短半天时间,地下赌场里头,押胡不喜能拔得头筹的人少了一大半。 而作为议论的最中心,胡不喜则完全不关心这些身外之事。与欧阳泽来打不打这一场,对他而言并无何不同,重要的是赵无安不能出事。 故而,当外头那些江湖人士纷纷激动得如同打了鸡血,此起彼伏地猜测事态时,胡不喜正独自穿行在寂静小巷之中,寻找赵无安的踪迹。 怀星阁外侧,与坠落的赵无安擦身而过时,他并没有急着去救赵无安,而是先为他挡下了欧阳泽来那道紧逼而来的气劲。 赵无安好歹也是二品境颠覆,从几十尺高的地方落下,和硬接一品高手全力一击相比,前者显然容易得多。 他对赵无安可自然是尊敬到了骨子里,信任也一星半点都没少。赵无安从那地方落下去,就算肯定死不了,怎么说都该给他报个平安才是。 问题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都快一个时辰了,胡不喜硬是连赵无安的影子都没找着。 “这不应该啊……老大就算是尚有要事缠身,也总该找我通个风声吧?怎么这就没踪影了?”胡不喜百思不得其解。 转过拐角时,身后忽然传来了清脆的女子声音。 “你在找的,是这个吗?” 胡不喜转过头去,望见十几步远的地方,小巷正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姑娘,绸裙及地,黛眉朱唇,脸颊微红。 他愣了愣,“诸南盏?” 从大相国寺告别那日算起,已是近半月过去,他倒是一眼就将诸南盏认了出来。 诸南盏也微微一愣,意外笑道:“竟一下子就被看穿了……哎,小女我扮起良家女子来,果然是一点儿也不像。” “不不。”胡不喜慌忙道,“这身衣裳很适合你啊,妆容也是……倒不如说比起在寺里的模样,更讨人喜欢了一点儿。” “是吗?多谢夸奖。” 诸南盏微微一笑,倾国倾城。手中那柄清冷修长的剑,在阳光下也荡起一丝耀眼的光泽。 胡不喜的目光移到那柄剑上,蓦然一愣。 大相国寺初见,玉手拈花那一式,又在脑海中浮现。 诸南盏笑意嫣然,“是在找这个,还是,在找赵无安?” 胡不喜心中一紧,伸手到身后按住了刀柄。嘴上仍是哈哈笑道:“这么巧,你也认识我老大啊?” “不能算认识。”诸南盏老实回应道。 胡不喜屏息凝神。 不到二十步的距离,若是胡不喜有心要先发制人,也不过一瞬而已。 但诸南盏既然有空手放倒他的本事,就不至于对他的刀毫不设防。更何况如今诸南盏手里头还握了一把利器。 漫长的寂静在二人中间蔓延开来。 半晌,诸南盏歪头一笑:“不必这么剑拔弩张吧?” 胡不喜默不作声。 “我并非你或赵无安的敌人,在大相国寺也早就提醒过你,不要参加雄刀百会,可你还是来了。既然如此,我稍稍动一点儿手脚,应该也不算什么吧?” 胡不喜皱起眉头,青筋暴突,恼怒道:“你把老大怎么了?!” “这倒不必担心,我虽给他下了个绊子,撤走了怀星阁边上所有的乌篷,但这人福缘不浅,现在是死不了。”诸南盏和颜悦色道,“但是你呢?胡不喜,你为何非要无视之前的提醒,一意来参加这雄刀百会?”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想知道啊。”诸南盏笑道,“怎么?看在我手上这把苏幕遮的份上,你总不至于掉头就走吧?” “那是自然!快把剑还给我!”胡不喜怒道。 “我说胡不喜啊,有求于人呢,不说低声下气,至少也要和颜悦色一点儿吧。你要是一直这幅模样,我可不愿意把苏幕遮还给你。” 诸南盏说着,作势要将苏幕遮收入袖中。 洛神剑与赵无安气机相连,就算主人不省人事,他人也难以轻易驾驭。诸南盏何以使唤苏幕遮如此得心应手,胡不喜一时半会还真想不明白。 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明显。要替赵无安拿回这把失落的剑,他难免得吃点儿亏。 胡不喜松开握刀的手,妥协道:“那你要怎样才愿意还剑?还有,老大去了哪,最好也赶紧告诉我。” “你确定要这样做吗?今日黄昏之前还不回去,雄刀百会可就没你的份咯?”诸南盏佯装意外。 胡不喜青筋外绽:“那我能怎么办!苏幕遮都在你手上了,我还能掉头就走不成?” “这就对了嘛。”诸南盏眉眼弯弯,“胡不喜虽然耍着刀,看起来挺可怕,但果然还是个乖孩子。” 胡不喜一下子出了满头的冷汗。 “我说姑娘,这么说话就不太对了……” 诸南盏没有理会他的尴尬,收苏幕遮入袖之后便转过身,道:“那就跟我走吧,领你去一个地方,只要你从那里出来了,我就把苏幕遮还给你。快的话,回来还能赶上雄刀百会。” “要出城么?”胡不喜问道。 “聪明。不过放心吧,一点都不远。”诸南盏轻描淡写道。 她径直在前头引路,挑的都是人烟稀少的路线,故而直到接近城门也没有吸引多少目光。城内无数老百姓想破了脑袋也不会知道,他们议论纷纷的胡不喜,就正从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地方悠悠走过。 诸南盏领着他穿行在纵横交错的小巷里,步伐竟是一点也不犹豫。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胡不喜难免疑惑。 汴梁既为国都,自然是以大闻名,能把每一条街道都记得如此清楚的人,怎么说也该七老八十,诸南盏却还是妙龄少女。 “二十三年。自我出生开始,未离开过一步。” “你都二十三岁了还没嫁人?”胡不喜哪壶不开提哪壶。 诸南盏别过脸,狠狠剜了他一眼。胡不喜连忙缩了头。 自偏门出了城,郊外一条小路延伸至大片的田地里,几座村舍散落在田野之间,炊烟袅袅。 这本是与其他地方别无二致的村景,诸南盏却像是别有所图般,有意领着胡不喜直奔某个地方而去。 都说农家少闲时,现在倒正巧是一年之中最闲的时辰。诸南盏与胡不喜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举目远望,只见到寥寥几名农人,在田间弯腰劳作。 “到这里就行了。” 诸南盏在一座农舍前停下脚步,眉眼恬淡。 胡不喜站在她后头,不以为意地掏着鼻孔:“这是哪?” “这就看你怎么想了。你若心存善,此地便是大极乐天;若心存恶,此地便是阿鼻地狱。”诸南盏淡淡道。 胡不喜不明所以。 正待诸南盏继续解释下去的时候,农舍的门忽然打开了。 胡不喜怔怔看着里头走出来的人。 绸衣旧屐,乌发如泻,面如珠玉,贝齿红唇。 可说是朝思暮想、魂牵梦萦之人。 胡不喜靠一把胡刀打遍了大江南北,与诸多一品高手对敌而不落下风,却偏偏心甘情愿被她骗了一次。 那不知是乔溪还是贺阑珊的女子并未注意到近在咫尺的胡不喜与诸南盏二人,提着水桶出了农舍的门,便顺着田埂往不远处一口井走去。 胡不喜张了张嘴,又伸手抓了抓头发。他本就颇有些不修边幅,原先的满头乱发经这么一抓,立马就成了鸟窝。 抓完头发,胡不需又张张嘴,还是没发出什么声音来。手伸到腰后,摸上了那把陪了他很多年的小破胡刀。 “不去找她吗?见一面,叙叙旧,或是放下一切身外之物,陪她去到天涯海角。” 诸南盏徐徐念叨着,“无论她还记不记得你,但对于一个肯为了她舍弃所有功名地位男人,无论如何,也都讨厌不起来吧。你在犹豫什么,胡不喜?” 乔溪越走越远,而胡不喜第三次艰难地张开嘴巴,总算说了句话,声音仍嘶哑得难听。 “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因为我心中有佛啊。听说赵无安也曾当过居士,他知道的,也不比我少吧?”诸南盏理所当然。 胡不喜挠挠头,苦着脸:“如果我就这么走了,那老大怎么办?汴梁怪险的,苏幕遮也还没拿回去。” “你本是一往无前的刀客,不该考虑这么多东西吧?”诸南盏问。 “那可不对。”胡不喜摇摇头。 “哦?”诸南盏略有些意外。 胡不喜顿了顿,再一次深深望了逐渐走远的乔溪一眼。 她如今已出落成堂堂正正的碧玉姑娘,尽管提着水桶的模样让人心疼,背影却仍透着坚强。 胡不喜咳了一声,笑道:“不了。” “什么,不了?”诸南盏意外地惊呼。 “嗯,不了。”胡不喜点头,无声地笑,“不去了。乔溪还是贺阑珊,都不去了。” 世间情事,不难在“好”字,反而是最难在一个“不”字。 诸南盏发丝微动,眸意渐深。 而胡不喜,只是笑。 凄笑冷笑大笑狂笑妄笑,在他脸上,都是笑。 不去了。 那个执胡刀的汉子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