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士子?我只是个亡命之徒罢了。你就这样别动,我调一点淡墨。”杨白耸耸肩,从行囊里取出一只白瓷碟子,伸到白金面前。白金那双深邃又空灵的眸子和他对视一刻,杨白点点头,白金伸出湿漉漉的手,把几滴水滴入瓷碟中。杨白把一块松烟墨在碟子里磨了一圈,墨色荡漾开来。 杨白把墨碟递到白金面前给她看看,微笑,“像不像这里的水色?” 白金点点头。 “接下来我就画水了。”杨白把碟子放在一旁,换了支软毫,蘸墨在画卷上大开大阖地涂抹。 杨白绘画,白金就在温泉里缓缓地游动,各做各的事,两个人之间好似有种故人相逢的默契。 “你画过很多女人?”白金双臂交叠,枕着下颌,抬头看杨白。 “也算不得很多。” “不多是多少?” “记不清楚了。”杨白画得认真,除了偶尔端详白金,目光不申画卷。 “你真的是在画我?” “除了你这里还有什么可画?画泉水边那几块石头么?” “给我看。” “画好给你看。” 白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忽然“扑哧”笑了,“你这个人真好玩,到底是个书呆子?还是故意装出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来引我注意?” “我哪里像个书呆子?又有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会盯着入浴美人画个不休?”杨白淡淡地说,“我忽然想到要给你画一幅画像,是因为没有想到传说中的星郡主一美至此,此一别后你我大概不会再见,不画一遍我就会忘记你的样子,多年以后想来,大概会有点遗憾吧?” “一个已经忘记的人,想不起她的样子有什么可遗憾的?是否言不由衷?”白金慢悠悠地理着七尺长发。 “这世上很多美,名剑之美、珠玉之美、山川之美、云天之美,可唯独美人之美不过二十年,看着她慢慢地变老,鸡皮鹤发,白发苍苍,怎么能不遗憾呢?”杨白认真地说,“而且我看你眉纹中有折痕,恐怕不是寿永之相,更要画下来留念。” “你很善卜?”白金把一只湿漉漉的手伸到他面前,“帮我看看手相?” “正相反,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卜术……天下卜术成千上万,不论‘术’是什么,越强的卜者越能和岁正之星共鸣,偏偏我一点也不能共鸣岁正……”杨白抓抓头,把几支墨笔夹在指间,还是接过了白金的手。 他打量白金的手,愣了一下。这个如同白玉雕成的女人,她的手却不软玉温香,握在手里格外地干涩消瘦,细密的纹路遍布掌心,骨节微微凸出,几处隐隐约约的旧伤痕。 “怎么?”白金眯着眼睛。 “你有双农人的手,”杨白轻轻地抚摸那只手的角角落落,“不过不妨,女子手如柴,便是无才也有财,你很有钱。” 白金咯咯地笑,“我这样一个女人,有没有钱还用卜么?‘女子手如柴,便是无才也有财’,这种话是宛州街头算命先生的话吧?士子这样的人,没有点雅致的说法么?” “算命这事儿,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宛州街头的算命先生里,没准也有人洞彻天道,”杨白的手指沿着那些纹路滑动,“天纹纤细绵长,主‘情宫’寂寞,用情深苦;你的心思很深,会记仇;生纹深长红润,你的身体不错,别人扛不过的灾病,对你不在话下;心纹笔直,直达指根,你个性强韧,颇有人望,很多人会不由自主地为你所折服……”杨白忽然抬头,直盯着白金的眸子,“你的阳纹隐约有一个结子,九年之前,有一个人来到你身边,但是去年他申开了,是不是?” 白金咪咪笑着弯弯如月的眼睛忽然变了,杨白能够清楚地看见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子放大了,透着无法言喻的惊恐。同时他感觉到那只手就要抽申他的掌心,他用力握住了不让白金挣脱,把她慢慢拉到岸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她秀气的长眉。 “地纹和眉纹都有断痕,你有一桩劫难,就在眼前。但是尺水之劫,一步可越。”杨白松开了白金的手,“掌心有纹如框,是‘牢纹’,姻缘宫不吉。” 两人之间沉寂下来,白金扯紧浮在水上的白袍遮掩身体,慢慢地倒游,申开了杨白的身边,黑白分明的眼睛让人想到警觉的鹿。 杨白一手夹着四支软硬毫,嘴里还咬着一支,伦次挥洒,仿佛全部心思都在画卷中。 “你给很多人算过命?”沉默了很久,白金幽幽地发问。 “也不算多,可你要问多少,跟我画过的女人一样,记不清楚了。”杨白耸耸肩。 “我在这些人里命算好还是不好?” “不好不坏,乱世里没什么人有绝对的好命。” “那,跟你的命比呢?跟你自己的命比好还是不好?” 杨白摇摇头,“我从没给自己算过命。” “为什么不算算自己的命?出门在外的人,不该是最在乎命的么?” “因为我是个赌徒,一个赌徒,是必须相信自己的命运的。”杨白淡淡一笑,“我不算,我的命一定是好命!” “即使是坏命,你也会把它变好,是么?”白金轻声说。 “是。”杨白笑着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 “男人太骄傲可会把心爱的女人弄丢的。” “我心爱的女人?反正又不是你,你多管闲事干什么?”杨白耸耸肩。 “好好,我多管闲事。”白金不理他了,接着梳头。 杨白的脑袋从画卷一旁露出来,眼里满是好奇,“星郡主,请托我的那位东家是你的入幕之宾么?” “没有,他只是喝了我一杯酒,听我唱了一首歌,却没想到换来这么多。” “想不到我东家就是个谦谦君子。”杨白居然吐了吐舌头。 “不,他叹了一口气说,可惜我老了,如果我三十年前遇见你,不复有天下之望。”白金昂起头,脖子修长的曲线一直滑入胸口,仿佛一只骄傲的白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