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星阁顶,欧阳泽来凭栏而立,眉心紧蹙。 原本籍由诸南盏那双观气师的眼睛才能看见的紫气,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已经炽烈得几乎肉眼可见了。 怀星阁是整座城东的至高点,周边一切屋翎尽收眼底。 此时此刻,欧阳泽来能清晰地看见,韩府内那座破败书阁底下,正升起一道粗壮如天柱的雄厚紫气,直指云霄。 书阁周边的地面开始剧烈地震动,砖石龟裂而后向边上翻开,震声响彻整座汴梁城。 饶是如此,震动依然愈发激烈,可以看出,泥土底下,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束缚。 已经等了太久了。不记得多少年过去,那只阴鸷的狂兽只想着要重临这个人间。 归寂阵,只困真龙而不困伪龙。而那条被困住的龙,就缩在韩府书阁下。 在他还被当做人、活动在人间的时候,那条龙的名字,叫做韩祝酒。 ———————— “你的弟弟?” 赵无安和皇帝同时眯起了眼睛。 韩裁歌面朝皇帝伏低身子,“是的。这是先帝时候的事儿了,陛下不知,也在情理之中。” “我与容行沙、欧阳泽来三人,从二十年前,陛下出生的那晚开始,就携手守备着一座建在汴梁城中的阵法,名为‘归寂阵’,阵眼则设在这大相国寺中。” “我出生那晚?” “先帝在时应提起过,陛下出生那一夜,天地有龙气外泄。”韩裁歌道。 少年皇帝恍然道:“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正是那一夜,汴梁城中有紫气冲天,胆大妄为之辈窃走了陛下的龙气。也正因如此,那一夜归寂阵成,我才入宫,为皇帝死士。” 汴梁城中,浩瀚紫气织成一道通天长河,电闪雷鸣,其间隐有飞龙吟啸之声。 少年皇帝的脸色阴晴不定,韩裁歌则如临大敌。 赵无安半跪于地,神色更加黯淡。 不知为何,自从那声巨响过后,他丹田气海便一时如泄漏般瞬息干涸,竟是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来。 像是看出了赵无安的疑惑,韩裁歌冷哼道:“你曾入过那书阁吧?得了那他传入一丝真龙气机,功力大涨是不假,只可惜那龙气全在他身上,一旦运起功来,你便如身中剧毒,难动分毫了。” 赵无安皱起眉头。 看来那一夜,破败书阁底下遇到的神秘老人,便是此时就将要跃出归寂阵的韩祝酒。 “他与你既然是亲生兄弟,为何又要将其压在这归寂阵下,让他二十年不得已见天日?” 虽然眼前的刀客脾气并不好,但赵无安还是把这话问出了口。 毕竟在书阁之下,那替他疗伤,还将传了他一身功法的韩祝酒,怎么也不像是个坏人。 “你可知归寂阵,只困真龙,不困伪龙?”韩裁歌冷冷地问。 赵无安愕然点头。 “那你可知,这天下间,只能有一条真龙?”韩裁歌又问。 赵无安一愣,将目光转向了,站在大相国寺门口的少年皇帝。 皇帝冷着脸道:“杀。” 韩裁歌没有丝毫犹豫地应了一声:“是。” 话音未落,城市上空便响起一道惊天巨响。 韩府中的一座陈旧书阁,在青天白日之下骤然崩塌。千钧一发之际,从其下跃出了青黑色的影子,手持一盏提灯,状若疯魔。 那人一跃上地面,便如野兽循着猎物的气味那般,直扑城西的大相国寺而去。 韩裁歌直举刀刃,跃至寺庙正门,护在了少年皇帝的面前:“陛下莫怕,韩裁歌定会将那不肖弟弟拦在门外,不让他近身一步。” 半空之中,忽然炸开一声凄厉冷笑:“好一个不让我近身一步!韩裁歌,你就是这么对你的亲生兄弟的?你就真不怕死后下了地狱,遭呢拔舌剜目之刑?”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大相国寺门前的路上,骤然现出一个深坑。 滚滚烟尘,却掩盖不住其中汹涌如潮的紫气。 与那人身上的紫气相比,赵无安丹田中这点紫气简直稀薄得可怜。 饶是如此,他也被那人以气机遥遥掣肘着,四肢力气全无。 韩裁歌手持长刀,严阵以待。 他并未使出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清影刀法。他心里清楚得很,作为他弟弟的韩祝酒,比任何人都更要更清楚那刀法的秘密所在。 烟尘散去,着一身褴褛衣裳站在街头的,正是那一夜为赵无安传功疗伤的古怪老头。 韩裁歌厉声如佛陀。 “二十年前,陛下出生那夜,你盗取天地真龙紫气,我舍身入帝王帘幕后,才换得你留下一条性命,为何还要自寻死路?!” “舍你之身,留下我一条性命?哪怕这二十年里你能随着两朝皇帝赏尽汴梁风景,我却只能居于不见天日的地下,也算是你有恩与我?”韩祝酒冷笑一声,“你好生满口的仁义道德。” 韩裁歌怒目而视,“擅盗皇家真气,本就是死罪一条!” “天地气自天地生,我亦是天地生人,自去取这天地紫气,何罪之有?”韩祝酒长眉倒竖。 赵无安听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这韩祝酒之所以被困于归寂阵内,乃是因为二十年前,趁小皇帝出生之时,盗走了盘亘在汴梁城上的真龙紫气。 韩裁歌弃置江湖名望而入帝王身后,保全了韩祝酒性命,却终究不得放他自由。欧阳泽来、容行沙之流会对紫气之事如此上心,秘密正在于此。 而韩裁歌、欧阳泽来、容行沙三名一品高手久居汴梁城,一直以来正是为了压制这归寂阵。如今容行沙身死,阵法生隙,自然被韩祝酒轻而易举地突破。 故而这几日以来,韩府之中误入归寂阵,引来欧阳泽来连夜拜访,怀星阁顶更是受其突然出手,原来都是这真龙紫气的缘故。 赵无安从未料到自己会遇上这么一场陈年旧事。在书阁下接受韩祝酒传功时还沾沾自喜,以为遇上了某位隐世高人,谁能想到竟是被困在那里的狂徒。 如今韩祝酒一得自由,整座汴梁城的真龙紫气俱随他而走,赵无安亦是被牵扯得半跪于地,无法动弹。 回头去看那少年皇帝时,却发现他反而没什么反应,好整以暇地站在一群黑衣护卫中。 注意到赵无安的目光,皇帝略显嫌恶地扭过了头。 赵无安在心底冷笑一声。他对赵家天子素来没什么好感,得知是先帝杀了伽蓝安煦烈之后,更是心烦意乱。 ———————— 城中的巨震,大雄宝殿内亦听得一清二楚。 无论诸南盏、胡不喜还是韩阔,都分明地听见了那自地底破出的人,落在了大相国寺外。 望着韩阔面上的森然笑意,诸南盏一下子变了脸色。 胡不喜正欲拔刀向韩阔砍过去,被诸南盏眼疾手快拦下了。 挟持着范忠业守在门边的韩修竹幽幽道:“我劝两位还是不要着急,待韩家双雄抵达大相国寺,诸位的死期自会到来。” 胡不喜急道:“在这呆愣站着能有什么解决的法子!” “不能毁了春意扣。”诸南盏一字一句低声道,冷静至极。 胡不喜一愣,旋即恼道:“那不过就是块佩囊,老大都丢给我了,还能有什么用!” 诸南盏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 “那是唯一的机会了。” “什么?机会?”胡不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总之你不能去,韩阔会一下子毁掉春意扣。”诸南盏咬牙道。 胡不喜几乎要气急败坏了:“那……” 反正韩祝酒突入这大雄宝殿已只是时间问题,韩阔悠悠执春意扣在手,显得不慌不忙。 诸南盏咬一咬牙,挺起胸膛,向前走了几步,凛然道:“把春意扣还给胡不喜,我来当你的人质。” 胡不喜与韩阔一同瞪大了眼睛。 韩阔的笑意几乎要从眼角溢出来:“为了一块破佩囊,你这大宋御用的观气师还真是舍得啊。” 诸南盏咬着牙,一步一步地走向韩阔。 她手无寸铁。 胡不喜愣愣站在原地,头乱如麻。 “诸姑娘!” 他不愿诸南盏以身犯险,却又不知该如何将她唤回。 显然春意扣上还隐藏着一个重要的秘密,而诸南盏知道这个秘密,却不能在此时直接告诉胡不喜。 她究竟想要隐瞒什么,甚至不惜令自己置身险境? 即便是胡不喜,也不敢说能从韩阔刀下救出生者。虽然雄刀百会是他胜了,但韩阔亦是如假包换的一品高手,不可小觑。 诸南盏脚步不停,步步靠近韩阔。 韩阔扬手一勾,修长的陌刀便已架在了诸南盏纤细的脖颈上。 “不必再向前了。”韩阔笑意深冷。 胡不喜的手心浸满了汗。 陌刀的刀杆便有三尺之长,诸南盏与韩阔之间有足足三步的距离。 韩阔的刀能架住诸南盏,诸南盏的拈花指却触不到韩阔的衣摆。 这已是足够致命的距离。胡不喜若无动作,等于是诸南盏主动把性命送到了韩阔的手上。 胡不喜正待寻找出刀机会的时候,空中却扬起一道碧绿弧线,绕过诸南盏的肩头向他砸了过来。 胡不喜连忙伸手一接,入手的赫然是那枚春意扣。 “这可是大宋的观气师拿性命换来的东西,胡大侠,好生保管啊。”韩阔狞笑道。 幽黯烛火映照着他的侧脸,泥塑金佛下,韩阔眼神凄厉,恍若择人而噬的夜行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