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清竹自称已在这湖边守了二百四十五年。 而后她就看见了新来的白衣居士惊讶的眼神。没错,无论从哪个角度想,一个外表看起来正值貌美如花岁月的姑娘,不可能有二百多岁。 但慕容清竹只是指着那座湖淡淡道:“每过一年,我就会在湖边留下一个深达一尺的印记。而今是第二百四十六个年头,印记已快要绕湖一圈。” 赵无安闻言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湖泊。湖水十分平静,附近无树,故而甚至连飞鸟也看不见,但用泥土与石块堆成的记号环绕着湖边,倒是十分显眼。 看起来,她在守护这方平静的湖泊。但她守的不是湖,而是塔。 三名来客尚未相互介绍,慕容清竹就已转身推开了高塔的大门。 “这座塔,在苗疆已然矗立了近三百年。我的师父死了,但我一直留在这里,为了不让我族的秘密永久消逝。” 杜伤泉与玄衫男子皆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赵无安虽然心中极为好奇,却也不好意思打破此时的气氛,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在瓦兰,在吐蕃,在造叶的深处,曾经也有这样的一座塔。但那些最后都坍塌了,只剩下苗疆的这一座尚在人世。” 说话间,慕容清竹已径自走在前头,领众人进入塔内。 塔内构造十分简单,仅有一条环状走廊通向圆塔中心,内壁绘满绚烂壁画。 塔内静得落针可闻,不似有人迹,赵无安便凝神研究了下壁画,只能隐约看出似乎是些古代氏族互相攻伐或结盟的场景,心中暗暗揣测了下这座塔的来历。 不过这个叫做慕容清竹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自称在此等待了二百多年? “这些塔,象征的是和平,象征的也是我族不愿磨灭的传承。”慕容清竹娓娓道来,“汉人长久居于中原,攻伐不断,使得天下百族十不存一,亦引发了我族先祖之惊惧。若要是我族存续,不苟且于汉人戈矛之下,便唯有联合一途。” “故而我族长老在中原之外觅集了三位盟友,暗中结盟来应对盛唐不断扩张之势。因为此等举动,我族的确在中原乱动之中幸存了下来。只可惜,盛唐颠覆后不久,我族就受到了背叛。” 慕容清竹的声音中蕴含着悲恸之情:“他们放任苗人遭受十万汉军的进攻而袖手旁观,冷眼看着苗疆一步一步被汉人蚕食,最终被迫臣服,自始至终未曾出手相助。我在苗疆深处守着这座塔,对此亦是无能为力。” 玄衫男子肃容道:“此事,吐蕃却有难处,还请慕容姑娘见凉。” 杜伤泉哼了一声:“见谅?若非当年苗疆陷落,也不会致使如今这副景况。” 玄衫男子额角青筋一跳,咬着牙道:“当年亦是无可翻覆之局!若让汉人得知我等四族结为联盟,岂不是必然举族遭受灭顶之灾!” 杜伤泉又哼一声,不再理会。 赵无安走在最后头,仔细咀嚼着几人的对话,试图从中摸索出些东西来。而从刚才得知的信息来看,他之前也并不是一无所知。 至少,清笛乡中,那只硕大青鬼拜托给他的事情,总算稍稍有了些眉目。 隐约之中,他似乎尝到了命运的味道。 赵无安把手伸进缁衣的内部,摸到了那块青鬼郑重其事交给他的玉佩。 至少,当时在安南的船上,李凰来最想要的,是段桃鲤那块与之极其相似的玉佩。 而拴在赵无安手腕上的那块玉佩,则是不久前登云楼陷落之时,由代楼暮云亲自交到他手中的。 以解晖之工于心计,不可能察觉不到这块玉佩的特殊性,但既然没有将之拿走,一定也别有目的。 正在赵无安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慕容清竹突然停了下来,退到走廊一边,动作灵活地收起手中刀刃,躬身向几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而赵无安把手放在内衣里的姿势刚好被她看了个正着。这位西域打扮的姑娘有些难掩心中厌恶之情地皱了皱眉头。 赵无安只能尴尬地将手从领口里拿出来,硬着头皮跟在杜伤泉后头走入了塔内。 与心中所想差异甚大,这座圆塔的正中,其实空无一物。 头顶上有一道半径约三丈的圆状通道,一直延伸到塔顶,投下耀眼天光。内壁上空无一物,但脚下却有一大幅色彩冰粉,人物栩栩如生的壁画。 画面上只有四个人,三男一女,服侍皆大不相同,姿态各异,看着并无多少联系,却不偏不倚地每人占据了四分之一的地面,众星拱月般环绕着正中心的一颗火球。 凑近了看,才发现那颗看上去似乎在灼灼燃烧的火球之中,浮动着九州地图。 “瓦兰、造叶、吐蕃、苗疆。二百余年前,我等四族曾结为盟友,誓要互相守护,同生共死,将四族之名在九州大地上存续下去。为族一朝,为国永世。” 慕容清竹站在走廊的入口处,对凝神打量壁画的三人庄严道:“而当苗疆受汉人进攻之时,另外三族却将其弃之不顾,甘愿借此来达成扰乱中原的目的。他们成功不假,中原此前却有不堪乱局,但四十年前已然仅剩下大宋一国,再加上北方有契丹铁骑虎视眈眈,另三族这才又想起了结盟之事。” “但可惜的是,到了这个地步上,已经没有人想去结盟了对吧?” 赵无安看着慕容清竹。 “为了确保盟约有效,每一族都要向另外三族运送人质。你是吐蕃人,被送来苗疆当人质,而这位穿玄衫的是你的情郎,为救失忆的你,装作是吐蕃使者前来苗疆。” 他面不改色地说完这些话,在场的三人都是一愣,那位玄衫男子更是神色大惊,冷眸注视着赵无安,丝毫不掩盖眼底敌意。 “苗疆善制毒炼蛊,而其中一种在外界传得神乎其神的忘情蛊,也不是子虚乌有。”赵无安的视线在慕容清竹与那位玄衫男子之间转来转去,“她已经不记得你了,只当自己是苗族的守塔人,而你是吐蕃使者。” 玄衫男子大惊失色,两眼直直凝望着慕容清竹,冷汗不住地从额尖滚落,声音也随之颤抖起来:“清竹……” 慕容清竹始终只是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眼底流露出疑惑神情。 故人一别多年,相逢已是三生。 双目通红的玄衫男子一拳捶向石壁,面目狰狞道:“这帮歹毒的苗人,此仇不报非君子!” “不,我想你错了。要报仇的目标不应当是苗人,而是吐蕃。”赵无安从衣服里头掏出了青鬼给予的玉佩,向半空遥遥一抛,又将之稳稳接住。 如今细看起来,这玉佩之上繁复晦涩的古文字,似乎的确曾在昆仑附近见识过,只是当时未曾将这二者联系在一处。 “四族结盟,以玉佩为信物。这虽是我的猜测,却应是八九不离十。瓦兰公主与苗王代楼暮云随身皆携带进一块玉佩,与我早年在造叶所见别无二致,与我手中这一块从中原古墓中探得的也别无二致。” 不远万里,从吐蕃赶来苗疆的玄衫男子神色复杂,眼睛紧紧地盯着赵无安手中的那块玉佩。 “这样的玉佩,我已见过瓦兰、造叶、苗疆的三块,那么这最后剩下来的一块,,毫无疑问代表的是吐蕃。吐蕃最有特色的景致便是大漠与雪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毫无疑问是沙。而那座深处于中原腹地的古墓,设计的初衷,也是要以一种神水,凭空造出一片沙漠来,与吐蕃人的生活作风很是符合。 “既然玉佩会在墓中被发现,也就是说,吐蕃在这二百年间,遭遇了不少变故。” “而情况也的确如此。纵观四族古今,瓦兰所受外敌有所减少,苗疆虽臣服大宋但版图未变,而造叶更是一举扩张到足以与大宋和契丹三分天下的地步,唯有吐蕃,是一步步地被外族蚕食,余部如今只能在高原雪山之上苟且生存。 “我想,吐蕃人中,大抵是有一支信奉着沙漠的氏族,当吐蕃的版图被不断蚕食之时,他们带着象征吐蕃人身份的玉佩进入了中原,希望能在中原腹地培养出一支不死的军队,为此不惜牺牲了整个族群。在苗疆陷落、盟约废弃之后,剩余的吐蕃人不甘见证自己族群的消亡,便有了重启盟约的念头,但象征着盟约的玉佩已然丢失,他们无奈之下,只有送来人质。” 赵无安提着玉佩,走向站在通道边缘的慕容清竹。慕容清竹一愣,眼底流露出惊恐之色,赶忙向后退去。 一阵风动。赵无安蓦然停住脚步,而玄衫男子,却已冲到了慕容清竹身前,拦在了赵无安的面前。 “我令狐亚这一次来苗疆,就是为了带清竹离开。”玄衫男子面容冷峻,眼底却有灼灼光华。 他伸手到肩后,扯下了那件重物之上的裹带。 一柄比洛神赋还要巨大慑人的钝剑,展现在赵无安面前。 “无论她还记不记得我,我都要带她离开这里。挡我者,唯杀而已。” 慕容清竹蹙起秀眉,刚要说些什么,便被一阵突兀的掌声打断了。 啪。啪。啪。 赵无安都不用去看,就知道这掌声一定来自杜伤泉。 坪山客栈中,拼死与之一战,还是借着徐荣相助才能勉强逃出。而今除了空空如也的洛神剑匣,赵无安手无寸铁,更是没有与这位一品高手当面翻脸的信心。 在这圆塔之中,杜伤泉想杀他,只是一合之事而已。 不过既然杜伤泉听命于解晖,也就断然不会对赵无安下手。这一点,他还是有信心的。 那么剩下的关键就是,杜伤泉出现在此处,以及解晖送赵无安来此,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隐约觉得,在苗疆层层乱象之中,这里,才是旋涡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