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后花园里空空荡荡,一轮明月高悬在夜空中,倒与无数的灯火交相辉映。虽然宴会已经快结束,但还是能听见不远处大殿里传来助兴的声音。那两名宫女把殷落带到一处池畔的凉亭里便退下了,意思是让她在这里等陛下。 等倒是无所谓,只是这四周又没什么人,她一个人呆在亭子里左看看右看看,不时有凉风吹过来,倒觉得有些冷。 忽然一双手搭在了她的肩上,把她吓了一大跳,心想这皇帝难不成喜欢神出鬼没,就见神荼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的身旁,把一件罩衫二话不说就批到了她的身上。 “你——”殷落惊讶与他的大胆,居然再这个时辰还敢过来和她见面:“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本来就是鬼。”不知怎的,他的眼角眉梢似乎带上了一点狡黠的笑意,倏忽又消失在了原地。 殷落怔了一怔,忽然想到:“这多出来的罩衫我要怎么解释啊!” 可是她来不及思考,那小道边的树丛之后就有光影过来,皇帝的身影就这样出现在了她面前。 他身旁没有别人,只他自己一个,提着一盏宫灯。虽然年轻,但是浑身上下都自带着一股威严的架势,面容本来很冷峻,但是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就化开来了。 殷落看着他,莫名其妙想到了神荼。他们两个的面容都是冷的,但是前者看起来就故意是摆出来的,而后者天生阴沉沉,没有办法。 也就是说,他的面容冷得没有神荼好看。 陵游看着面前得这个女子,仿佛痴了。 他的皇后谢琰在十七岁时与他外出巡游,最终不知所踪。没有人知道他那个时候有多绝望。他第一次在将军府的宴会上见到那个小姑娘时,就笃定了自己要娶她的想法。那个时候他只是右相的儿子,而她只是将军府刚刚失而复得的二小姐。 十年过去,他们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他满腔喜爱的谢琰,只是道长为了让云随意好交差而做出来的一个傀儡,只有十年的寿命。时间一到自然会消失不见。这是神仙做出来的一个小把戏,却让他悲痛了好久。假如道长最后知道云随意的结局如何,会不会当时说什么都要把她留在将军府呢? 毕竟她最后会有一个皇后的归宿,或许还要经历后宫的勾心斗角,逐渐忘却自己儿时在凌虚观的生活。而不是被活活烧死。要知道她死的时候,还不到八岁。 面前的这个女子长得和谢琰一模一样,这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情?他宁可相信是自己的皇后又回来了,而不是只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殷落心里渐渐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她觉得好像自己忘了什么必须记起来的东西,但总是捕捉不到。但疑惑归疑惑,表面上的礼数还是要周全,于是对着他行礼道:“民女参见皇上。” 陵游几乎是贪婪地望着她——为什么连声音都这么像?! 他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去,轻轻地把她身上快要脱落下来的罩衫扯好,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说什么了,明明又很多话想要开口,却一时间哽在了喉咙。 这不是他的谢琰,虽然她们一模一样,但是她给他的感觉是陌生的,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一样,这让他心中隐隐地觉得失落和无力,同时心里却冒出来了一个想法,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居然没有问她身上的罩衫是从哪里来的,真是奇怪。 “回陛下,小女子名叫旬玥,同州人,年十八岁。” 殷落按照司命说的,一字一句,没有感情地道。 陵游在心里反复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走上前一步,玩味地伸出手去挑起了她的一缕头发。 殷落知道神荼现在一定很生气,因为她突然觉得四周凉冷了不少,但她就是不知道他躲在哪里。殷落自己也很生气,更多的是惊诧。这皇帝到底要干些什么?难不成也是一个好色之徒吗? 她不知道的是今晚月光正好,月下看美人又是另一番情趣,再加上自己又长得与那谢琰别无二致,若是这皇帝不懂心思,那才怪呢。 可是这么傻杵着也不是办法。殷落恰到好处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陵游的那只手,把头低了下来,这模样说好听一点就是“坚贞不屈”,不好听就是“欲拒还迎”,全看陵游怎么理解了。 他的手顿了一顿,堪堪停在了半空,随后又慢慢缩了回来放在了背后,带了几分落寞的意味。 他叹了一口气:“你终究不是她。她从来不会拒绝我。” “你这废话!”她在心里想道,却又想着:“什么叫‘我不是她’?‘她’是谁?”面上还是一副低着头,不知所措的模样。 总觉得每一次来人间,都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每来一次,脑海里的映象就清晰一次,但最终什么都没有拼凑出来。 旁边有脚步声传过来,一个太监手里拎了盏宫灯,快步走到陵游面前,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看眼前这个场景,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于是他眉头皱了皱:“有什么话你便讲吧。” “是。陛下,承平王爷在殿内等您,似乎有要事商议。” “今日是千灯宴,能有什么要事?” “这……奴才不知。” 殷落心中一动,马上反应过来这就是最好的机会。今日若是就这样放他走了,恐怕这祸端就要被酿了出来。但看陵游神色犹豫,身体已经有些偏移,似乎就想过去,便立马开了口:“陛下,小女子有几句话想要与陛下说。” 她这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而且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巴掌——有什么话好说的?现编也来不及呀! 但是这句话明显对他的决定起到了阻碍作用。陵游有些惊异地看着她,似乎对她接下来要讲的话产生了极大得兴趣,挥挥手便屏退了那名太监,不仅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就在凉亭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现在没有人了,你说吧?” 殷落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殿下心中想念的那个人,是不是与我长的一般无二呢?” “放肆!”他一拍桌子便站了起来,拿一双眼睛怒视着她:“谁允许你这么问的?” 自从谢琰皇后失踪,朝野上下没有一个人再敢主动提起,怕触了他的逆鳞。不过那些大臣大多都没有见过谢琰的模样,因此在千灯宴上认不来。 要是换作旁人,早就慌张得跪下求皇帝饶命了,殷落却偏偏不理会他的怒火,继续说道:“殿下可知小女子为何会与她长相相似?” 陵游冷冷地看着她,原本紧绷着的身体却渐渐放松了下来,只是把拳头攥得死紧。 殷落不知道她长得到底像谁,只是凭着本能认为应该是他及其心爱的女子,于是从掌心中取出一支梦草来,轻轻地托在了手里。 “这是家师寻访名山大川所得,夜持其寝可梦你想梦到的人。百年来仅此一棵,我本没有样貌,只是能幻化成世人心中所念之人的模样。我一直在寻求那个有缘人。这千灯宴便是一个契机。”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着谎,同时把那梦草递到了陵游的手里:“还请陛下收好。” 他将信将疑地拿过来,却在触到它的时候浑身一震,眼前居然又浮现出了他第一次看到谢琰的情景。那个眼里全是倔强,却有把自己的情绪隐藏的很好的小姑娘。 “你看起来很渴。” “嬷嬷说过,人多的时候不能喝水。” 往日种种,如在梦中。 他怔在原地,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从来没有这么剧烈过,眼里却已经有了泪水了。 “谢琰……”他轻轻呢喃道,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对着殷落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她立马回礼,却听得陵游道:“多谢上仙。” 他想着自己刚刚还对着她做出轻佻的举动,甚至还想把她收入后宫,只觉得自己荒唐得厉害。 “陛下这是哪里的话,旬玥本就是一名舞女罢了。今夜之后,陛下与我缘分已尽。” 她说完,仍就是行了个礼,施施然走出了凉亭,仿佛去追那教习姑姑去了。陵游愣在原地,却不敢去追她,只是手心中不停地摩挲着那棵梦草,眼中的怅然若失一闪而过。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后花园,那个太监依然在路口等待着自己陛下的复命。 “承平王还在?” “回陛下,依然在等。” “叫他回去,朕今天没有心情。” 陵游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心烦意乱得很,只是摆了摆手,将那梦草小心放入袖中,又不免回头望了一眼殷落离去的方向。 当然黑黢黢的,没有一个人影。 【梦草】郭宪《洞冥记》卷三:“有梦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亦名怀梦。怀其叶,则知梦之吉凶立验也。帝思李夫人之容不可得,朔乃献一枝,帝怀之,夜果梦夫人,因改名怀梦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