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山下起了春雨。 问剑台上,雨水滴滴答答,将一袭青衫和一袭茶袍搭打湿了衣裳。 李子衿微微侧过头,根据雨水落下的密集程度,声音之间的细微分别,判断姜襄的位置,距离自己有多远。 要做到这一点,很难,但做了,总好过不做。 对面那个姜襄,同样如此,只不过更多是依靠自己的直觉来判断李子衿的位置。 忽然,光阴流水仿佛蓦然变慢。 雨水从天空到地上的距离,似乎被无限拉长。 下一刻,光阴流水恢复正常速度。 两道身影飞快向前。 两人都是侧耳聆听,同时在心中默默演算自己的步数,以及对手的步数。 问剑台就这么点地方。 两人同时朝对方快速奔跑,其实只在五个呼吸之间就已经交上手。 不再是之前互相倾力一剑,而是互相朝对方递出数剑。 这一次,是李子衿先出手。 一袭青衫,衣袖飘摇,出剑不停。 李子衿默念一句“身随心动,剑随身走”。 直接以一记自己所创的山水共情起手,不再保留实力。 一剑从左向右,一记横扫式,横扫向右之后,手腕同时翻转,剑身转横为竖。 随后便是脚下发力,在半空中不断翻转,牢牢握紧手中剑。 手中那柄苍翠欲滴的古剑翠渠,此刻真的滴出了水。 雨水不断滴在翠渠剑上,又从翠渠剑上,被李子衿不断挥舞、旋转、洒落。 漫天雨点,这一刻都如同剑仙的凌厉剑气,锋利无匹。 姜襄身形左右腾挪,时而往地上左右翻滚,时而以避暑剑猛然点地,溅起问剑台上无数水花。 李子衿引动从天而降的雨水,如同剑仙施展剑气。 姜襄溅起地面涟漪阵阵的水花,一道水帘屏障,如同法阵结界。 一攻一守。 一矛一盾。 那些从天而降的“剑气雨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纷纷冲向一袭茶色长袍的姜襄,被姜襄以避暑剑溅起的水帘屏障悉数抵挡。 在一波剧烈的攻势之后,李子衿停了下来,缓缓后退。 在一旁观战的苍云剑派齐长生赶紧对身旁的小师弟说道:“看到没有,别人就比你聪明多了,第一轮猛攻迟迟无法拿下对手的时候,不能够再贸然出手,而是要保存一定的体力,伺机而动。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果连第一波攻势都无法战胜对手,一味地猛攻又有什么用呢?仔细看着,好好想想。” 丁昱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问剑台上的两个剑客。 两个真正的剑客。 问剑台上。 攻守之人,已经互换。 姜襄一袭茶色长袍,不同于李子衿的华丽剑招,出剑不停,而是一直牢牢握住手中避暑剑,然后倏忽一剑递出,就直接刺向那个不断后退的青衫剑客面门。 袁天成眉头微皱,两人蒙眼问剑,已经极其凶险,稍有不慎,便会或死或伤,加之现在问剑台上,遍布雨水,行走不便。 可是如此精彩的一场问剑,放眼历年来的问剑行,都极其少有。 这位不夜山的副山主,又不忍心出手阻止两个宿敌的尽情出剑。 而今日在颠渎倒瀑周围观战的炼气士,数量比之昨天更多。 可见有不少人,都对二人的交手极感兴趣,甚至袁天成还从人群之中,捕捉到几位“老朋友”的身影。 都是几百上千岁的老骨头了。 不好好躲在深山里面修行,延长寿命,跑来年轻人的朝雪节问剑行,凑什么热闹? 只是连那些老不死的,都对李子衿和姜襄二人的比试很感兴趣,想要看下去。 所以作为东道主的袁天成,自然更不能让数千名炼气士铩羽而归,扫兴离开。 这位不夜山副山主,只能是强提起精神,手中已经悄悄掐道决,随时准备出手,防那个“万一”出现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李子衿微微侧身,以翠渠剑挡住姜襄阴狠的一剑,双剑碰撞不停,不断发出铿锵声响。 姜襄接连几剑,都是杀招中的杀招。 避暑剑分别刺向李子衿双眼、心口、脖颈、小腹。 一招比一招狠,一次比一次快。 姜襄就连脚步,都走的极其轻盈,拣选较多雨点恰恰落地,溅起一地水花之时,他才会缓缓抬起脚,朝李子衿挪动。 而且是先以脚掌轻轻触地,然后慢慢放下脚掌,最后当他的脚尖触地之时,便已经朝着李子衿迈出下一个步伐了。 招式狠辣,简单粗暴。 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 脚步要配合雨声,出剑更是配合雨点。 适应能力极强,俨然是一位经验极其丰富的剑客,能够在各种不同的环境下出剑,且每一剑,都是“急功近利”,追求一击必杀的一剑。 在这样的剑客心中,问剑没有胜负二字。 只有生,或者死。 他当然不愿意在这不夜山中,在这问剑台上,就把一个没有手握仙剑承影的李子衿给杀了。 姜襄知道李子衿有几斤几两,知晓他能够吃得起自己这些狠辣剑招,所以才会如此出剑。 他不仅没有在害李子衿,反而是在帮他。 帮李子衿,“于生死之间破境”。 在这一点上,姜襄是个中好手了,他最擅长的,就是以生死之战砥砺剑术,对手实力越强,战斗越是凶险,他便越兴奋,出剑越快越狠越猛。 当姜襄出剑达到了那个“点”的时候。 自然能够打破瓶颈,轻松破境。 用姜襄的话来说。 别人用汗水破境,而他姜襄,用鲜血破境。 李子衿逐渐有些招架不住姜襄的进攻了。 到底是一位经验老到的剑客,把李子衿吃得死死的。 青衫少年紧咬牙关,颇为吃力地再度挡下姜襄一剑,只是被踹倒在地,一个翻滚,浑身沾满雨水,有些狼狈。 明夜看了眼问剑台。 已经要分出胜负了么? 那一炷香,即将燃尽。 袁天成心中猛然一震。 因为那个姜襄,竟然能够开口言语。 不是这位不夜山副山主解除了那个噤声术法,而是底下那个自称农家外门弟子的姜襄,竟然能够靠修为破开自己给他施展的噤声术法。 这还不是最让袁天成震惊的,最让老人震惊的,是那姜襄分明在法阵之中啊?为何可以不受法阵结界影响,运转灵力? 忽然下面有位“老朋友”有意无意看了袁天成一眼。 老人旋即反应过来,原来不是姜襄能够运转灵力,而是问剑台下,那个“老朋友”看不过去,替那个一袭茶袍的少年剑客,解开了噤声术法。 姜襄微微一愣,停下进攻李子衿的动作。 由于蒙着眼,看不见,他便原地转了一圈,朝人群中那位好心替自己解除噤声术法的老人微微拱手抱拳。 四面都谢,总不会漏掉。 然后他侧过身,找回那个“面对”李子衿的方向,沉声道:“李兄,一炷香的时间即将结束。不如你我都别再演戏了,干脆利落地一剑分出胜负?” 李子衿笑道:“姜兄,我已经是倾力出剑了。” 那个农家外门弟子姜襄,摇了摇头,想说你是倾力出剑了,可没有倾力出手。 只是时间所剩无几,姜襄懒得再跟他打什么机锋。 一袭茶袍,用右手将那柄避暑剑抛起,避暑在空中翻转,被姜襄换为左手握剑。 在场的炼气士,剑修,各种自诩剑道天才的年轻俊彦么,都已经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了。 刚才那么厉害的剑术,没想到竟然是个左撇子,说明方才都不是他的十成功力。 李子衿隐约之间,感觉姜襄的气质又再一次转变。 尽管他现在看不见那个姜襄,却可以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再不换左手剑,是必然打不过姜襄的,甚至换了,也未必是他对手。 问剑台上,法阵结界之中。 分明已经限制了剑气剑意。 可李子衿还是能感受到一丝背心发凉,仿佛姜襄下一剑,就真能取走自己性命似的。 此人,相当可怕。 姜襄不再有所保留,作为左撇子,左手握剑,已经宣示着接下来这一剑,无论那炷香燃不燃尽,他跟李子衿的这一场问剑,都将结束。 姜襄微微下蹲,将身体几乎已经要缩成一个上弦月的模样。 李子衿感受到了杀气。 袁天成指尖的道决蠢蠢欲动,若问剑台上有人命悬一线,那么这记道决,将会救那人一命。 明夜也开始认真起来,少女甚至不由自主地朝前面走了两步,想要看得更真切,看得更清楚些。 女子剑仙云梦,从白玉床上坐直身子,那些雨点滑落,都会自行绕开女子剑仙的衣衫。 雨不沾身。 她端坐在悬停半空的白玉床上,望向那个姜襄,或者说,望向那个,剑痴。 这个动作,是那个被称为剑痴的少年,倾力一剑的杀招。 是死亡的前兆。 是毁灭的图腾。 死在那个剑痴这一招下的人和妖,不计其数。 剑痴姜襄,双腿陡然蹬地,一剑在身前,剑尖所指,雨水退避。 身形快若奔雷,一闪而逝。 直接从问剑台的一端,瞬间出现在问剑台另一端,须臾之间便已飞掠过那一袭青衫的少年剑客。 一袭茶袍的姜襄身形站定,站在李子衿身后,背对那个愣在原地的青衫少年。 姜襄缓缓取下布条,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左手握着避暑剑,剑尖不断有鲜血滑落。 他转过头看着那个已经在最后关头换成了左手持剑的青衫少年,左脸脸颊有一道小而浅的口子,不到一寸,是被姜襄以避暑剑割伤。 剑痴姜襄淡然道:“你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