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寒的眉心,一道细细伤口显露出来。 诡异的是,这道伤口流出的并不是如常人一般的血液,而是泛着令人胆寒的青绿色幽光的黏稠液体。这股液体从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滑落,仿佛幽府之中渗出的毒液填满千沟万壑的龟裂大地。 鹿鸣怀中的知幽珠光华大放,几乎要让她以为眼前的林寒是真正从幽冥之中步出的老怪物。 林寒用指尖沾起一点从眉心流下的血液,放在眼前细细端详,然后她仿佛自嘲一般笑道:“从幽冥内脱身的代价便是如此了……虽然还留着一副人的躯壳,内里却已经几乎全被冥息填满……什么道力,什么神念,都已经被这种东西吞噬殆尽,只凭着这么多年魔功的底子强撑着灵台一点清明,维系着意树不枯……年轻人,你很不错,呵呵,想来和我一起的那些老鬼们,也会很期待亲手葬送了你的那一刻。” 长宁维持着出剑的姿势,保持着警戒,安静听着林寒说话。他的这一剑雄浑至极,又有惑魂阵压制林寒,以及那些亡魂燃烧本源形成枷锁,才造出这千载难逢的一瞬破绽,令长宁得以一剑精准洞穿林寒神庭。 至此,林寒的道与魂,两大根本受创,即使能够继续站在这里,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她并不理会长宁和鹿鸣二人的反应,只是自己低语着。 “老身等复仇等了好久,可惜终究跨不过修行上的这道门槛。好容易找到一个可以夺舍的好躯壳,却不想被你爹娘毁在了西极。真是时也,命也……姒长宁,老身来寻你之前,你爹娘已经攻破了我道数个宗门,老身那师兄的所在被寻到想来也是迟早的事情。我那师兄当年的阵法一道修为就已经惊绝天人,继承了师尊的衣钵之后,恐怕早已在八步站稳了脚跟。加上宗门主场之利,即使你爹娘号称四海牧歌便是九步,恐怕也不见得能讨到好处。” 长宁沉静的表情终于变了变。纵然这一瞬间的变化极其细微,却哪里逃得出林寒的目光。她的表情扭曲着,说不出是痛苦还是快意,连声音都开始沙哑变形:“你是不是以为破阵的玉板是白给你的?你以为老身行事会不留任何后路?哈哈哈哈!拿着阵基去救他们啊,去啊!通幽门护宗大阵的命关就在玉板里记载着,可你有那本事救吗?你才三步!三步啊!若不是今日种种机缘,你伤得了原本就是地字巅峰的老身?渣滓一样的修为!人字境,在我们面前连只蚂蚁都算不上的东西!” “你住口!”鹿鸣怒喝。 长宁拍了拍她的肩膀:“无事,激将之法而已。困兽犹斗,何况是一尊外道巨擘。” 林寒癫狂的表情在长宁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平复下来。她的嘴角垂下,那一张几乎被青绿色血液铺满了的脸上仿佛透出无尽苦意:“你的心志比我想象的要坚定很多。不过无妨,这样杀起来,才有趣。” 这是曾经在无论修道界还是皇朝都引起过不小麻烦的通幽门前任圣女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说完,林寒的气息骤然断绝,残存的一点生机完全散去。 压在陈府之上的那一层阴郁氛围逐渐散去,月光的清辉终于撒进了这片已然是废土的院子,显露出破落倾塌的亭台楼阁。 长宁最后一点力气耗尽,跌坐在地面,毫无形象地喘着粗气。 他的气息已经委顿下来,甚至比之平常还要不如,那洞穿林寒神庭的惊艳一剑掏空了他所有的道力心神。此时的长宁连握住手中的剑都极为勉强,更不用说刚才要一直撑着维持最后一点气势不坠,这几乎进一步将他仅剩的一点力气压榨一空。 鹿鸣的情况稍微好一些,只是有些脱力,加之她境界本就高出长宁一步,此时还能踉踉跄跄走到长宁身边。 “你没事吧?我以为这下行侠仗义不成,刚出山门就要惨遭不测了呢……”她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拍拍一马平川的胸口。 长宁苦笑,勉强凝聚起一点力气,叹道:“有些脱力,都是小伤……只是可怜了陈府里的这些无辜人,他们借着阵力燃尽了本灵,怕是再也没有投胎轮回的机会了……” “可是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如果他们没有燃烧本灵,便要永远困在阵中为人驭使受尽折磨,我们又不知道如何能够将已经困在阵里的冤魂释放回轮回,若是不入轮回,恐怕等待他们的是更残酷的下场……” 长宁沉默了片刻,发现凭现在的自己根本无法找到一个更好的解脱之法,也只得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若是清思在,也不至于被动到这样的地步。可是为何他一个佛子,要做出这等助纣为虐的事情?长宁不知,鹿鸣也不知。清思不在,无人可问,这便成了一个令二人难以释怀的悬案。看来也许以后有空,早晚要走一趟无定寺。至少此间这九百九十九条亡魂,要么是清思,要么是无定寺,总要给出一个说法。 “对了,你是什么时候脱困的?千魂噬身一听就吓人,你的神魂没事吧?” 长宁沉默了一瞬,回答道:“……被拉到幻境之中以后,几乎要被无休止的记忆碎片淹没过去。不过这些记忆里面迷茫和无助多过了凶戾,加上活傀本身以陈家老太太的神魂为核心,虽然被抹去了意识,却还可以感觉得出这些亡魂对老太太的尊崇。陈老太太心怀慈悲,正是循着这一点,我才能从这片混乱的记忆里面保住了自己的清明。其实你和活傀过招的时候我就已经半醒了,只是一直到后来你和林寒对决,拖住了她,才让我能有时间和这些亡魂沟通,最后终于完全醒了过来。” 长宁没有说出的是,在这整个过程中,他的神魂都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 这些神魂一开始就被阵法驱使着附着于他的神魂之上,相互融合从而毁去他自身的意识。 在能够相互沟通之前,那种噬魂之苦是切切实实加诸在身的。 他的确在最后关头找到了破绽,终于能够和那些与自身神魂已经几乎彼此不分的亡魂沟通,但是作为让这些亡魂重新获得哪怕只是最低限度的清醒的代价,便是长宁以自身魂力为刀,一块块切割自己神魂,将那些本属于这些亡魂的记忆剔除出去,物归原主。 这是神魂层面一场漫长的凌迟。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如何撑了下来。 他只是固执的觉得,若这么多平凡而无辜的人,真的就如此堕入魔道,好不值得。 夜晚逐渐结束,有朝霞从天边渐染,而此时终于松下一口气的长宁也撑到了极限,一阵困意席卷而来。他无力地闭上双眼,意识沉入了魂海的最深处。 那里,一个古拙符文正逐渐点亮,某种长宁现在还完全无法理解的道韵氤氲散出,包裹住他那已经千疮百孔的神魂,渗入每一处哪怕最细微的残缺之中开始修补。 步天关的一处不起眼的街市上,一个啃着糖葫芦的可爱小姑娘抬起头,望向一个方向,笑容甜美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