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看过张瑾舟的遗物,眼看张忱就要泣不成声,赵无安也不多做叨扰,心下有了思量,便起身告辞。 走出张家小院,巷头两树桃杏争春,倏忽风来花落,点缀慵懒居士胜雪白衣。 赵无安心有所感,侧目望向巷口,安晴正缓缓而来。遥遥望见他,面上神色一滞。 赵无安微微致意。 他待到安晴走上前来,一直未有动身。少女面色些微羞红,仍是双目一闭,鼓起勇气问道:“苏青荷还在里面?” 赵无安觉得有趣:“他没跟我一起过来。” 少女气呼呼地睁开眼睛,一副上当受骗的模样,想开口教训他一顿,但很快又意识到尴尬,赶忙把要说的话咽进肚子。到底是少了安广茂那样气沉如水的修养,少女闷闷道:“爹跟我说你们来查案,我还以为是一起。” 赵无安一眼就看穿了这名少女心事,却并未戳穿,思考一阵,旁敲侧击问道:“他以前就在这住?” 安晴点点头:“十六岁之前都在。苏家也算大姓,家风严厉,他从小诗书武艺,同乡里没有一样不是第一。” 长得也玉树临风,确实是值得乡间少女们倾心的对象。赵无安心里想着这些事情,也是稍感有趣。想了半天,还是多此一举道:“你若是跟着苏青荷下墓,说不定他当时带你闯出流沙,现在已经是神仙眷侣。” 安晴狠狠踩了他一脚。赵无安吃痛,捂着脚尖向后跳。安晴回眸道:“看来你也不怎么样,被踩一下就痛成这样,估计是比不上苏青荷了。” 赵无安也懒得解释,对这种自以为是的痴情少女,他这些年来在寺里见得多了去,有不少打着跟情郎私奔的主意,多半还没跑出五十里就又怨怨折返,这种心口不一之人,他最是不待见。 眼看走出巷子,沿街走了大半,安晴还跟在身后,赵无安在寺庙里住惯了,十分耐得住性子,倒是安晴先开口喊他:“我找不到苏青荷,你倒是告诉我你要去哪啊?” 赵无安不解:“找不到苏青荷,又拿我做什么?” “你不是答应了张夫人查案的吗?”安晴急得跳脚,“你倒是去查啊,我一个小女子,又找不到佥事大人,怎么查案?” 赵无安一愣,问道:“你找苏青荷,是为了查案?” 早在墓口就告诉过他孔修籍之事的安晴对着赵无安两眼一蹬。 赵无安心中暗叹一声,没想到真的是会错了意,还以为是少女心事,重见当年思念的情郎,按捺不住就要出手。而安晴真正所想,竟然只是要为一个并不喜欢的人平白悬案。 他淡淡道:“孔修籍今生得你同窗,不亏。” 安晴抱着胸,目光躲闪:“那当然,谁得了本小姐当同窗都不亏好嘛。” 赵无安侧过脸看了看安晴,“既然找不到苏青荷,你又火急火燎,我也闲着没事干,不如一起来查案如何?” 安晴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你愿意查案?” 赵无安微笑点头。安晴恨不得一蹦三尺高,赵无安只得按住她:“首先,我想去拜访一下他们的家人。张瑾舟的已经去过了,接下来,就从孔修籍开始吧。” 安晴点头应答:“好,我带你去!” 有安晴带路,在人生地不熟的清笛乡行动明显方便了不少。安晴改不了急躁的性子,在街巷中穿行恨不得一路飞奔,赵无安依旧是懒懒的坠在后面,一点也不急着赶,反正最后安晴总会认命般地停下来干等,等赵无安慢悠悠走到了眼前,才愤愤催促:“走快点啊!” 赵无安恍若未闻。 不过清笛乡本就不大,朝西走了一刻钟的样子,安晴就远远指着一户人家道:“就是那里了。” 门前镇着只石麒麟,木漆牌匾,比起张家显得气派辉煌了不知多少倍。赵无安回头,看见孔家对门便是一座吵闹酒楼。 “他们家据说是孔夫子的旁支呢。”安晴解释道,“虽然家户不大但却殷实,孔修籍的学问,在乡中同辈里也是做得最好的。” 说到此处,眸中带上一抹黯然色彩:“只可惜,少年心性。” 赵无安并未表态。安晴短暂神伤过后,便上前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个被安晴唤作胡叔的中年男人,一脸尴尬笑意,只说是今天家主不愿见客。 安晴一本正经地介绍了赵无安,把他在古墓里恶斗青鬼的英雄事迹给添油加醋说了一通,赵无安连个笑脸都不赏,看上去一派高人气息。安晴对他这一点很是满意。 胡叔仍然是无奈地赔笑:“两位都是贵客,有失远迎。只是今天实在……” 他话音未落,就有什么东西猛然砸上了门,刺啦一声碎掉,胡叔吓了一跳,往旁边闪躲,大门也被那东西砸开。赵无安瞧了瞧,似乎还是个价值不菲的瓷瓶。 “如果不是你没在家,非要去和狐朋狗友喝那什么春酿,修籍他能去那土地庙吗?”一个妇人正枯坐在庭院地上,身着叠字罗衣,满面梨花带雨,埋怨道,“我一届妇人,修籍他也十七岁了,他要去什么地方,我怎么拦得住……” 被她指责的孔百桑,正一言不发地坐在檐下,腿上横着把菜刀。 赵无安心中啧啧,大大方方走上前去,对着妇人柔声道:“夫人还是快起来吧,这才刚开春,地上凉。” 哭花了一脸浓妆艳抹的妇人愣了愣,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般,向着赵无安那边扭了几步,又大哭起来:“居士救救我儿!” 赵无安哭笑不得,自己的名头倒是传得挺远。他有些无奈地望向还尴尬站在门口的安晴。安晴左右四顾,见胡叔也摸着脑袋,没有阻止的意思,小心翼翼走了进来。 地上的妇人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庭院里凡是廊柱门扉之类的地方,附近地面定是一片狼藉,看样子她已经把手边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个干净。妇人爬向赵无安,死死拉着他的腿,面上泪痕叠泪痕,眸含秋水,只是重复道:“居士救救我儿。” 赵无安无奈伸手,将她轻轻提了起来。没想到妇人并不肯轻易松手,一双哭得梨花带雨的眼睛含情脉脉,秋波横送,赵无安歪了歪头,颇有些苦恼。自己的儿子都死了,还有空勾引男人? 他不去理会这个天生祸水,微微使力挣脱了妇人的拘束,回头给了安晴一个眼神。安晴会意,赶紧跑到赵无安和孔夫人身边,替他挡下这莫名其妙的桃花。 “你们山下的人都这么……淫-乱吗?”赵无安蹙着眉头,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低声问安晴,“我怎么没见过这样的人。” 安晴踹了他一脚,“不许这么说。” 赵无安摇摇头,甩开杂乱的思绪,走到枯坐檐下的孔百桑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出言不逊: “你儿子死了。” 孔百桑抓起菜刀就往前捅,被赵无安轻松扼住手腕。 安晴瞪眼道:“你乱说什么不敬的话!” 孔夫人再度嚎啕。胡叔长叹一声走过来,扶着夫人,半拉半拽地把她带离了前院。安晴赶紧跑到赵无安身边,冲着孔百桑道歉:“他在山上住惯了,说话没个规矩,孔大伯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说着,一把抓住赵无安的袖口,使劲往后拽。 赵无安本意不想后退,拗不过安晴,轻轻松了手,孔百桑握刀的手也就一下子垂了下去,依旧不发一言。 赵无安道:“你倒是乐意看见家里有这么个夫人。要是我可不愿意她把我辛辛苦苦攒下的宝贝都给砸了。” 满地狼藉,就算不是古董,想来也价值不菲。 孔百桑站起身子,僵硬地摇了摇头颅,把手中菜刀随手一抛,自嘲道:“辛辛苦苦养的儿子都没了,要挣这么些钱又有什么用。” 他没理会两个客人,转身也去了后院。赵无安和安晴站在庭院中,春风吹过,满地碎去金银,并一把生了铁锈的菜刀。 沉默片刻,赵无安道:“孔修籍探土地庙那一夜,孔百桑在楼中喝酒,喝得还是珍贵春酿?” 这是刚才孔夫人砸东西时所言,安晴点了点头:“应该是吧。” “我很好奇。孔家既然是孔夫子旁支,人说君子在陋巷,为何孔百桑选了一座酒楼做自己的邻居?” 安晴显然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思考了好久,才字斟句酌道:“孔修籍虽然学问很好,却并不是只顾埋头学习的文弱书生,时常有豪情。大概其父去酒楼狂饮,也是一种豪情吧。” 赵无安问道:“段恪序与张瑾舟,与你也算是同窗?他们二人如何?” 安晴摇了摇头:“段家是大户,自己有请先生,至于张瑾舟,大概与我不在一个私塾吧。我也是沾了爹爹的光才能进私塾听上一两年,所见并不太多。” 说完,她又右手握拳往左手一拍:“啊对了,他们三个人倒是很玩得来,作文赋诗,饮酒赏花,都很能凑到一块去。不然,也不至于一起去那土地庙了。” 赵无安也不知听见没听见,眼睛安静得出奇。 四周处处是碎裂瓷玉,安晴见他不出声,眼睛四处打量,最终定格在那把残边缺角,手柄上还有汗迹的菜刀上。 “孔百桑是大丈夫。”她悄悄道。 赵无安一如既往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