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很久之前,道长还没有碰见云随意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只不过现在谢琰在雨夜的金陵城里被这个人一把扯到了巷子里,就不得不拿出来提一提。 那时的道长满人间晃荡,一次路过了一个镇子,觉得里面的居民说话的口音十分有趣,便多停留了几天。待到他要快要走出城门的时候,却在集市上发现了一个人。 本来那个角落是一个乞丐堆,坐着好几位乞丐。一个城里总是有这么些地方留给他们讨钱用,也不足为奇。他明明已经路过了,却又倒退着走了回来,开始仔细地盯着其中一个看。 被他盯着的那个乞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乍一看和其他乞丐没什么不同,只是好像年纪小了一些。道长盯了他半天,盯着他心里直发毛,于是有些茫然地伸出了自己的破碗:“道长给几个钱?” 他于是手腕一翻,撒了几十个铜板在这小乞丐碗里,顺势低下身凑近他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小乞丐看起来更加莫名其妙了,他反问道:“我应该坐到街对面去吗?” 这条街上熙熙攘攘,实在不是一个问话的好地方。在其他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道长直接往他碗里拍了一千两银票,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了一句“他被我买了”便半拉半拽地把他拉进了一条巷子内,有些气急败坏地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现在可以说了吧?神荼!” 那乞丐听见道长准确无误地说出他的名字,吓了一大跳,伸出手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鬼鬼祟祟地四周张望了一番,活像个正在与同伙分赃的强盗。他小声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道长把他的手扒拉下来,同时感叹道这小鬼王实在是不谙世事得很,随便一套话就出来了,待到开口,又是一副长辈训话的语气:“我叫青玄——你还问?自从你跑了出去,地府几乎都要乱套了!你居然还有闲心在这边当个乞丐!” 神荼并没有听过道长的名号,只觉得一般的人从来没有胆量和他这么对话,见了他都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如此瞧他的态度,必定是什么大人物,只是强忍着不问,开口辩驳道:“我不是出来当乞丐的,我来找我哥哥!不找到他我是不会回去的!历代鬼王都是双生子,到我这里就我一个,有什么意思!” 青玄听到他讲到“哥哥”二字,声音带上了些委屈,原来想要说的话一时间全吞在了肚子里。他眼神微不可查地躲闪了一下吞吞吐吐道:“那你——那你打算如何?不找到哥哥就不回去了?地府不管了?” “我……” 这个少年渐渐把头低了下去。他用手抓了抓自己狂乱的头发,心里却想道:“这个道士不知道什么来历,看起来难缠的很。”他心里其实放不下地府,但若是回去,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在出来,既然逮到了眼前这个人,便干脆趁机问道:“你见过我哥哥没有?” 道长被他问愣住了,眨了眨眼睛:“没,没有。” 他不会撒谎,只掏出他的茶杯来在手心里乱转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可是神荼偏偏信了。 那年神魔之战正逢鬼王降世,天地间灵气魔气的动荡引得这一卵双生的鬼胎极不稳定。为了活下去,他们在地府的百尺黄泉之下相互厮杀,最双生鬼王只活下来了一个,那便是神荼。这是自地府创立以来前所未有的现象,更是被六界之人传为祸端的开始。而他的哥哥郁垒被他所吞噬,他却毫不知情。 这么残忍的事情,又怎么能告诉他?他只是一个渴望有人与他亲近的少年人,地府却充斥着冰冷、杀戮以及人世间所有阴暗污秽的东西,而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绝对不会在闲暇时与他谈天说笑,这个少年人的眼睛只能一天天冰冷下去,就连他的手也是冰冷的,就像他身体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黄泉的水。 而他又是那么爱笑,问那些乞丐便知道,他是他们之中最爱笑的,只要有人扔给他铜板,他就会抬起头来冲他们笑一笑,仿佛是心里存着很大的感激。 “我帮你找你哥哥,你且先回地府去,不要让他们担心。”道长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谁知神荼听了这话登时瞪大了眼睛,恨不得开始狂叫起来。他在原地兴奋地蹦了两下,本来想一把抱住道长,但看自己身上太脏,只得作罢:“真的吗!真的吗!不过你没有找着也没有关系——你不找也没有关系,你这话说出来,我就很开心了。” “虽然我真的很想亲自找到他,但是老是跑出来也不好——这我也是清楚的——我哥哥,他应该和我长得很像吧?你看我,你现在多看看我,说不定那一天走在路上就碰见了呢?哎,我跟你说,八爷和我讲过,他说我能感知到我哥哥在哪里的,历代鬼王都是这样,可是我感知了一下,我发现他在——” 神荼顿了顿,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反正我一定会找到他的,除非他已经死了,不然总有一天我能找到他。不过他不可能死的,他要是死了我也没有办法活下去。我当乞丐,就是为了能到处走呀,像这条街,你看城门就在前面,要是我哥哥在城里,他要出去就必须得经过这儿吧?他不可能一直呆在屋子里没有动静,要出城我就一定能看见他……” 道长看着他一停不停地说话,同时又对着他笑,眼里却闪过一丝悲悯来。 这个天真纯良的少年啊。 【神荼郁垒】汉王充《论衡·订鬼》引《山海经》:“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善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