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惊惧难以言表,敖厦惊疑不定地望着那个皮笑肉不笑的“年轻”女子。她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然后修为境界,恐怕连两百年都不止了吧? 身为金丹境,更是前淮河龙王的敖厦哪怕在龙族谱牒上不是什么名列前茅的天才,但也算是龙族中游的天资。依然花费百年光阴,才步入元婴境。 可惜从淮河被贬谪到白龙江来之后,不仅身份不再像以往那般尊贵,而且还失去了淮河水运的加持,就连修为境界也跌到金丹。 眼前女子,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自己的出手,更是能够缩地成寸,究竟是哪位山巅大修士,鸿鹄州还有这样的存在? 与她的身份相比,对于眼前女子为何去而复返的疑惑,方才又是为何要假装不是自己的对手,反而不再重要。 敖厦极识时务地收手,这么一来二去,现在反倒成了他“见机行事”了。 “不知前辈是哪位大能?”敖厦微微朝女子拱手,开始试探她的身份。 “秦姑娘?”李子衿同样惊讶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女子,可不就是秦璇之么? 她为何去而复返?而且······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 红韶迈出一步,也想喊声秦姐姐来着,可少女忽然又捉摸不透这位女子的想法了,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位秦姐姐。 一会儿出手相助,一会儿又抛下她和师兄不管,这会儿倒好,又忽然现身于此,帮师兄解围。 师兄常说女子善变似水,莫不是就是在说秦姐姐这样的女子? 其实少女想岔了,李子衿所说善变似水的那位,非是女子,而是少女明夜。毕竟那位姑娘变脸极快,可以前一刻温柔似风,下一刻就是“老色胚”。 秦璇之好像对自己先前的“落荒而逃”全然不在意,转过头来朝李子衿和红韶吐了吐舌头,半点没个正经样子。就是小姑娘都不会像她这般幼稚。 她就这么将那个白龙江河神晾在一旁,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偏偏那人还得老老实实候着。 秦璇之缓缓转过头去,歪着脑袋,微笑道:“刚才是很好的机会呀,你怎么不从背后偷袭,将我和他双双宰了。” 敖厦冷汗直落,背后偷袭?可能会死的很惨。 因为从始至终,那位女子甚至就没有真正意义上出过手。她只是站在这里,就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敖厦尝试过以自己金丹境巅峰的修为,去窥探那位古怪女子的境界,然而当他暗自催动灵气去尝试“敲开大门”之时,不仅得不到回应不说,就连自己那点微薄灵气都给人瞬间吸了进去。他开始怀疑自己若是跟此人作对的话,一身金丹修为估计还不够对方塞牙缝的。 “前辈······” 饶是前淮河龙王,此刻也不得不低下头来,心怀敬畏。 “怎么说话呢?你见过像我这么年轻的前辈?”秦璇之瞪了白衣老者一眼。 敖厦说道:“修行路上,达者为先嘛。前······姑娘是隐世高人,又何必掺和这点小事,将此事交给犬子和那位公子处理不就行了么。” 他不动怒的样子,倒还真有几分和蔼可亲的假象。 秦璇之笑道:“什么高人矮人的,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来唬本姑娘。有这功夫好好管教管教你那白龙江里的虾碎蟹碎们,比啥都强。” “是是是,姑娘教训的是。”这位白龙江河神连连点头,不敢说半个不字。 女子忽然瞥了眼白龙江河神,问道:“怎么,你很急?” 敖厦连连摇头:“没有。” 没有才怪。 那条青色蛟龙掉入江里好一会儿了,身受重伤,急需医治,即便是及时救治,就凭李子衿刚才那一招落蛟剑法,敖隆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说不得以后还要落下什么病根子。 可敖厦不敢说,他生怕这样说了以后,敖隆连苟活的机会都没有了。 秦璇之满意点头,笑道:“不急就好,不急,咱们才可以慢慢掰扯掰扯。” “你刚才说让我不要掺和两个晚辈的小事,那你这白龙江河神,又凭什么掺和进去?莫不是身为河神,便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可以凌驾于‘规矩’之上了?好一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河神大人?”秦璇之咄咄逼人,丝毫不给敖厦喘气的机会。 她每多说一句,那位白龙江河神的头便更低一分,早已没了先前坐在金色座椅上,隔山观虎斗的惬意闲适。 此刻的敖厦,如履薄冰,讲话之前都务必现在脑子里过几趟,生怕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合这位姑娘前辈的胃口了,就要使对方降罪于己。 老河神甚至开始隐隐有些埋怨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整出这么个烂摊子来让自己收场。早知道他就装作没看见,放那青衫少年一行人离去便是,哪还用得着像现在这般颜面尽失? 听见那女子说完话,敖厦才敢轻声开口道:“方才是老夫错了,可老夫也是救子心切,不愿意看见犬子死在那少年手里。现在回想起来,此事的确做得不够厚道,这位公子,敖厦在此向你赔罪了。” 白衣老者说完,颇有诚意地转头向李子衿作了一揖,语气真诚得就好像少年不接受他的道歉,便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情。 此刻的敖厦,真就如人间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弱不禁风,唯唯诺诺,再没了先前那副要吃人的狂躁模样,与方才判若两人。 李子衿没多说什么,毕竟狐假虎威这种事,他做不来。 可少年打心底不愿意接受敖厦的道歉。 怎么,先前还要把小师妹和法袍留下,敖隆说要取自己性命时他身为白龙江河神也不制止,反而笑着坐在一旁看戏,还假意给自己立下赌约。可双方都心知肚明,不论李子衿与敖隆那场问剑的胜负如何,输的人都只会是李子衿而已。 区别只在于由敖隆出手,还是由敖厦收尾。 现在倒好,秦璇之摊牌了,她境界远高于那白龙江河神。 于是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便产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上一刻还要掐死自己,下一刻就开始道歉,请求原谅了。 好一个鸿鹄州,好一个弱肉强食。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李子衿淡淡瞥了那敖厦一眼。 秦璇之笑容玩味,看着那个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的白龙江河神,顺带着落井下石了一句:“哎呀,听见没有,人家不接受你的道歉,这可怎么办?” 敖厦擦了擦汗,又赔笑道:“此事因犬子而起,现如今犬子已经身受重伤,况且他也没有真正伤害公子和那位姑娘。老夫可以赔偿公子一门法器,你看······” 不等他说完,李子衿忽然就打断了这位河神的言语,“你刚才说,他没有伤害我和小师妹?” “是没有伤害,还是没有伤害到?” “这······”敖厦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的神色,只不过被遮掩的很好。他开始觉得这个青衫少年郎是真的该死了,难道非要如此咄咄逼人,将事情做绝么? 李子衿向前一步,质问道:“你那蠢蛟儿子,究竟是嘴上随口说说,还是真真切切这样想的,你难道不知道?” “他没能伤到我,是技不如人。他落得如此下场,是咎由自取。” “春江渡船上百条人命,他可以说杀就杀,就为了一件法袍?凭什么?” “怎么,现在看他受伤可怜,便可以替他犯下的错推脱了么?若是今日我不是敖隆的对手,亦或是换一位境界不如我的剑修在此,若是秦姑娘没有去而复返,我们是不是就被你们父子二人吃干抹净,连骨头都不剩了?” 李子衿忽然笑了笑,极其敏感的少年,捕捉到了那老家伙眼底一闪而过的怨恨和厌恶,少年笑道:“你不服气,我知道。而你之所以愿意站在这里,低着头听我一个晚辈后生讲道理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你不是秦姑娘的对手而已,我也知道。不止如此,我还知道一旦你得了机会,或是秦姑娘离开以后,你会立刻找到我,将我打杀了。” “这些我都知道,可我还是要说。” “因为这些不止是说给你听的,是说给它,还有它们。” “你不愿意听,有人愿意听。” 李子衿指了指脚下的大地,指了指天,指了指江水,然后接着说道:“曾有一位先生教我,要对世间万物抱有敬畏之心,要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彼时的我,还不懂得这两句话的重量,只当先生是教我向善。然而我在鸿鹄州,看到了很多难以想象,无法理解的事。我好奇,这里的人,如果不信这些,信什么?今天在你和敖隆身上,我得到了答案。原来你们只信奉弱肉强食和强者为尊。” “同样的道理,秦姑娘说出来,你们就愿意听,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郎说出来,你就不耐烦。不止不耐烦,还要心生怨念,好像今日我才是那个想要把你的命留下来的人一样。” “难道身为强者,就可以肆意凌虐弱者,不把弱者的命当命了吗?这天下又不是只有鸿鹄州才有强者。而且在我看来,你们这里的修士也好,神灵也罢,都算不上真正的强者。我在别州,见到过许多强者,他们境界之高,可以搬山倒海,一剑开天,却也不像你们这般滥杀无辜,肆意掠夺?” “远的就不多说,说了你也不认。我就只说近的,在秦姑娘那副烟雨绘卷中,那位前白龙江河神,便是一位心善的神灵,哪怕面对我和红韶,他也没有暴露出不耐烦或是不屑的神色,反而会认真听我们讲话,还会为我们分析利弊,助我们一臂之力。” “你也是河神。怎么就差这么远?那位曹河神才比你更配担任白龙江河神。” “难怪鸿鹄州的神灵,香火衰弱,摇摇欲坠。白龙江的水裔精怪们动辄掀船吃人,敖隆身为河神之子,视人命如此草芥,你身为白龙江河神,对此不闻不问,反而帮他收拾烂摊子,助纣为虐。依我看,你不该只从淮河被贬谪至此,你应该被贬去某条山涧,某处溪流,跟一些毫无灵气的小鱼小虾为半,这样便再也害不了人了。” “反正你这样的神灵,我不认。” “若神灵都如你一般,都是如此德行,又岂能奢望凡人信仰你们?” 一袭青衫,手握翠渠,抬头看了一眼。 少年目光如灼,仰望苍天。 若有神明,他听得见。 ———— 秦璇之从始至终,就站在李子衿身前,安静听着少年讲完一堆心里话。这也是她原本打算说给那些“同僚”听的。 春风拂过江面,女子笑意盎然,笑问少年道:“说完啦?” 不知为何,被女子这样的目光瞧着,他就有些脸红,李子衿轻轻点头。 而那个敖厦,不再言语,就只是低着头,把头低到一个让少年看不清他面容的位置,弓着身,作着揖。 便是没洗耳,也实打实算是恭听了。 秦璇之点头微笑,旋即转头,面无表情地对那白龙江河神说道:“你可以滚了。” 敖厦微微点头,轻声道:“谢前辈不杀之恩。” 不是客气话,而是在之前,敖厦眼中闪过一次怨恨时,不仅仅被李子衿捕捉到了,更逃不过秦璇之的眼睛。 她已然动了杀意,当时便以心声对敖厦说了句:“老东西,我看你是真嫌命长了。” 可那少年后来的一句话,让秦璇之忽然改了主意,决定放敖厦一马。 敖厦没脸久留,疾驰离开岸边,翻入白龙江水。 在他走后,李子衿才收剑入鞘,先对秦璇之道了声谢,随后走到小师妹身边,挼了挼她脑袋,关切问道:“有没有吓到?” 少女摇摇头,扑入李子衿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说道:“师兄,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你就让我把扶霖法袍交给他们好了。” 红韶不愿意看见师兄跟人生死搏杀。 李子衿摇头道:“不是一件法袍的事情。” 虽然此事因那件凝聚颠渎水运的扶霖法袍而起,可后来敖隆不也说了还要将红韶也留下做妾? 面对这样的家伙,你给他一件法袍,他还会想要兵器,给他兵器,他还要神仙钱,等你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了,他最后还会要你的命。 根本就无理可讲。 只能搏杀。 “秦姑娘,敖隆到底有没有死?”李子衿忽然转身问道。 他知道这位女子,先前定然没有走远,一定就躲在哪里作壁上观,虽然不知对方为何中途折返,但总归是件好事,毕竟秦璇之等同于救了自己和小师妹。 秦璇之摇头道:“你那剑威力不错,而且身为培元境剑修,竟然可以变相使出接近于剑气的招数,很了不起。但你毕竟还只是培元境。那一剑若是换作你洞府境再来递出,那么那蠢蛟定然十死无生了。” 还好她先藏起来看了波好戏,否则,岂不是就错过那一招“滴水剑法”了?剑修见过不少,没见过这么有趣的。 毕竟这位女子眼里那些剑修,都不喜欢讲道理。不曾想这李子衿竟然是剑修中的一朵奇葩? 一个喜欢跟人讲道理的剑修,难不成以后出剑之前,都得先将那恶人的生平事迹批判一番,最后再给他来个依罪论处? 哈哈,光是想想就觉得有意思! 女子微笑不已,心思飘然,已经决定好下一个伪装的身份,连名字都想好了! “是你自创的招数吗?有没有名字呀?”秦璇之笑着问道。 李子衿疑惑地望着她。 “就是那个,刚才那个······”女子赶紧伸出手在半空中比划了下,“哎呀,就是你把那条蠢蛟斩落白龙江那招!” 她的模样滑稽极了,手脚并用地疯狂比划、表演,意图复刻方才李子衿的斩蛟一剑,看得红韶捧腹大笑。 少女觉得这位秦姐姐,似乎又变回了她认识的那个秦姐姐。 李子衿摸了摸后脑勺,说道:“你说那个啊,我也是刚想好的名字。” 秦璇之小鸡啄米一般点头,连连问道:“那招太俊了,看得本姑娘春心荡漾,快说快说,叫什么名字?” 李子衿微笑道:“落蛟。” 然后,少年瞥见那位美貌女子,神情开始逐渐浮夸起来,合不拢嘴,猛皱眉头,脖子向后缓缓缩动,倒吸一口凉气,最终朝李子衿伸出一根大拇指,就憋出一个字:“牛。” ———— 白龙江,河神宫。 刚回到寝宫之中的敖厦替敖隆服下一粒玉露丹,看着破开肉绽的孩子,痛哭流涕。难免有些怒其不争,恨其不幸的怨念。偏偏他又是自己的孩子,不能不管。 老龙叹息一声,缓缓运转灵气,替敖隆疗伤。 忽然有位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出现在两人身前一丈位置,是一位女子。 秦璇之斜瞥那不知好歹的半蛟一眼,嗤笑道:“这便是自作孽了。” 敖厦立即收手,起身,颤颤巍巍地朝女子抱拳躬身道:“不知前辈大驾光临,敖厦有失远迎,还望前辈恕罪。” 他原想问对方刚才不是已经喊自己滚了,现在又不请自来,究竟意欲何为的,可老龙转念想想,还是算了,换了套较为委婉的客套话。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至少在明哲保身这一事上,年长之人,就是更能忍辱负重,看清时局,懂得审时度势,卑躬屈膝。 哪怕是如此不讲理的白龙江河神,前淮河龙王,他也信奉一个强者为尊的道理。 秦璇之点头道:“恕罪可以,那么你就得拿出点诚意赎罪。” “但凭前辈吩咐。赴汤蹈火,敖厦在所不辞。”老龙低着头,一字一句地说着。 那位女子“哦?”了一声,抬头看了眼这座河神宫,笑道:“既然德不配位,那便请你,将这座河神宫让出来吧。” ———— 烟雨绘卷之中。 一位女子瞬间出现在结冰湖面之上,飘然落地,脚步轻柔。 她面带微笑,从容地伸手虚探,穿过小洞天,从另一处扯回一个小老头。 曹铁“哎哟”一声,摔在湖面上,揉了揉屁股蛋儿,看清那女子容貌后,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毕恭毕敬道:“见······见过秦姑娘。” 秦璇之低头凑近曹铁,轻声念了一句法咒,非是她的言语,而是以女子无上神通,将一位少年的言语原声,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这位前白龙江河神。 “可听清了?”秦璇之笑问道。 少年嗓音温柔,语气却颇为坚定,“那位曹河神,才比你更配担任白龙江河神。” 曹铁听完这句话,老脸一红,却笑道:“瞧俊后生这话说的,颇有些难为情哩!” 下一刻,他立刻笑容凝固,脸颊有些抽搐,扯着满脸褶子颤动。 曹铁有些难以置信地缓缓开口问道:“秦姑娘,难道您的意思是······” 秦璇之站直身子,双手负后,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觉得小家伙说的有道理,若鸿鹄州神灵皆如姓敖的一般,还能奢望凡人敬仰我们么?你虽然本事不咋滴,可好歹还像个人,不对,像个神。干不出什么糟心事儿,比那什么狗屁淮河龙王强多了。” 女子每多说一句,那个驼背的曹铁,腰杆便愈发停止,身高也拔高一寸,面容也更年轻一分,境界更恢复一成。 直到秦璇之把话说完。 前一刻还是个又矮又黑的驼背小老头,满脸的褶皱也不复存在。 曹铁摇身一变,变成一位身披月色长袍,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他不敢相信地低头看了看,又伸出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感受到体内充沛的水运灵气,这位前白龙江河神轰然跪地,对身前女子长揖不起。 可他身前哪还有什么秦璇之。 再一眨眼,曹铁已经出现在烟雨绘卷之外,站在白龙江岸边,耳边传来一句女子言语。 “即日起,曹铁恢复白龙江河神神位,重塑神庙金身。望你以戴罪之身,痛改前非,造福于民。” 一条白龙江,如获敕令。 曹铁跪地作揖,铿锵沉声道:“曹铁敬领尊上法旨!” ———— 青山下,绿水旁,少年剑客舞剑翩翩。 长亭外,古道边,窈窕少女步步生莲。 一程山水,景色缓缓蜕变。 距离立春已经一月有余。 在经历了一场白龙江风波之后,红韶不愿意再踏入那条长江,李子衿为了迁就小师妹,只能重头再来,脚踏实地走岸上赶路。 走走停停,有时会和师妹一起,一边练剑,一边行走。 闲看春花缓缓归矣,时有春风萦绕袖间。 春夜将至,李子衿带着小师妹加速登山。 今日是惊蛰,少年要履行一个诺言。 “师兄,我爬不动了。”红韶已经出了一身汗,汗水让少女的头发都开始打结了,比这更要命的是,她的脚好像磨起泡了,一用力就疼。 只是少女没敢说,怕师兄担心。 李子衿走在前头,蓦然回过头来,瞧见小师妹一瘸一拐的模样,行路艰难,便往回走了几步。 然后在少女的惊呼声中,将她背在身后,微微弓着身子,继续攀登高峰。 李子衿提醒道:“抓紧了。” 他提起一口武夫真气,速度不减,依然保持着先前独自攀登的步伐,只不过落脚点,要较之此前更为稳健,不再走一些险峻捷径,而是拣选平稳安全的登山路,身后背着小师妹,就得对她负责一些。 师兄背着师妹,虽然累些,可也高兴。 少女不由地想起初次与他相见时,那时自己死死缠着李子衿,也是登山,在不夜山巅对弈亭外,他成了自己的师兄。 那时候的少女,生怕自己是精魅出身的事情被李子衿发现,会被他嫌弃,所以只好对身世绝口不提,对来历闭口不言。 不知不觉就已经陪师兄走了这么远的路,经历了这么多的事。 那日在白龙江边,李子衿为了保护她跟敖隆生死搏杀以后,红韶心里便诞生了个荒谬胆大的念头。 有可能会让她失去师兄,但少女觉得如果一直藏在心里,不说出来,要是以后等师兄知道了,肯定就再也不会回头。 少女打算坦白。 红韶趴在李子衿背上,酝酿半天措辞,良久之后终于开口,却是问道:“师兄,你累不累,要不还是放我下来自己走吧。” 李子衿淡然笑道:“自己走?脚上起泡了吧?” 红韶惊讶道:“师兄怎么知道?” 李子衿把少女身上抬了抬,因为她有些往下面滑落的迹象,一边继续登山,一边说道:“师兄就是知道。” 年少时也经常登山玩耍,脚上起泡以后,为了不让起泡那只脚太痛,便会下意识的让起泡的脚轻轻落地,要么只让脚后跟使力,这样便会看起来走路一瘸一拐的。刚才他看红韶便是如此走路的,一眼就瞧出她的尴尬处境。 红韶伸手牢牢抓住李子衿的肩膀,再度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道:“师兄,我有话想对你说。” 没听出其中玄机的少年随口笑道:“那就说啊。” “可是我怕说了,师兄就不喜欢红韶了。”少女皱着眉,抿起嘴。 李子衿脚步微微停顿,好像反应过来了,他笑着说道:“怎么会呢。” 红韶竖起耳朵,向从李子衿的话语中分析出自己有“几成胜算”。可她又不是心思敏感的少年,哪能猜得透人心。 李子衿的话,却也能让少女稍稍安心。 红韶想了想,最终从袖中把纸人无事取出来,看着将小家伙也放在李子衿肩上。 想着无事无事,便会平安无事了吧? 无事打了个哈欠,脸上带有倦容,李子衿身子一晃一晃的,连带着肩上的无事也跟着一晃一晃的,它左右瞥了一眼,随后瞬间清醒,心头猛然一震,惊呼道:“哇,不要啊,我恐高啊!” 小家伙连滚带爬地蹿回少女衣袖之中,双手趴在红韶的袖口,身子瑟瑟发抖,嘴角打颤。 给无事逗乐的少女忽然就笑出了声,心情轻松了不少,终于鼓起勇气,对李子衿说道:“那师兄得先答应我,听完以后不许不喜欢红韶了。” 李子衿笑道:“好,师兄答应你。” 红韶闭上眼,几乎一字一句地说出那句已经在心里酝酿很久的话。 “我······我不是人,红韶是精魅。” 红韶的声音犹如细蚊,有些自卑,不仔细听便听不真切,然而在说出这句话时,少女的手腕却拼命用力,死死地抓住李子衿的肩膀。 她怕“摔下去”,不是怕从这座山峰摔下,而是怕从师兄的心里摔下。 原以为向李子衿坦白之后,自己心里便会卸下一块巨石,会轻松许多。可当红韶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以后,却发现自己心中的忐忑犹如白龙江江水,翻涌不停,起起伏伏。 少女脸色惨白,生怕从少年嘴里说出来的话,会让她伤心欲绝。 谁料李子衿听完以后,只是沉默片刻,然后轻声回答道:“我知道啊。” 此时,师兄妹二人也终于登顶。 山上月朗星稀,李子衿轻轻将少女放下,转头挼了挼她的脑袋,对那个低头不敢看着自己的白衣少女温柔说道:“可是那又怎么样,红韶就是红韶,是小师妹。”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红韶眼含着泪花,仍是不敢抬起头,只是扯着少年衣袖。 那个青衫少年剑客,替她擦干眼角,笑容和煦,朝她摊开一只手掌,“小师妹。” 少女终于扑入他怀中,不再流泪。 安抚好小师妹以后,李子衿也从包袱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一炷长香,他走到山巅边缘,转过身子,面朝南方,沉声道:“无事!” 小家伙屁颠屁颠从红韶衣袖中蹿出来,看见那个青衫少年举着一炷香,无事心中会意,便硬着头皮一跃而下,跑到李子衿身边,踩着少年的衣角攀登而上,最终落在他手臂上,运转灵气,默念口诀,催动火法! 一炷长香应声而燃,在夜空下的无名山巅显得格外刺眼。 在金淮城考榆坊时,李子衿曾夜遇一对姐妹花,赌约输掉之后,答应那对姐妹花,于来年惊蛰之夜,寻一高处,面朝南方,上香一炷。 如今,少年如约而来。 拣选的,还不仅仅是“高处”,而是方圆百里内的最高处。 少年心思虔诚,面朝南方,手握香火,高高举起,朗声道:“仓庚州太平郡李子衿,如约而至,上香于此,日月可鉴!” 南方有星辰,忽而闪烁,在繁星中显得格外亮眼。 鸿鹄州,迎来开春以后,第一炷香火。 这也是鸿鹄州百年以来第一炷,“无求之香”。 只为允诺,别无所求。 这一年,逐渐陷入沉睡的鸿鹄州,经历数百年香火衰退的黑夜,终于迎来第一缕虔诚之光。 始于人间,经由少年,落于群山之巅。 这一日,春雷乍动,万物复苏。 ———— 烟雨绘卷之中。 有女子冰上凿洞,独钓寒江。 在她身旁蓦然出现数十位鸿鹄州神灵的金身法相,香火并未衰退到极致的神灵,是以法相来此相见。而那些香火衰弱到已经无法凝聚法相,万里赴约的小小神灵们,则由一位女子以无上神通打开数十道光幕,让他们能够与今日到场的众神交流。 凝聚出金身法相那些,是百仙谱上位列靠前的大神,如三山五岳真神、五湖四海正神。没能凝聚出金身法相那些,是百仙谱上靠后一些的,如世俗王朝封诰的普通山水神灵、偏于之地的花鸟神、财神等。 然而无论今日来或没来的神灵们,都只能仰望另外两位女子。 都是两位掌柜。 秦璇之起身,嗤笑道:“连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都懂得对世间万物抱有怜惜之情,对神灵心存敬畏,鸿鹄州这些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岑天池法相最为明亮,微笑道:“咱们的江河共主水神娘娘,该不会是动怒了吧?” 一道光幕之中,郑国财神柴老爷百无聊赖地躺在飞雪客栈池塘边缘,随手朝池塘里扔了些许饵料,补充道:“水神娘娘息怒啊,动怒伤肝,会长皱纹的。” 另一道光幕之中的宁山山神金身刚刚重塑不久,光彩焕发,回想那日躲在山神庙中的少年,又再联想到今日他那番肺腑之言,感慨道:“宁山的人,凡有求于我便来庙里上香,起初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要求,我帮了也罢。后来他们想要的便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我这小小宁山山神,又不是那三山五岳真君,法力如何能够?有求时才虔诚跪拜,无求时便从不来此。个个儿跟着了魔似的。想不到一座宁山村的人,跪了一年的山神庙,竟不如少年郎夜里上香一炷香火旺盛。” 一位金身法相显化为羊角辫小姑娘的神灵奶声奶气地说道:“敬畏敬畏,早已经被他们把前半截扔到海里去了。鸿鹄州的人对神灵只畏不敬,好一些的也是畏大于敬。凡人如此,山上炼气士和一些末流山水神同样如此,岂不知畏大于敬,便是走岔了路,走歪了心思。” 另一位金身法相为稚童的神灵愤愤然补充道:“所以才说得出强者为尊这种乍一听极有道理,然而细想之下全是无稽之谈的言语。若世间人人信奉所谓的‘强者为尊’,身为‘强者’便可以视万物为草芥,那么儒释道三教祖师,扶摇四位守陵人,任何一人都能使一州陆沉,天底下哪还有规矩约束的了他们。今日十境剑仙心情不好,随手一剑斩去鸿鹄,明日十境武夫赌钱输了,随手一拳轰碎桃夭。整个扶摇天下,九成九的人都得死。约束这些强者的,无非是他们心中的信仰和道理。” “而这些真正的强者,难道也信奉一条‘强者为尊’?那这世上九成九的人,都不必生下来了。” 一位光幕之中的神灵安慰道:“好了好了,咱们是来水神娘娘这里商量正事的,你们一个个地抱怨个不停,待会儿香火用光了事情也商量不完。” 鸿鹄州南岳山君金身法相尤其巨大,仅仅是悬停于冰面之上,就已经让整座冰湖下沉许多,他周身散发着苍翠幽深的盎然古意,有柳,有露,有甘霖萦绕,甘霖落地,可让方圆百里的草木重新焕发生机。是乃真正的枯木逢春。 这位南岳山君面无表情,手握净瓶,嘴角不见动作,却已有威严浩荡之音回荡在冰湖之上,他感慨道:“私以为,延续鸿鹄州香火,需要千千万万个鸿鹄州子民的千千万万炷香,不曾想,拨开云雾原来仅需一炷香即可。” 又有一位面容模糊,令人瞧不真切的女子法相缓缓浮现,一语点破玄机道:“重不在香,而在于人。” 秦璇之点头,最后切入主题道:“此香可长明于续延山,由南岳山君代为掌管。我亦会分出其余几州的香火,助诸位一臂之力。” 岑天池会心一笑,“既如此,山海宗便不再举宗迁移,与鸿鹄州共进退。” 其余诸位神灵依次发表意见,却出奇的一致。 “愿与鸿鹄州共进退。” 本来气数将尽,该在那场海水中陆沉的鸿鹄州,上上下下各司其职的大小神灵,因一炷无求之香得以苟延残喘,在秦璇之和岑天池两位至高神灵的请求下,百年以来初次同聚一堂,商议大事。 孱弱的香火之力并不足以支撑这场议事进行太久,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众神便匆匆离去,重回各自辖境。 烟雨绘卷中,最后只剩下两位绝色女子,秦璇之,岑天池。 那位韶华酒馆的岑掌柜坐在秦璇之身边,斜瞥那女子一眼,问道:“真不做神了?” 甚么从别州分来的香火,谎言罢了。 岑天池知道,秦璇之是要散去自己作为至高神的神性,把自己这些年积攒的香火熔铸入那一炷长明香中,好让鸿鹄州的这些可怜神灵,得以香火延续。让鸿鹄州的世俗王朝,文脉得以传承。 骂这些人最狠的,是她。 对这些人最好的,仍是她。 一如敖厦对自己孩子敖隆的那份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水神也如此看待鸿鹄州的子民和小神。 秦璇之脸上挂着淡然的笑容,难得没有说些怪话,笑话,只是轻声回答道:“嗯。” 岑天池叹息一声,又看着身旁女子的眼睛,问了个有些多余的问题,“值得吗?” 那位绝色女子没有给出答案,只是轻轻挥手,散去烟雨绘卷的小天地,与岑天池出现在鸿鹄州上空的云层之中。 她眼中金光熠熠,以神灵的目力俯瞰一座鸿鹄州的版图,淡然道:“这个问题,容我百年以后再回答你。” 岑天池眯眼笑着:“那咱们就说好了。不见不散”。秦璇之点了点头。 岑天池身形一闪而逝,离此远游。 秦璇之又摇了摇头。收起那支鱼竿,低头俯视那一炷插在续延山巅的无求之香,微笑道:“君见繁星如此夜,此夜见君如繁星。” ———— 岑天池一步迈出,回到山海宗,临时召开祖师堂议事。 当这位女子宗主宣告山海砚将稳如泰山,分毫不移之时,有位宗门长老问了女子一个先前她问别人的问题。 那人阴阳怪气地说道:“宗主大义,可要山海宗与鸿鹄州共进退,真的值得么?” 岑天池起身走到屋门口,眼中同样闪过一丝金色光辉。 女子娇娇柔柔,斜靠在门框上,望见天上繁星闪耀,地上群星荟萃。 百年未见的好光景。 她嗤笑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