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城门还有三四十步时,便有人急急出了城门,大步流星向这边走来。 远远看见那人脸上春风洋溢的笑容,赵无安顿觉一阵无奈。 “赵居士,别来无恙啊!”李凰来热情地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段桃鲤瞪大了眼睛。赵无安不声不响地抽出手,回应道:“还成。” 福州城别后,至今已近一年。二人初见的那天,亦是雪后初霁,如今仍历历在目。 安夫人这时也问道:“是你在锦官城中的朋友?” 赵无安点了点头。如果不是只有胡不喜那样的人才能叫做朋友的话,那么把要求放宽松一点儿,眼前这位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吧。 不过这么说起来,他的朋友倒是不少了。 这显然让李凰来很是高兴,连忙道:“不说别的,各位远道而来都辛苦了,先入城再说!我给各位准备了洗尘宴!” 胡不喜冷眼打量着这个他不算太熟的“赵无安的朋友”,段桃鲤则将赵无安拉到一边:“这是怎么回事?李凰来为什么会在蜀中?” “说来话长。”赵无安简短道,“算是无巧不成书吧。” 使唤他来蜀地,本意是想让李凰来耳濡目染下十愿僧的精深佛法与悲悯情怀,顺带照顾着莫稻,不过好像两个初衷都没达成。 临近城门,李凰来殷勤地往守城官兵手里送了两串铜钱,说是远亲归省,一行人便顺通无阻地进了城。 “说起来,莫稻呢?” 在福州城分开的时候,莫稻在赵无安看来还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因挚友去世而苦大仇深了些,掐不掐得死鸡都难说,这才委托李凰来照看着。没想到雄刀百会上竟一口气成了一品高手,还赢了胡不喜夺了刀,给他的惊吓可着实不小。 提起这茬,李凰来也颇有些无奈:“别提了,刚走没多久,他就突然复发了什么小时候的顽疾,硬是要回他北边儿的柳叶山庄,我死活拦不住,就放着他去了。” 顽疾?还回了柳叶山庄? 赵无安皱起眉头。 “怎么了吗?”李凰来有些尴尬地笑着问道,“我听说他好像后来还混得不错吧?不到一年时间,长进不少。” 赵无安默默地点了点头,又道:“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毕竟非我等之事,萍水相逢,不如忘了倒好。” 李凰来慨然道:“是这个理。喏,前头就是今儿请你们吃饭的酒楼,别客气,好歹在这锦官城里头,我现在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赵无安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一行人依次进入酒楼,李凰来压在后头一位一位请过,满面春风。 段桃鲤仍是有些疑惑地打量着他,擦肩而过时问了句:“你怎么跑这来了?” “别问我。这你可得夸赵居士局布得巧。”李凰来笑道。 段桃鲤心头仍有些犹豫,迈步进了酒楼中。 李凰来转过身子就要紧随其后,将要迈进房中时,身子却有意无意顿了一顿,将头转向街对岸的一座茶楼,视线望向了一扇紧闭着的窗子。 格窗后,有人合上折扇,浅啜了一口茶,淡淡道:“二十年,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 将近一年不见,李凰来似乎在蜀地混得还不错,一桌酒席也算阔绰。席间除了赵无安,远道蜀地的诸人都多少喝了些酒。醉意朦胧,时间流长。 席间谈话,才知道李凰来入蜀一年来,几乎只做了两件事情,卖布和种树。 初入蜀时身无分文,他便当掉了身上佩着的家传宝玉。蜀地最盛行的丝绸,一买就是十五车,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由锦官城出发,一路抄小道险坡,山路崎岖,连贼人也不愿光顾,比官道早了十日抵达汉中,一售而空。许是下了孤注一掷的决心,这才赢得峰回路转。 有了闲钱,头一件事当然是赎回先前的佩玉,剩下的几乎尽数投入到了桑树的种植上。 锦官城外那十里桑林多年来疏于打理,本是枯枝败叶残破不堪,李凰来着手打理了一年,到夏秋时才逐渐恢复如初。 “你们来得还早了些。再等上两个月,桑林绽青。新叶盖老叶,枝繁叶茂,定然极佳入目。”李凰来说得眉飞色舞。 赵无安淡淡颔首,“修整桑林,一来可成一景,二来提供了优质的桑叶,来年蜀地的绸布产量定然又要高升。你倒是有一套挣钱的路数。” “这些蜀中的人呀,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尤其近几十年在东方连漠照顾下,连桑蚕之业都弃置得三三两两,只剩下几家尚在坚持。我若是能把准机会,一并收购了也难说。”谈到这个,李凰来显得信心十足。 “若真是如此,那还真要恭喜你了。”赵无安以茶代酒,向李凰来敬了一杯。 李凰来连忙举杯回敬,谦恭道:“也是多亏赵居士福州城中一席话,劝得在下茅塞顿开,才有了如今的境遇。” “不想复你的李唐了?”赵无安略带几分戏谑地问。 “也不是不想。”李凰来摇了摇头,又道,“不过赵宋李唐,对老百姓来说没什么两样,说到底还是我们放不下罢了。” 语毕,持盏的手微微一垂,放下了酒樽。 赵无安也缄默放回茶盏。席间一时寂然。 正在余人都酣于酒意,半醉半醒之时,李凰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赵居士,今日洗尘宴上,还有一个人,你一定要见一见。他几乎可说是专门来找你的。” “专门来找我?” 赵无安不禁觉得有些意外。江湖浮沉二十年,多少恩人仇家他差不多都已断得干干净净,事到如今,还有谁会专程找上门来? 李凰来已然伸手打开了门,向外探了探身子,鞠躬道:“久等了。” 脚步声传来。那人向里屋走来时,李凰来又恭敬道:“兴起聊多了些,没注意时辰,还望先生见谅。” 哗啦一声折扇声响,旋即响起了一个似乎比赵无安还要懒散浅淡的声音:“无妨。二十年都等过来了,不在乎这一两炷香。” 赵无安的身姿在那一刹骤然一凝。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望向李凰来站着的门口。 折扇鹤氅,儒冠青衫。如玉般白净的面庞上,一对深眸妖冶。 赵无安倒吸了一口凉气,情不自禁站起身来,指尖微微颤抖。 那人嘴角勾笑,道:“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席间诸人先后抬起头来,望向了这个突然出现在宴席上的陌生男子,眼里大多带着点困惑之色。 喝得最多的胡不喜,却在看见他的那一刻,猛地精神上了好几分,伸手便往腰间的胡刀摸去。 赵无安连忙抬起手,止住了胡不喜的动作。 而后他淡淡倒吸了口气,瞥向李凰来,问道:“你骗了我?在蜀地打下根基,你靠的竟是这个人的谋略?” 李凰来一时讷讷,不知所言。 那手持折扇的人怎会是别人,正是与解晖关系匪浅,自造叶至大宋,二十年来对赵无安穷追不舍的那位造叶大相国,宇文孤悬。 早些年里,这个名字对赵无安而言无异于追魂钟鸣,李凰来却尊他为先生。 尽管按地位而论,宇文孤悬确实在两朝任何人面前都担得起先生二字,但赵无安听上去总觉得浑身难受。 “好久不见了,赵无安。”宇文孤悬仿佛吐痰般,从唇间狠狠吐出了赵无安的名字,“你居然能在三十岁之前晋入一品,总归没让我太失望。只可惜和洛剑七相比,还是太晚了。” 赵无安凉凉盯着他,“你来做什么?” 曾经确为师徒。 造叶国那座照不进阳光的宫殿中,没有姓名的奴隶与国师相对而坐。他摇扇躬身,一言一语,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半生的治国修身之术和盘托出,传授给面前尚懵懂的孩童。 然而幼时的授业之恩,终不能让赵无安原谅他挑起两朝战争,信手拿捏百万人命运的恶劣之举。 “来问你一个问题。”宇文孤悬轻轻摇着扇子,“你现在究竟算哪一边的人,大宋,还是造叶?” “与你何干?”赵无安冷冷问道。 李凰来叹道:“赵居士,宇文先生并非是来刁难你的……” “闭嘴。”赵无安斜睨了他一眼,“你的事我们等下再说。” 李凰来连忙住了口,一时噤若寒蝉。 宇文孤悬苦笑两声:“是是,赵无安长大了,有了兄弟和妻子,再也不必作为伽蓝安煦烈而活下去,晋入一品,再也不用担心随时可能会出现的追杀。现在晚上能睡个好觉了吧?你活得开心么?” 赵无安暗暗捏紧了拳头。 宇文孤悬森冷笑道:“并不开心吧?你永远逃不脱你的宿命,只要这幅剑匣在身,你就永远被束在洛剑七留下的神话里,逃脱不得。” 赵无安愤怒道:“你就是来嘲笑我的吗!?” “当然不是。实际上,恰恰相反。” 宇文孤悬收起扇子,正色道。 “我来这儿的目的,是要给你一个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