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好奇怪啊,你说他今年才多大年纪,怎么忽然就有了青梅竹马?” “爹你想想看,一个居士,在山上住了十年了,应该没怎么见过女子吧?突然有一个这么闭月羞花的姑娘到你面前,邀你同行,他肯定把持不住啊!所以我觉得,一定有阴谋!” “我倒不是心里不平衡啦,就是觉着,赵居士他也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放任他一个人走,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也过意不去对不对?我知道代楼桑榆看起来不像是坏人,可是孔百桑也不像呀?人不可貌相嘛,我总觉得……” 安广茂动了动胡须:“看路。” 话音未落,安晴就“啊呀”一声踩到一块顽石,不负众望地崴了脚。安广茂无奈地摇了摇头:“赵居士是明白人。他做的事情,自有自己的考量。” 安晴一边揉脚一边嘟囔:“我就是不太放心那个代楼桑榆嘛……毕竟,哪有一见面就请人家去那么远的地方的。” 仅仅因为代楼桑榆一句话,赵无安就果断地告辞安家父女,也改变了之前的既定路线,不回久达寺了,直接取道南下,就要去江南。 原本觉得赵居士做什么都成竹在胸,不会轻易冒险,可是不带一文钱穷游江南,好像也挺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安晴自语道:“我还是觉得……” “看路。”安广茂无奈。 —————————————— 江南道,准确说来是江南西路,与淮西路毗邻。要想去到两浙路,江南也是必经之路。 代楼桑榆白天仍是披了一袭黑纱遮住肌肤,却遮不住玲珑的曲线。走在路上,仍吸引了不少目光。甚至有好几人悄悄跟在前后,只为多看两眼。 赵无安不以为意,兀自背了剑匣前行,丝毫不去关心代楼桑榆是否受了委屈。代楼桑榆看着糊涂好欺负,不过苗疆出来的女子,又有几个是真的好欺负的。 更何况,代楼桑榆还不是一般的苗疆女子。虽然性情与兄长相去甚远,她终究还是苗疆公主,从小到大,经历过的磨难可不比赵无安少。 在路边一座茶坊休息,草草借阅了下邻桌江湖人士的地图,赵无安伸手敲敲桌子,一脸忧愁地看着大口喝茶的代楼桑榆,摇头道:“不妙啊,不妙。” “怎么了?”代楼桑榆问。 “我是在寺庙里住惯了,现在身上可谓是身无分文。”赵无安苦笑,“就凭你这点银子,我们两个人想要登上去两浙路的船,恐怕是痴人说梦。” 代楼桑榆侧了侧头,道:“如果只是横穿江南路,直接进入两浙,我记得距离很近。” “那样的话,沿途便全是陆路,时间其实比起走水路还要久,在路上饮食住宿花去的盘缠就会更多。不精打细算一番的话,我们可能是少不了饿上几天了。” 代楼桑榆揉了揉肚子,看上去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小声道:“我可以少吃一点儿。” 也就只是一点儿罢了。赵无安苦笑着摇头,并不戳破。反正来路再艰难,那也是将来的事情,现在正是春日午后,风和景明的时候,坐在小茶坊前,饮一杯清茶,倒也惬意。 赵无安径自道:“你那个胡大哥,还真是不靠谱。不知道兄弟我这些年来没什么积蓄吗,也不赞助一点儿。” 代楼桑榆使劲点头。 虽然嘴上这么说,代楼桑榆看着也一脸来劲的样子,其实打心眼里,赵无安倒还真十分想念胡不喜。 转眼那已经是接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塞北秋来塞草肥,牛羊滚滚追风去。胡不喜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握着那把从来不舍得让赵无安碰的胡刀,一刀便刮去半里的秋草。 赵无安小时候就是一副懒散的性子,随便躺上一只老牛的背,也不管它去向何方,是狂奔求偶还是低头啃草,就这么躺在背上,遥遥望着湛蓝的天,等到日头自东而西,天边被红霞晕染,等到满头大汗的胡不喜从一大群牛羊当中找到他,再把他揪回旗营。 那个时候,总是坐在火炉旁织衣服的妇人就会温好一大锅肉汤,犒劳放养了一天牲畜的两个少年。妇人的眉头总是紧锁的,但对他们说话的语气,总是温软的。她守在边塞,至少守了十年,也不知究竟在等待着什么。 她现在会在何地呢?或者说,她的白骨,现在葬身何处?赵无安甚至都不愿去想这些事。 歇够了,二人正准备出发,就看到路前头一大群人骂骂咧咧走了回来,其中不乏有几个之前对代楼桑榆上下目光的。赵无安心下奇怪,为了看个姑娘,都愿意往回走了吗? “真是背运,好端端的滚什么石头。”走在最前头的是个剑客,一脸的闷气,走到茶坊歪头坐下来,“小二,来两杯茶解渴!” 赵无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很快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大抵是前头山口有巨石滚落,拦住了路,这些行走江湖的人士无力开山碎石,只能等官府派人前来修缮道路。这一修,又不知道得等上几天。 当即茶坊里就有人讨论起来,是否要绕过这边,另寻他路。 一个满面胡须未曾修理的中年刀客叹了口气:“哎呀,再过没多久,就是余杭肖孟二家的聚贤酒宴,如今这路一堵,还真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邻桌有个剥着瓜子的青皮哼了一声:“哎呦呦,阁下这口气,摆明了是想去肖宗主和孟夫人前头秀上两手啊。那又能怎样?那清贵的孟夫人还能帮你吹箫不成?” 他刚一说完,身边就有人附和:“你还真别说,我听说啊,肖宗主的夫人虽然是徐娘半老,不过风韵犹存,比起一些二八少女来,还要更胜一筹嘞!尤其是那胸脯,啧啧……” 嗑瓜子的青皮没好脸色地踹了他一脚:“去去去,净说些荤话,你是看到过还是摸到过?老子最不要听这些屁-话。” 明明自己是荤话连篇,反倒教训起手下来。赵无安无奈一笑,不愿再在这处茶坊久待,背起剑匣,唤代楼桑榆起身,走上官道,继续向前走去。 那个嗑瓜子的青皮吼道:“别去哟!小哥是聋了还是瞎了,就算带着个再如花似玉的姑娘,那石头你也砸不开的!” 赵无安不予理会,兀自前行,代楼桑榆跟在身后。一茶坊的人都眼看着青皮讨了个没趣。那青皮本意是想讨讨代楼桑榆的注意,却不想两人都装聋作哑,一时间被茶坊中众人用戏谑的眼神看着,心中一恼,一抬脚踹翻了面前一张桌子。 先前的中年刀客抬起眉头来,冷冷道:“这里还轮不到你来撒野。” 青皮恼羞成怒道:“拿着把刀装腔作势,也没见你有多厉害。来啊,只要是个带把的,有本事今天就把老子砍翻在这儿。要是不敢,就跪下磕个头,喊两声爷爷,老子今天也就放过你。” 中年刀客忽然道:“喊得挺响,那我就认你这个孙子。” 喊两声,“爷爷”。 一众人哄堂大笑。青皮失了颜面,再没有说话的心思,猛然就往那刀客扑了过去,刀客也腾然起身,拔刀而出。 清冽刀光晃眼。 赵无安缓缓前行。身后发生的事,他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并不多加在意。代楼桑榆本身性子便是冷淡,更不会对此有何想法,赵无安也十分放心。所谓江湖,所谓鲜衣怒马、山岳朝霞,世人所言的快意恩仇,其实大多便是这刀客与青皮一般,不过小小几句口角,不过一场械斗。 这样的江湖,赵无安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说到底,这世上很少有什么他喜欢的东西,他自知力量有限,救不了所有人,也无法遏止所有罪恶。但他会竭尽所能。 山下处处是江湖。清笛乡是,这茶坊亦是。无论今天茶坊中是否会出人命,又会出多少条人命,赵无安虽然心中有恸然,也自知无法阻拦。 走了片刻,巨石已经挡在面前,代楼桑榆自觉地退后,离他远了一些。 赵无安苦笑:“你倒是会省功夫。” 代楼桑榆理所当然道:“不从这里走的话,岂不是更来不及了么?” “也对。” 赵无安放下剑匣。 随着他开口轻唤,六剑依次飞出剑匣,悠悠悬空。赵无安把匣子放倒,打开底部,从里头又抽出一把剑,双手交握。 刃长五尺,面宽二尺,握在赵无安手里,显得分外不协调。就像是一个七岁孩童,握住了足以开天辟地的巨阙。 巨剑微微作响,如故人重逢。 赵无安微笑道:“好久不见了。” 他一跃而出,一剑劈断了横亘道路的巨石。 (青鬼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