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同样与武当道门,雷音寺禅宗并列鳌头的太安岳麓书院,自开宗建院到了今儿,上过天下武评的也只有寥寥数人,然而天下文评榜上,即便不是书院的人,也会跟书院有些或近或远的牵扯。 当朝首辅王明阳开寒门入仕先河,如今更是朝堂上下公认的启元基石,乃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王首辅治政清廉公正,凡事以身作则,六部,大理寺,各州府衙无人不想攀附巴结,奈何首辅大人对人对事愣是滴水不漏,对自己的严苛程度更是几近残忍。 就算如此,在首辅大人这里依然也有个例外,这个例外便是书院了。 王首辅也从未避讳过,几十年前中了举人的王明阳,借尽了同乡邻里才凑够了路费盘缠,一路省吃俭用还是没能坚持到太安城。眼看科举日期将近,王明阳心叹自己命途多舛无法参加举试一展抱负,正失落无比之际遇上了在外出游归来的夫子,夫子观人之能当世无有出其左右,见王阳明是为可塑之才,便力邀同行。 王阳明随夫子回院,这一待就是十年,十年间几乎从未踏出书院半步,更没有再去要应举入仕。直到旧唐覆灭启元新朝重开科举,王阳明一朝入仕便成了鱼过龙门,稳坐首辅数十年,启元朝堂六部民生经略更是在他的治下蒸蒸日上。 而这一切,都跟当年与夫子的偶遇,以及后来的书院修习有着莫大的关系。 天下十人,农夫占六,武夫占一,读书人则占掉了其余三成,口水便能淹死人,在这里还真不是一句玩笑。 夫子执掌书院历经旧唐乱世,再到启元,王朝更迭却依旧为天下读书人奉为圣贤。有此名望试问这人间还有谁敢不给夫子几分薄面? 如此不识抬举的“蠢事”安渡山便做了一回,更从此几乎成了所有读书人公开讨伐的对象,一时间,骂安渡山为莽夫兵痞,恶鬼修罗,铁石心肠刽子手之言甚嚣尘上。 安渡山一个辽东出身的泥腿子,斗大的的字不识一个。当初是为了生计才在乡里拉起了一只百十人的队伍投靠乡军。 因为敢打敢拼不惜命,没多久便混上了个百长,也当的是出人头地了。 昭宗景福初年,东海道,江南道,岭南道等地时有黄巢余孽现身作乱,安渡山随辽东军辗转各地剿灭残寇,末时已经坐到了武骑尉,成了一众辽东兄弟们最大的倚仗跟骄傲。 是役,安渡山为首的辽东帮编入湘军剿灭匪患,共计千余人由骁骑尉张大勋统帅,残匪流寇已经难成气候,湘军一路势如破竹捷报频传,唯有一股悍匪占山,居险自重,湘军久攻难下渐有损伤。 张大勋稍有算计便下令停攻,从外围召回了安渡山。 “大哥,这草头山险峻无比易守难攻,张胖子肯定是啃不下这块硬骨头,所以才叫咱们哥们来,张胖子心里倒还算拎得清,知道咱们哥几个的本事!” 从在辽东便一直跟在安渡山身边的同乡兄弟魏猛,陪着安渡山一路快马赶往张大勋营地,眼瞅着他们的安大哥再有立功则能官位晋升再向前一步,他们一众兄弟心里也与有荣焉,不自觉间就抬高了语调,粗人根本就不会藏什么心思,心里的那点事儿全都写在脸上。 草头山如若是让他们给攻下来,安渡山必然会再记一功,加官进爵也指日可待,但安渡山却高兴不起来,他甚至并不想去抢这份实打实的功劳。 “你小子也知道草头山易守难攻,咱们兄弟百十人跟着我从辽东一路辗转,伤的伤,死的死,我可是不想再看你们有损伤。荣华富贵赚得再多,也得有命花才好,我只希望能把你们再给安安生生的带回去,衣锦还乡。” “可是大哥打仗哪儿有不死人的,咱们兄弟可没有孬种,跟着大哥打仗就算死了也值!” “滚他娘的一边去!” 安渡山嫌这小子傻的可以,直接一马鞭抽在魏猛的肩上。 “你他娘的要是死了,你家的婆娘跟孩子谁给你照看?她们娘俩的天还不得塌了!这张大勋明显是要拿咱们兄弟当枪使,草头山攻下来黄匪余孽缴清,功劳大头都是咱们顶上的,咱也就跟着喝点清汤,这么明显的赔本买卖,你小子这么心急干啥?” “喝点汤也比没有好啊。” 魏猛还是一副烫不开的样子。 “咱们可就盼着大哥你能坐上大官,带着兄弟们一块发达,走哪儿都能直着腰!” “等着吧!” 安渡山心里叹了口气,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果如所料,张大勋一道令下便将攻打草头山的任务交给了安渡山部。 出了营帐,当时还在张大勋手下出任参军的兰元亭拦住安渡山两人,反复叮嘱了两遍攻山利害之后还拉着安渡山到一旁耳语一番才放人离开。 魏猛看着好奇,就在路上问这个白脸参军跟安渡山都神神叨叨的说了些啥。 安渡山只说给出了些攻山寨的主意。 草头山一役后来写进了湘军参案,安渡山所部以战损超过六成的惨重代价全歼草头山千余黄匪余孽。 攻破山寨后活捉残匪二百余人。 辽东帮攻山战中无一人后退,全都冲在最前,战后辽东籍仅剩不到二十。 魏猛率先冲入山寨,身陷敌阵身中数十刀而亡。 战后清点,兰元亭先于张大勋上了山,张大勋坐马上手里来回捻着战报,盘算着自己要等多长时间。 草头山之战时,夫子恰在游历归途,战后肃杀浓重怨气冲天,夫子就多走了几步想要到草头山上看一看。 混战是非地岂是常人能随便来去的,张大勋不认夫子,便让手下给拦住。 “你一老头上山做什么?别怪我没告诉你,山上可有个凶恶杀神,小心连你一块给剁了!” “杀什么?大人何出此言啊?” 夫子想要问个究竟,草头山上一片肃杀安静的厉害,可不像是在打仗的样子。 张大勋不耐烦,刚想让人把这不开眼的老头给赶走,这边又有人来报。 “大人!那安渡山已经砍了快两百个战俘了!” “什么?这小子真是混账,老子让他攻山又不是让他砍头来了,还等个锤子,都给我上山!” 张大勋当下也顾不得夫子,一拍马屁股就往山上跑。 杀俘? 夫子心里一沉。 草头山寨里,安渡山又换了一把大刀,旁边军士个个都战战兢兢,跪成一排的战俘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这个人简直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安渡山魔怔了一般,头盔早就不知道丢在了哪里,散乱的头发上因为沾染了血而变得一绺一绺缠作一团,脸上更是血污模糊辨不清面目。 他的嘴里不停的念叨着什么,每停一次就要举刀砍掉一个人头。 兰元亭找人要来了一份辽东籍军士名册,将所有战死的辽东军士都找齐尸首白布盖好。 “魏猛。” 他站的稍近,将将听清了安渡山嘴里含混不清的声音。 名册上魏猛二字,下面依旧是辽东籍。 “当哥的对你不住,你们都盼着能跟我一起荣华富贵,可我真希望咱们能从未参过军,打过仗,就在家里安安生生的种田,过日子。兄弟啊——你放心,当哥的就算死,也要替兄弟们争个名分,安顿好家里。魏猛兄弟——” 寒光凌冽,安渡山握着刀柄的双手都已经有些僵直,一声闷响,又是一颗圆滚滚的人头。 “将军住手!” 刀落之际夫子人形现身。 满地血流成河,人头成堆,一副人间炼狱饶是夫子都觉腹内有些翻江倒海。 “罪过。” 草头山上再无黄匪,夫子却忍不住叹了一声佛家言。 “将军可知人命皆在教化,礼乐须有章程,将军视人命如草芥,杀念太重岂是统帅所应有?” “将军又可知,杀俘违纪,伦理纲常有序,令行禁止不可反,将军如此怎能服众?” “啰嗦,老子的兄弟战死,老子就要他们给陪葬!” 安渡山双眼狰狞,手中卷刃大刀直指夫子脸前。 当初夫子见安渡山杀俘二百,本欲劝诫,却给安渡山一句话堵了回去。 夫子看安渡山不惯,安渡山更觉夫子满口仁义道德假慈悲,后来即便两人见面多次也都是不欢而散。 夫子在天下读书人心里地位何其重要,不受夫子待见的安渡山也跟着受牵连,读书写字骂渡山,简直都成了天下读书人的标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