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草低,十二年前入苗疆时走过的道路,在如今看来仍旧一成不变,而他那时所憧憬的英雄,却已以武林邪道领袖的姿态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解晖似乎比柳叶山庄那次相见又老了不少,但他仍倔强地独自站在风中,无一人搀扶。 柳叶山庄之中,左右皆有英豪环绕,他如擒虎驱龙的枭雄。而苗疆的深山小道上,他孓孓独立,却只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沧桑老者。 但他既然出现在这里,拦住了赵无安的前路,也就意味着,他又先了赵无安一步。 被解晖拦在此地,象征着代楼家在这苗疆乱局之中又失了一分先机。时局至此,已近无可挽回 但赵无安别无选择,唯有逆流而上一途而已。 “在开始之前,我还是想先听听你的布局。”赵无安肃容道,“若我真毫无转圜之机,那便甘吞败果。” “我会在此出现,你应当已猜到了七八分。”解晖淡淡道。 “听你亲口说出来,不是更能让我绝望吗?”赵无安反问。 解晖苦笑道:“老夫早过了那个爱刁难人的年纪。不过既然你有此一言,我将布局和盘托出,也并无不可——但夫子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老夫也想听听你的看法。” “那便交换好了。”赵无安面色纹丝不变,“我先来吧。当年我入苗疆,是你一手策划,对否?” “对。黑云会上千刺客沿途围追堵截,却只在这一条通向苗疆的路上未设阻碍。”解晖悠悠颔首,“那且也容老夫一言:杜伤泉,是我安在东方连漠身边之人。” 赵无安瞳中闪过一抹惊异之色,但瞬息之间便被他死死压了下去,口中继续道:“代仡宁、夸远莫邪、慕容祝之中,有一人亦从命于你。” “又对了。但你点出三人,我可不会告诉你谁为真凶。”解晖坦坦荡荡地绕过了赵无安关注的话题,转而又道:“飞鹊营入苗疆,则大宋半月之内,必出兵攻入云州,缘由一概不论。” 那一瞬间,赵无安几乎就要脱口而问大宋何以如此行动,但千钧一发之际,胸中翻涌而上的疑惑与惊讶却被他尽数狠狠压了回去。 千万不能让解晖看出自己已经走投无路,尽管在他的城府面前,赵无安只是班门弄斧。 只要留下一线希望,一线就够了。 但自己一路行来,持有的线索实在是少之又少,即便将整个中原纳入考量的范围,也难以参透解晖究竟在下一局什么样的棋。 既然杜伤泉是解晖的人,那么万里镖局毫无疑问就是东方连漠的亲信。所以在那一晚,杜伤泉才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先击杀从万机,以防他靠着武功潜逃出去,透露情报给东方连漠。 至于不明杜伤泉真实身份的商人吕乾,手无缚鸡之力,即便留下也无何不可,还能作为一个好欺负的诱饵,引得苗人对这一车独山玉趋之若鹜。 所以,不难想见,杜伤泉出手,就是为了抢夺独山玉,也就是解晖想要得到玉玦——以此骗得东方连漠出手。 无论这位武林盟主与苗人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可以肯定的是这对苗人而言是一种不可忽视的助力,甚至有可能让武林盟主亲至苗疆。 既然东方连漠极有可能进入苗疆,解晖想得到玉玦,也就不足为奇了。他是要以玉玦作为诱饵,在苗疆坑杀这位享誉盛名已久的武林盟主。 这与五十四年前,大宋与造叶两国翘楚,联手谋害洛剑七的情势如出一辙。只不过解晖要以一己之力,做到当年整个两朝江山才能做到的事情。 如此一来,赵无安就有了第一块筹码。 “你要的玉玦,在我手上。”赵无安扬起了右手,给解晖展示手中的玉玦。在解晖看清之前,又飞快续道,“但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我死在了登云楼中,玉玦也理所当然埋葬其中。你不去王庭走一遭,不会有人相信这是真的玉玦。” 解晖眯起了眼睛。从开始对峙到现在,他第一次开始了沉默。 沉默的时间不算长,但对于赵无安来说算是一次难得的喘息之机。很快,解晖便再度开口了:“玉玦并不重要,毕竟除了代楼暮云与夸远莫邪,整个苗疆也无人明白它的使用方法。若无这二人开口,便无法请动东方连漠这尊大佛出山。” “但是代楼暮云亦已死在了登云楼下。也就是说,你只剩下了唯一的选择权,那就是夸远莫邪。”赵无安趁胜追击。 解晖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未与赵无安对视,而是悠然道:“徐荣是大宋驸马,每日必以一灵雀向军营通报平安。他若与京师断讯超过三十个时辰,则大军开拔,只差一令。” 赵无安猛然怔住。 解晖之前所说飞鹊营深陷苗疆会使得大宋出兵,看来是为了此言铺垫。 而赵无安自以为识破的布局,其实只是解晖算计中的冰山一角。独山玉玦,并不是逼东方连漠现身的唯一选择。 而一旦宋人主动掀起宋苗之战,原本就已乱象横生的苗疆必然陷入更为被动的局面。在这种情况下,苗人势必会向此前欲与之结盟的东方连漠求援。 若在大宋攻势之下,苗疆瞬息覆灭,则东方连漠形同痛失一臂。城府深厚的武林盟主自然不会迂腐至此,到了苗疆危在旦夕的时刻,即使没有独山玉,他也会出手护苗人一个周全。 而徐荣所率领的飞鹊营,已入苗疆整整三天。 就是说,现在无数大宋将士,正整装待发,只待一声令下,便将杀声震天地攻向苗疆。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之前算你告诉了我两件事,那老夫也告诉你两件事。”眼见赵无安神情剧变,解晖淡然续道,“第二件,徐荣随身会携带三只灵雀,用尽方会失联。所以,你其实还剩二十二个时辰。” 虽说是个好消息,但赵无安依旧觉得冷汗在一瞬间流遍了全身。 解晖早已胜券在握,甚至连徐荣会随身携带几只通信用的灵雀这种事情也已了解得一清二楚。所谓给他二十二个时辰,只不过是想再看着赵无安无谓地挣扎一番而已。 “那……你在苗疆布局的目的呢?” 赵无安似是已被解晖一番言论给彻底击垮了,呆呆地站在原地,讷讷问出了一个会令人嗤之以鼻的问题。 不过解晖并未露出轻蔑的神情,抑或者说,他早已沧桑到足够将所有情绪都藏在那双深邃苍老的眼瞳中,横眉冷对,不余一丝温润地注视着这浩浩尘世,徒留千机百算、胜王败寇。 “半生恰自春风度,终与天下尽陌路。” 劲风嫩草,解晖的声音在风中传响,仿佛来自黄泉幽冥。 “为承一诺散千金,且教九州化三途。” “我的目的很简单。东方连漠想与苗疆联合,扳赢他在中原的颓势。我不过是略施小计,反将他一军罢了。” “可你真正想做的,是向大宋、向造叶复仇吧?”赵无安问,“在苗疆掀起乱局,与你并无好处。” “但也无坏处。”解晖不以为意道,“怎么,难道你想站到东方连漠那边?” 赵无安沉默了下来,摇了摇头。 解晖悠悠叹了口气,似乎觉得有些倦了,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袍袖,淡淡道:“布局九十手,收官只在一两着。你虽天赋秉异,却再无翻盘之机了,现在抽身出局,倒还能全身而退。交出玉玦,我便放你从这条路离开苗疆。” 赵无安低着头,沉默不语。 “怎么,还想从老身这讨到什么便宜?”解晖躬着脊背,皱起了眉,“方才已与你和盘托出,苗疆这一场,你早无半分胜算。” 他顿了顿,想借此看一看赵无安的反应,但他仍是一动不动地低着头颅,那姿势像是在忏悔,又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在父母面前低头认错,令解晖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思索了一阵,心中暗道赵无安也许是不信自己会放他离去,于是解晖向路边跨了一步,侧过身子,让出了这条通向苗疆之外的羊肠小道。 深山古道,十二年前赵无安便是沿着这条路进入苗疆,十二年后他又将由此离去。 赵无安的肩膀忽然抖了一下。那抖动看着颇有些不同寻常,令解晖把眉头皱得更深。 而后,他听见了一阵压抑的笑声。 饶是已在天下间布局五十载的解晖,也未曾料到赵无安会有此举动。他微微张了张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这个白衣青年。 “呵呵呵。” 赵无安抬起眼睛。眼底满是压抑不住的笑意。 解晖的心头忽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赵无安之前之所以低下头去,并非忏悔或认错,而是在隐藏自己的笑容! “解晖,呵呵,不过如此。”他凉凉道,“谁说没有翻盘之机?你的死穴,早已被我死死拿住了。” 解晖眸中精光一闪。 赵无安自袖中驭出佳人斩,反手紧握。 刹那间,原本寂静的四野骤然起势,无数道黑影从地底跃出,接二连三的杀意彼此重叠,转眼便笼罩了赵无安的全身。 发丝凌乱,遮住他的双眼,徒留嘴角泛起浅淡笑意。 “住手!”解晖疾呼。 赵无安不以为然,握着佳人斩,举到自己颈间,幽幽道:“早在柳叶山庄,你便能杀了我斩草除根,但你并未这么做,无非是想利用我的身份,替你自己造一份大业。” “然而赵无安不过是一介草民,普天之下知者寥寥,伽蓝安煦烈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全天下都以为伽蓝安煦烈已死,只除了你和——造叶国公。” “而他绝不会让我死。” “这便是整个苗疆之局唯一的转机,唯一的破盘之机,唯一的胜算所在。” 解晖一直以来沉静如水的眼瞳中,终于映现出了惧意,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下。 不可能。赵无安绝不会为了赌一个微乎其微的结果赔上自己的性命。解晖本是这么想的。 然而赵无安的手甚至连停都没停一下,就这么果决无比地削向了自己的脖颈。 “给我拦住他!!” 一刹那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解晖喊得声嘶力竭。 此时一阵狂风刮来,掀起赵无安额前碎发。 他的眼瞳清澈无暇,倒映着天光云影,璀璨斑斓。 “这就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 “你积虑半生,气焰遮天,已然放不下这人间之事,再难直面生死。” “而我不一样。” “六岁习剑,九岁领军,久达寺修持十年。” “我于人间,仅是沧桑过客而已。” 佳人斩血光横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