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近年关,唐家堡中的气氛,愈发压抑起来。 东方连漠整日坐在主座之上蹙眉沉思,任凭那及地的白发添上一根又一根。除了岳知书,任何胆敢在这时候打扰他的人,都会被一袖子驱出堡去。 久而久之,即使是内门弟子,在经过幽长主厅之时,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脚步声,屏住呼吸。 只有一个人不受此影响。 取得第五把刀之后,莫稻整日在唐家堡的一处露台上习武,试图将五把刀融会贯通,以一操五。 这无疑是异想天开的刀法。即便是对由九品不入流升入一品只用了一年的莫稻而言,也绝非易事。 他不仅要挑战自己的极限,更是对往来几百年中那些刀道大能引以为傲的平生道法发起质问。 唐家堡中一样有不少杰出的刀客,却无一人敢对莫稻的行为发出半句评论。原因很简单,因为如今终日待在露台上习武的莫稻,已经成为了武林盟主除了主厅之外唯一的去处。 每逢日落,东方连漠都会如梦初醒般,自主厅中迈开步子,去往露台。 在那里,他屏退诸人,只与莫稻单独相处,似是对其所修的刀道指点有加。 莫稻每日早起晚歇,自露台回房时,往往已是精疲力竭,岳知书却无论多晚都打好一盆热水等着他,亲自服侍其洗脸歇息。 开春便是盟主大选,瞎子都看得出来,东方连漠在打什么算盘。 在如今的唐家堡,上至库房总管,下至最低贱的灰衣看门弟子,但凡去问,无人不确信,四十年来的下一任唐家堡主,定是莫稻。 整个唐家堡弥漫在改朝换代的压抑阴云中,人们看上去欣欣向荣,却又彼此顾忌。 所以,即便是一些唐家弟子在漆黑的夜里接二连三地消失,也无人在意。 “这个月是第十一个了。” 库房总管小心翼翼对来到库房取药的岳知书说道。 “上个月还有九个,再上个月是四个,转眼已近有二十多人不明不白地失踪了。我想把这事上报给盟主,又担心激怒他老人家……” 岳知书笑意嫣然。“您的意思,是怀疑这些弟子的失踪,是有人刻意为之?” “这……”老总管叹了口气,“我在这儿干了快三十年了,近来这种情况可还从没发生过。以往就算有弟子失踪,过个把月的,也总能在山涧里找到尸体。如今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岳知书犹自笑着,声音却冷若冰霜:“堡中无人提起这件事情,我也希望它不要以什么别的方式,落到盟主的耳朵里。” 老总管一下子噤若寒蝉,哆嗦着连连点头。 岳知书将药材收入怀中,冷笑着转身离去。 当天夜里,唐家堡中又有一人消失了。 不过这一次,失踪的不是那些无人记得姓名的灰衣弟子,而是在唐家堡当了几十年账房的老总管。 冷月无声。 一抹寒风吹过幽冷山巅,半边白发的东方连漠负手背后,望向幽深山涧。 岳知书在他身后恭敬地跪下身子:“盟主大人。计划已然完备,时机也快要成熟了。” 东方连漠将冰冷视线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渊之中,沉声道:“中原二十一家,都到齐了?” “只到了十一家。据说有三家还在路上,五家大抵是一出门便被黑云会截杀了,剩下两家消息不明。” 东方连漠沉默半晌。“不管怎么说,这到了的十一家,应当都是顺从我东方连漠的。” “诚如义父所言。”岳知书乖巧道。 盟主大选,究竟是怎么个选法,目前还不得而知,不过应当是听蜀地十愿僧定的规矩。一来这里是蜀地,二来十愿僧心系天下,断无偏倚的可能,所做决定也颇能服众。 既然要服众,那就不得不服多数。如今天下九庄十三山,已有十一家齐聚至锦官城,心向东方连漠。无论如何,他黑云会都难以翻身了。 虽说颇有点不自量力的味道,不过东方连漠仍然觉得不简单。解晖多年的筹划,而今一朝猝然发难,绝不会仅限于一场毫无意义的选举。 所以他自然也备了后招。 在东方连漠与岳知书身后,三个月来失踪的灰衣弟子与库房总管,都好端端地站着,一动不动。 他们的皮肤泛着诡异的青色,双目外凸,嘴唇乌紫。 这个月的十二人,上个月九人,再上个月四人,一共二十五个人,一个也不少地站在他们身后。甚至,还多出了一个。 “先派柳停雷去吧,杀杀他们的威风。”东方连漠转过身,走到多出来的那个人面前,眯起眼睛打量着他。 “杀谁?”岳知书的问询一贯清晰而简略。 东方连漠停顿了半晌。 “百胜刀。” 他一字一句道。 ———————— 过一线天,再连走九天九夜,翻三座大山,又自飞梁栈道中蜿蜒行上百里,剑门便在眼前。 过剑门,便如入锦川。 浩荡剑门关开在剑阁道中,两座冲天飞梁对弯而成,其间夹一奇石,上书龙飞凤舞的“剑门关”三字。 大剑关外小剑连,绵延七十二峰险。 剑门关前,是景谷道。出景谷则入马鸣道,顺马鸣道再向前百里,过送险亭,至石牛道而下,眼前便是蜀中腹地,不远处则是号称天府之国的锦官城。 自千年前开始,这条栈道便是入蜀的最佳选择。无数人马往来,皆从这至狭处仅通一人的剑门关过。 是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虽然曾赤手空拳攀登昆仑险峰,不过如今面对这难如登天的百里栈道,赵无安还是收紧了心神,手握剑匣背绳,亦步亦趋。 他在前开道,身后诸人也是步步艰难跟随,无人出声,所有人都全神贯注于脚下。 石子自山坡滚落,跌进脚边的万丈深渊里。 一行人正自前进时,远处那剑门天石顶上,忽然传来一声佛号宣响。 抬头望去,却见一位瘦骨嶙峋的僧人,合缁衣端坐于天石之上,口中念念有词。 佛声响彻十万大山。 陡峭山道上的疲累行人们,在听见这声佛号后,皆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驻足聆听。 也有一些人,像是从佛声中得到了力量一般,迈开步子,毅然决然地继续向前走去。 段桃鲤望着那宛如端坐云中的僧人,怔怔出神。 “那也是蜀地十愿僧吗?” 赵无安默不作声地点头。 诸南盏自言自语般道:“又是这群人啊。去年在蜀地开坛讲经,他们以佛法勤修苦持却仍需顿悟之说辞,辩赢了好些中原禅学宗师。” “还有这回事?”安夫人惊诧道。 赵无安愣了愣。尽管早知道蜀地十愿僧不同凡响,不过听到关于他们的正面评价,这倒还是第一次。 他也明白诸南盏评人论事从不绕弯子,往往一语中的,便留了个心眼问道:“大相国寺也派人去了?” “这是自然。不过无论是谁,也都没办法辩赢这些蜀地僧人。” 诸南盏抬起头,仔细观察了一番那个坐在天石之上的僧人,道:“那应该是十愿僧中最老的一个了。十愿僧的首愿便是山河安康,他也自号安康,在这剑门石上,坐了有十多年了。” “十多年来一直在这里么?”段桃鲤讶异问道。 “是。他不仅祈求这山脉安康,更以佛祖之大愿力,佑入蜀之人平安无事。” 胡不喜哼哼道:“看起来是个好人。” “十愿僧从来不是坏人。”诸南盏顿了顿,“……只是他们那顿悟之说,实在有些难以为中原佛法所接受而已。” 赵无安沉默不语,久达寺中慈清师叔的话又在心头响起。 之所以天下禅宗尽皆在蜀地十愿僧面前落败,原因无他,只是中原佛法仍有缺数而已。 “这顿悟之说,具体是个什么意思?”赵无安问。 “中原所论佛法,皆需刻苦修持,勤勉求佛,方能得智往生。这也是天下皆知的道理。”诸南盏道,“可这些僧人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纵使十恶不赦,纵使目无世理,烧杀抢掠歹事做尽,只消一刹心中生佛,便是有慧心之人。” 赵无安愣了愣,皱起了眉头:“若是这么说,那岂非天下之人……” “天下之人,无分善恶,悉有轮回。这却又恰恰自证了我佛慈悲。”诸南盏道,“然而最令人难以置信之处,还是这顿悟之说,彻底否决了刻苦修持之道,方不能为中原佛法所接受。” 代楼暮云点头道:“的确如此。如若不论走错多远,稍一回头便可清白无罪,那天下又何有法纪可言?” 赵无安微微吃了一惊。这个问题上,代楼暮云居然也和他们达成了一致,倒是令人意想不到。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事还在后面。 剑门佛声宣响下,众人缓步踏道前行。前方行者并不算少,却也远未到摩肩接踵的地步。 人群中却忽然间起了一阵喧嚣。 赵无安愣了愣。 一道人影跃出人群,在险峻栈道上向他们飞奔而来,手持冰冷长刀。 青灰色的肌肉如水纹般涌起。 似是那年清笛乡中,青鬼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