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这么在意巫影族王的那件袍子吗?”我耳语问道。 “‘在意’?笑话!这天下有真正值得我在意的事?”身边那人温言冷笑,傲慢从骨子里渗透出来。 “那倒是。”我亦冷笑。 “巫影族犹如原上野草,除之不尽,数千年来,藏身暗处,与我族为敌,总是不肯消停。若能得了这巫影族王的咒语之袍,那事情就变得容易多了,还怕那些蝼蚁不肯听命?”身边那人的声音悦耳又冷酷,每一个字都像冻脆了的小虫子,在我心头密密麻麻地爬过,触角竟意外的锋利——我被扎得无处可躲。 “蝼蚁?多谢你的提醒,我差点忘了自己‘蝼蚁’的身份。”我的声音变得干燥。 “小小年纪不用学着说话这般含讽带刺,”身边那人温言道:“是巫影族又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追随我,与我同在,到时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不是你美意一句话?还怕有朝一日得这天下不若探囊取物?” “我怕,我当然怕!”我再也忍耐不住,扬声道:“我真怕有一天纵使我身在万人之上,还不得不屈身在你这一人之下!” “怎么?野心如此之大!尚未拜师,便要将师父踩在脚下?”那人悦耳轻笑道。 “去你的‘师父’吧!我美意怎么可能拜你为师?!我巫影族怎么可能同你血族……”我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面前的窗户突然大开,三张脸出现在我的面前。 左边那人面色黄白,骨瘦如柴,手拉在窗棂上,眼睛里透着惊恐,正是剪雪。 右边那人一张斯文的容长脸,神情强自镇定,但一双眼睛躲躲闪闪,望着窗外,惊魂不定。他是关风。 荒树站在他二人中间,一手抵在剪雪后背,一手掐住关风后颈,面有喜色,冲着窗外低声嚷道:“是我王吗?我听到你的声音!” 身边那人一声嗤笑:“哎呦,怪不得这般气硬,原来封了王了!” 只听他长笑一声,提住我身,越过三人头顶,跃入房内。 仿佛有袍袖带风,在我眼前忽闪而过,我只觉面上一凉,隐身的伪装瞬间被撕去,我大喇喇出现在众人面前。 与我一同现身的还有提我进屋的他。 “……圣王!参见圣王!”关风剪雪二人面色骤变,不敢再看,低头呼喊,便即下拜。 我看着身边一身黑袍、面色苍白冷峻的少年(20000多岁的少年?),就是他,这个刚才隐身同我一道趴伏在窗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血族的圣王无涯! 他连眼角都没有瞥一下关风剪雪二人,只是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抿着他那浅色蔷薇花瓣一样的嘴唇,像是在嘲笑我:“我看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我定睛一看,一粒小小的半开的淡绿色茉莉花竟然别在他的耳后! 我探手过去,伸向他耳畔,嘴里啐道:“果然是你拿了荒树的茉莉花!快快还给她!” 无涯一把擒住我的手,将脸凑近我,嘴角一抹冷笑,声音格外悦耳:“随我去圣星堡!到时候一切都是你的!你已经耽搁了我太多时间——咦?你的皮肤之下,为何有莹莹绿气萦绕?” 他正自疑问,突然头也不回,另一条胳膊向后,袍袖一扇,将一个人掀了起来,那人飞出去,跌落在屋角。 是荒树! “偷袭我?你也太不自量力!这些年,你偷偷摸摸在我圣族出没,还真以为我是瞎子?不过腾不出手来而已……好好待在那里,现下还轮不到你。”无涯说着话,眼睛却并没有离开我,攥住我的手也没有松开。 他的眼神从我的脸上慢慢转到了我的手上,仿佛在研究什么。 我看着无涯的手,像莹白的冰条一样固着我,我动弹不得。 我的胳膊竖着,衣袖从手腕上朝手肘滑了下去。 我看着软在墙角的荒树,一动不动,心中又急又恼,大声道:“荒树!你没事吧!” “喂!快松开我!”我又朝着无涯喝道。 无涯充耳不闻,只是盯着我的手,面色深寒。 我看到荒树一点点把头抬起来,嘴里嗫嚅着,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看到她的嘴唇在奋力掀动。 我盯着她的嘴,仿佛有一只鸟拍打着巨大的翅膀,从我的脑海里呼啸而过,翅膀扇动的频率好像跟荒树的唇语合而为一,一片羽毛飘摇落下,幻成了一句古怪的话——那是一句咒语,荒树曾经在我耳边说过,并且告诉我:“你得召唤,就像海岸呼唤浪潮。” 咒语在心中翻滚,我没有任何迟疑,从口中无声念出——这一刻,我知道自己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巫影族,而且是巫影族之王。 命运的浪潮推涌着我,将我卷入深海,我,再也回不到岸边。 别了,那个酣睡了十六年的人类少女,美意。 从这一刻起,我是巫影族王,美意。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保护我的族类。 当静默的咒语说完了最后一个字,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洁白裸露的胳膊变成了藻绿色,一串又一串古怪的符号像是风浪劈开了海草、显露出来的岩石,因为重见天日而显得分外骄矜。 咒语的力量就积蓄在嘴角,只等我的命令。 就在我张开嘴的一瞬间,胳膊上显露出来的咒语从我的眼睛传递给我的脑海,几乎未做任何停留,那咒语就划过脑海,迫不及待冲口而出! 天知道这咒语是什么意思! 也许我根本不需要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只要有效。 一股宏大的力量从心房窜向我的臂膀,然后直奔那只被攥住的手,被无涯攥住的手。力道排山倒海,我被带得几乎站立不稳。 无涯面色突变,犹如遭受重击,忽一下松开我的手,身子无可自控地朝后趔趄而去! 我瞥了他一眼,只见他面色煞白,一张脸衬着黑袍,像是暗地里一捧千年不化的雪,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又黑又深,几乎看不到眼白,我不知道那里面沉着什么,不敢再看,转身朝荒树奔去。 刚一转身,突然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那人一把将我揽住,口中狂喜、乱嚷道:“原来巫影族的咒语袍子在你这里!天哪!天哪……是我的……是我的!谁也不能拿了去……” 我抬眼一看,是关风!他正两眼放光、盯着我像狗盯着肉骨头一样! 我心中一阵厌恶,伸手一推,嘴里不知嘟哝了一句什么,只想让他离我远一点。 只听“啊呀!”一声,关风身子飞了出去,确切说,是朝上飞掷而出,然后就是“轰”的一声,他撞上房间屋顶,生生撞出了一个大洞! 关风从那洞中飞了出去。 我完全惊呆了。几乎忘了屋角的荒树,只是愣愣仰头看着飞出房顶的关风,耳边听到的是他的连声惊叫。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过是心中厌恶,将他推开而已。 正自疑惑,突然眼前一暗,“通!”的一声,关风又从那破洞中坠了下来,沉甸甸砸在我面前的地上!吓得我朝后一闪。 “我王威武——”荒树窝在墙角,竭力出声,声音又惊又喜,骄傲无比。 我……竟然这般厉害了? 关风被摔得七荤八素,勉力从地上抬起头来,仍是一脸痴迷,嘴角都撞歪了,兀自断续道:“……果然厉害……真是见识到了……那咒语袍子只有我知道是一层皮……你过来,只要你肯给我……” 给你?将我的皮剥下来给你? 我心中一阵翻涌,看着他丑态百出的样子,原本因为寄城的缘故、又害他重重摔了一跤的愧疚也荡然无存了。 我缩回了本来想向关风伸出的手,伸向了荒树。 “……圣王!你的手……”剪雪一声惊呼。 我回头一看,只见无涯一身黑袍,站在一边,神色凛凛,将他的一只手举在胸前。 就是那只刚才攥住我的手,骨节清奇,肤色晶莹,在那五个指尖之上,正静静燃烧着蓝绿相间的火焰。 他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也不知道他是否痛苦,仿佛这天下最耐心的园丁,等待着火焰之花的盛放——不惜以自己的手掌做了肥料。 地上传来焦灼的低吟,我低头一看,关风,他终于感觉到痛苦了。 只见他面孔揪成了一团,身子缩也不是,展也不是,痛苦辗转,只是声音在尽量克制着——毕竟是血族的一堡之主,再痛苦,也不肯大声呼叫,给自己留一分尊严。 有一簇蓝绿相间的火苗从他挣扎的怀中溢了出来! 又是火苗。无涯和关风为何都在燃烧? 有人在我耳边低声道:“我王,你刚才念的应该是‘燃咒’。”是荒树,不知何时,她已从墙角站起,来到我的身边。 “这‘燃咒’是我巫影族最古老的咒语之一,不是每一个巫影族王都可以将它唤醒、施用,连先王都无能为力,你……我的王,你竟然做到了!”荒树激动得难以自抑。 “可我并不想烧死他们。”我低语道:“告诉我,如何灭了这火?” 我一边说,一边看着无涯,如果关风如此痛苦,那么无涯也不会好过,他不过是强忍着罢了。 “这是短咒,火并不会无休无止地烧下去,让被落咒的人感受到烧灼的痛苦,待得片刻,那火自然熄灭。不至于死。”荒树平静地看着地上的关风,不为所动,声音没有起伏。 “你这个凶残的巫影族——”关风听着我们的对话,抬头从牙缝里说。 “彼此彼此。”荒树平静回了他一句:“将我巫影族先王的那片衣袂还来,我替你向我王求情,你便少遭些罪。” 不等关风回答,我凑到荒树耳边,低声道:“一码归一码,关风已无力与我们对抗,一定能将那片衣袂拿回来。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我眼前燃烧,我……我受不了,这算是酷刑吗?” “哼!”无涯一声冷笑,声音却悦耳,仿佛在同我商量着什么:“连‘酷刑’你都知道,美意,你真是常常令我惊奇。你什么都好,就是对敌人太过仁慈,你瞧瞧你,刚才关风还想要剥了你身上这层皮,这一会儿,你又心软,怕火烧痛了他,真是好没有出息!” 我没理会他,只是问荒树:“若我出手,可否即刻熄灭这火?” 荒树顿了一下,点点头:“看着火焰,心中所想,必能实现。” 我俯下身子,向关风伸出手,他不知是烧糊涂了还是身子痛苦得无法自控,不等我靠近,他身子一缩,滚开了。 我起身,看着无涯的手,黄绿相间的火苗在他手指上正烧得烂漫。 我心一横,便要伸手握住他的手。 他嘴角一抬,嘴唇如花瓣盛开,春风无限。他避开我的手,伸出另一只手,握住自己燃烧的手指,再缓缓松开,火焰,熄灭了。 原来他不是做不到,他只是没做而已! 根本勿需我出手,他完全有能力熄灭我落在他手上的“燃咒”。 我讪讪垂下手臂,被他一把握住,声音悦耳,柔和的令人心酸:“美意,不要相信任何人,除了我。巫影族还是血族,并不重要,我可以将我毕生之力授予你,到时候,这世间一切,上至天边,下至地极,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的……都是你的。” “圣王,关风将那片从巫影族王身上扯下来的衣袂……缝在了他自己的肩膀上!”剪雪突然说。 我回头一看,只见剪雪蹲在地上,两只手牢牢按着正在燃烧的关风,关风的一边衣袍亦被扯开,露出了肩膀,一片暗绿色的、像是布片又像是皮肤一样的东西正附在他的肩膀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