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 金淮城连下了七日雪。 小师妹红韶身穿两件品秩极高的仙家法袍,可以不惧严寒。李子衿自己却需要添被加衣。少年刚打来一盆热水,开始泡脚,又有客人来访。 “李子衿,红韶,还没睡吧?” 屋外传来那位金淮书铺儒衫老者的声音。 小师妹红韶已经一个蹦跳前去开门,笑道:“啥都懂老爷爷。” “啥都懂”,是红韶给这位老先生取的外号,相识数日,少年少女都不曾知晓老人姓名,而这位儒衫老者给少女的印象就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像无论问他什么,他都能答得上来。故而红韶替老人取了个“啥都懂”的名号。 李子衿呵斥道:“红韶,不许无礼!” 老人爽朗大笑,“无妨,无妨,老朽喜欢这个称呼。啥都懂,挺好的。” 李子衿刚弯下腰,门口的老人就摆了摆手,“忙你的,我想单独跟红韶聊聊。” 儒衫老者转头看了红韶一眼,眼神停留在少女头上所别玉簪之上。 那个正在泡脚的少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微愣了愣后说道:“好,红韶,去吧。” 少女红韶嗯了声,跟在儒衫老人身后,缓缓下楼。 二人沿着飞雪客栈后院,进入金淮书铺后,老人微笑着让少女坐下,用手指着她头上的玉簪,问道:“这簪子挺别致的,能否让老朽瞧瞧?” 这支红白相间、锦鲤样式的玉簪,乃是少女红韶的本命物。 只是李子衿和红韶二人都对这位老先生极为信任,所以少年放心让红韶跟他单独聊聊,而少女也不假思索地歪着头,轻轻取下那支玉簪,将其交到儒衫老者手心。 她眯眼笑道:“啥都懂老爷爷,想看便慢慢看呗。” 老人点头,接过那支玉簪,入手之时,无声无息地动用儒家“观复”神通,将那支玉簪里里外外,瞧了个清清楚楚。 少女这支玉簪之中,承载着两样极为沉重之物。 其一,是她的锦鲤元神,生来便有,只因红韶还未开辟识海,没有踏上修行之路,又是应运而生的精魅,得天道眷顾“破例”化身为人之后,元神无处安放,故而只能暂存于本命物之中。 其二,是一缕龙气,这却是被人后天强加入少女体内的,跟她接触的时间越长,那么龙气与少女的命格便越契合,以至于连她的本命物都沾染上了这一缕龙气。 世间精魅,不是谁都能够承载龙气之重的,龙气是一把双刃剑,对一条锦鲤来说,拥有龙气加身,也许会让她日后“鲤鱼跃龙门”之时较为顺遂,却也极有可能让她变得命运多舛,波折不断。 对人类帝王、皇子来说,龙气加身利大于弊,虽然也有中途夭折的风险,但只要是顺利继位的皇子,龙气便会逐渐与国祚绑定在一起。 龙气旺,则天子昌,天子昌,则国昌。 对红韶这类精魅来说,承载龙气却是弊大于利的。 大多数妖怪精魅,都无法承载龙气,若强行将龙气灌注到他们体内,只会引来天谴,命不久矣。 世间蛟龙水裔算是例外,一部分蛟龙之属的水裔天生携带龙气,或被世俗王朝纳为一地江河海神,依循天数降雨,庇佑一方百姓。或生活于东海之极,那座正统龙宫之中,自有一条登天封神之道。 前者一般非正统龙族血脉,难以进入东海龙宫,但优点是走江之时拥有世俗王朝封诰,蛟虽未入海,亦为半龙之躯,可兴云雨。走江成功之后,便会与世俗王朝相互护佑,姓名被记录在一国山水正神的谱牒之上,维系一方江河气运。 世俗王朝助蛟走江顺遂,蛟走江化龙后又反哺世俗王朝一方水土的子民。 取水于井,还井以水。 而后者必然是在龙宫之中龙族谱牒之上有名有姓,如同世俗王朝宗人府,可编纂玉牒,记录宗室子女嫡庶、名字等信息。 如这类龙宫正统龙族,被称之为“真龙”,走江的难度便远远大于普通蛟龙之属。 蛇入江河化蛟,蛟入海化龙。 而生来便是龙族正统,居住与龙宫之中的真龙,他们走的那条“江”不在地上。 乃是一条通天之江。 顺利走过此江,真龙飞升,登天成神。 其难度丝毫不亚于炼气士渡劫。 成功则登天,失败则死。 扶摇天下的“鲤鱼跃龙门”之说,便是在说入少女红韶一般的锦鲤之属,日后都可去往东海“龙门峡”,尝试跃过龙门。 此举若成,无须走江走海,亦可化龙。从此修为大涨,境界攀升,同时拥有一条登天之路。 如若不成,仙缘断绝,永堕轮回。 机遇总是伴随着风险。 儒衫老者以手指轻轻抹过那支玉簪,暂时遮掩了天机,让那位替少女红韶灌注了龙气的下棋之人,暂时无法听闻金淮书铺中的动静。 老人笑问道:“红韶啊,有没有想过以后要跃龙门?” 那个正在金淮书铺中随意翻阅书籍的白衣少女心中猛然一震,如遭雷击。 她背对着老人,身形一滞,呼吸急促,握着古书的手微微颤抖,慌乱不已。 鲤鱼跃龙门的典故,早先她便在无意间向这位啥都懂老爷爷请教过。 当时少女趴在飞雪客栈后院池塘边,看着池塘中的锦鲤,故作轻松地随意发问。 老人看起来也并没有放在心上,“随口回答”,给少女讲了个关于跃龙门的故事。 然而此刻这位啥都懂老爷爷竟然会有此问,便说明他已经知晓了自己乃是精魅出身。 红韶害怕师兄会知道这件事,她更怕师兄知道自己是妖以后,就会不疼自己了。 儒衫老者微微拂袖,一缕微风轻轻拂过少女身体,将其心中的担忧、不安、惊惧悉数抹去,让她的呼吸逐渐平缓有序,使其心平气和。 老人嗓音柔和,笑容和蔼,缓缓挪步走到少女身前,安抚她道:“无须担忧,我答应你,不会将此事告诉你师兄。” 红韶将信将疑。 世人对妖的看法,这一路走来她看了不少,早就已经心知肚明,深知扶摇天下的世人对待妖怪精魅,基本都是持喊打喊杀的态度。 有的人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少女一颗九窍玲珑心,观人如从山巅俯瞰大地,人心瑕疵一览无遗。 与人交流,从来无须听其言语,只需透过世人的眼睛,便能窥探到他们的心湖,世人心湖之上的涟漪,红韶从来一清二楚。哪怕是他人隐藏再深的心机与秘密,看在少女眼里,其实都如同将其拿在手中,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所以红韶看人很准,她透过师兄的眼睛,可以看到他的心湖之上,有稚童划船,于湖中荡漾不止。 还可以看到,有少年衣衫单薄,于风雪夜里,替亡魂引路助她安息。 如果说李子衿要与人共情,尚且需要使出谢于锋传授他的剑法。 那么红韶要与人共情,只需看着那人眼睛,而且“被”少女共情之人,毫无察觉。 这才是九窍玲珑心真正的妙用。 然而世人却只追求它给人提供的几十年修为境界,未免太过有眼无珠了些。 少女转过身,看着老人的眼睛。 看见老人的心湖之上,古井不波,风平浪静。 再仔细一瞧,有两幅画面。 有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先生,四周是书山,脚下是书海,老先生面无表情,正捧着一本文字晦涩的古籍,缓缓读书。 另一幅画面是两条鱼。 一黑一白,一阴一阳,在半空中游曳,随后交织缠绕,融为一体,相互依存,生生不息。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是一幅太极图。 红韶看得出,老先生没有说谎。 她点了点头,“我相信啥都懂老爷爷。” 少女沉吟片刻后,打算回答老人方才那个问题,却是以问问题的方式来决定自己的回答。 红韶满脸认真地问道:“跃了龙门,师兄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老人想了想后回答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那我不跃龙门了。”她想都没想地说道。 “可是跃了龙门之后,你会变得很厉害,也许会比你师兄更厉害,可以活很久,可以‘把天当做水’。”老人循循善诱。 “可是我不想变厉害呀,我更不想变得比师兄还厉害,至于活得长和什么把天当水,对我来说都不如现在这样。红韶只要现在这样就好了。”少女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双手捧着下巴,若有所思。 今儿个她考虑的问题实在太多了,有一点点头晕。 老人又是不动声色地一拂袖,替少女带走头晕目眩的不适感,他有些咄咄逼人地问道:“若是你师兄遇上了天大的麻烦,只有你跃龙门之后才能帮得上他,那你跃不跃龙门?” 那个白衣少女噘着嘴,想了好半天。 她足足考虑了一个时辰,儒衫老者都快睡着了,才蓦然被少女一句言语惊醒。 “什么样的麻烦?”她天真问道。 “会死的麻烦。”老人轻声答道。 “那我跃。”少女面容凝重,单手握拳一挥,用力点头答道。 儒衫老人最后问道:“跃龙门可不是说跃就能跃的,如你一般的锦鲤之属,成功跃过龙门的万中无一,如果失败了······” “如果失败,会怎样?”她眨了眨眼睛。 “会死。”老人没有丝毫隐瞒。 这下子少女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疑惑问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儒衫老者笑着摇头。 “跃。”她最后答道。 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 老人将少女送回房间之时,李子衿已经在房门外等了许久,看见迎面走来的两人,少年先是朝老先生微微作揖,随后挼了挼少女的脑袋,看见她头上的玉簪不见了,李子衿好奇问道:“红韶,簪子呢?” “啥都懂老爷爷说要暂借簪子一晚。”白衣少女满脸欢喜,看不出半点忧愁模样,就好像刚才不是经历了一场问心,而只是随意闲聊几句而已。 儒衫老者点头道:“不介意吧?” 虽是红韶的物件,老人却是面朝李子衿问的。 少年有些捉摸不透这位老先生今日的所作所为了,只是也知晓对方定然不会坑害自己和小师妹,所以点头答应,“不介意。”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老人转身下楼,只是离开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要做出某个重大决定一般。 少年少女回房,各自躺在床上时,李子衿双手抱头,望着屋顶,最终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红韶,老先生都跟你聊什么了?” 红韶不是个会说谎的,就只能双眼紧闭,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了,装作睡着,打算逃避这个问题。 李子衿瞅着那边没动静,就又略微加大声音喊了两声,无人应答,少年只能作罢。 大师兄和小师妹各自入眠以后,已经关门的金淮书铺中,老人手握那支红白相间的锦鲤玉簪,微闭着眼。 不断有正气涌入那支其实是少女红韶本命物的锦鲤玉簪之中。 最后,老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自顾自答道:“有。” 这一夜,扶摇天下的夜空中,有星辰坠落,亦有星辰升起。 ———— 金淮城,缉拿衙。 乔府管家童寺正倚靠在缉拿衙大堂主位之上。 就连尚书府少爷、缉拿衙追凶使大人乔宏邈都只能坐在侧席,只因这位童管家深得兵部尚书信任,而且此人手段狠辣,出了名了六亲不认。 当然,童寺自己称这为“对事不对人”。 若说天不怕地不怕的乔宏邈,有没有怕的人,那么还真有两位。 一位,是乔宏邈的父亲,郑国兵部尚书,乔高旻。 另一位,便是此刻正“喧宾夺主”,坐在本该属于他乔宏邈主座之上的乔府管家,童寺了。 童寺在郑国有个外号,绵里藏针笑面虎。 无论与谁言语,这头笑面虎总是面带微笑,语气柔和,哪怕嘴上说着什么千刀万剐之类的言语,也要以温润如玉的语气讲述,为人处世与他的容貌举止相差甚远。 缉拿衙下人端上一壶茶,给主座之上的童寺和坐在右侧的乔宏邈各自倒上一杯茶。 下人极有眼力见,是先替童寺倒的茶。乔宏邈看在眼里,却也不敢有任何意见,只是默默解开茶盖,闻香品茶。 那位远道而来的乔府管家童寺轻轻端起盖碗,将其举到与视线齐平的高度,仔细端详了一番后赞叹道:“想不到在金淮城这么个疙瘩地,也能见到京城的青瓷,缉拿衙真是花了大手笔啊,小乔公子品味不错。” 此言一出,乔宏邈顿时如坐针毡,一时之间继续品茶也不是,不品茶了也不是。他轻轻将盖置于茶碗上。这批青瓷的确是他命人专程从京城花重金买来的,只不过都是临行前以乔府的金枝玉叶购置,并没有动用缉拿衙的财力。 他没想到童寺一来就给自己找茬,却也只能赶紧解释道:“童管家,这青瓷茶具是我临行前购置的,只不过前几日才被人以马车送达,我可没有动用缉拿衙的银两买这些私人器具啊。” 童寺脸上笑容更盛,伸出一手虚按两下,随后瞥了一眼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的缉拿衙下人,给了对方一个眼神。下人心领神会,各自朝童寺与乔宏邈告辞一声,快步离去,“童管家,乔大人,奴才告辞。” 这位乔府管家目送那下人离去后,随手将手中青瓷茶碗放在身旁茶桌上,随口说道:“小乔公子不必这么敏感,童某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这么随便看看,再跟公子随便聊两句,瞧瞧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在尚书大人面前说公子的闲话。” 乔宏邈连连点头,感激道:“是是是,如此,那便多谢童管家了······” 然而没等乔宏邈把话说完,那头笑面虎又低头随手摸了摸那张金雕玉琢的座椅,玩味笑道:“要不怎么说小乔公子是人上人呢,这人上人就是比我们这些干粗活的下人懂得享受啊,瞧瞧这金玉椅,这气派的。怕是旁人见着了,还以为是从咱们那位新皇帝的金銮殿中搬出来的呢。” 乔宏邈额头滑落一粒豆大汗珠,终于从这头笑面虎的言语中听出了点言外之意,立即起身,神情肃穆道:“童管家提醒的是,我不日便命手下将缉拿衙里里外外的物件换掉,重新添置。” 笑面虎童寺笑而不语,只是在那位小乔公子起身后,他也缓缓起身,双手负后,一边四下打量着有些阔绰的不像话的缉拿衙,一边朝乔宏邈走去。 在经过乔宏邈身边时,童寺斜瞥这没脑子的蠢东西一眼,伸出一手“轻轻”落在乔宏邈的肩膀上,微笑道:“金淮城县令府上的物件,造价可能连您这缉拿衙十分之一都不到,您一个八品追凶使都用上这些个物件儿了,明年回京上任兵部郎中时,还不得打造个半座金銮殿出来?小乔大人在缉拿衙之外,在金淮城那些花街柳巷怎么个花天酒地,童某管不着,只是您玩归玩,闹归闹,切莫把从前那一套骄奢淫逸搬到缉拿衙来,这里还不是乔家的地盘,就算是,也不能承认。童某倒是不会在外边闲言碎语,可是······旁人会不会,就很难说了。别忘了,京城那边,可还有半个庙堂死死盯着咱们呢,小乔公子行事还需三思,莫要给他人抓到乔府的把柄才是,否则······尚书大人会很心疼的。” 乔宏邈肩头一沉,半边肩膀给童寺牢牢捏住,动弹不得。吃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此人言语虽然冷嘲热讽,但却的的确确说到了点子上,新帝上任不久,庙堂之上波云诡谲,他身为兵部尚书之子,不得不防。 已然满头大汗的乔宏邈沉声道:“宏邈知错了······谢童管家提点。宏邈以后一定三思而后行。” 这位尚书少爷已然把姿态放得极低了。 童寺点头微笑,瞬间松手,轻轻拍了拍乔宏邈的肩膀,径直走出缉拿衙大堂,在即将脱离那位小乔公子视线之时,有意无意地说了句:“对了,花间集客栈那个剑客,你就不用派人去杀了,此事由我来处理。” 乔宏邈明显不甘心,眉头微皱,觉得此事完全无须童管家操心,“可是······” 那头笑面虎童寺,微微侧过身子,斜瞥他一眼。 后者只好闭口不言,无奈道:“就依童管家的意思。” “嗯。”童寺一步迈出,离开缉拿衙。 缉拿衙大堂内,怒火攻心的乔宏邈一巴掌拍碎身旁青瓷茶碗,另一只手握着拳头,咯咯作响。 ———— 金淮城有一条考榆河,左右两侧街道被称之为大小考榆坊,粉墙黛瓦,是金淮城中十分有名的风月场所,亦是金淮城里最大的销金窟,素来有不少文人骚客、世家子弟来此寻花问柳。 然而考榆坊最出名的却不是河两岸的花街柳巷。 此地最妩媚撩人的景色,恰恰是在那条考榆河上。 考榆河上,有不少画舫,沿河行驶。 画舫之上,皆是两岸各大青楼之中的花魁。 一到夜里,一条考榆河上,可谓百花齐放,群芳争艳。 这些烟街柳巷的风尘女子,为金淮城这座边陲之地提供了不少滋味。 考榆河边两岸,总是站满了人,有锦衣华服的公子爷,也有衣衫褴褛的老乞丐,然而站在岸边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男人。 而这些男人们,来到这里也都只有一个目的,“赏景”。 金淮城的正经女子,从来对这种地方不屑一顾,对那些做着皮肉生意的风尘女子更是低看一眼。 那些画舫,行驶的速度都极慢,方便在路过考榆河两岸一些个入水台阶时停下,供有钱看客们仔细挑选。 若有出价令人满意的公子爷,愿意一掷千金只为与美人共饮,那么那艘画舫便会停下,请那位公子爷上船一叙。 这些画舫之上的花魁们,往往不只是徒有其表,而是从小被培养琴棋书画等雅好,就是方便日后陪客人闲聊之时,还能献上一曲歌舞,也能跟那些满腹经纶的文人骚客们谈天说地,聊聊诗词歌赋。 扶摇天下的风月场所,终究还是讲一个雅俗共赏的,姿色身段是俗,那么诗词歌赋便是雅。 然而这样的雅,多数时候仅仅只是为“俗”服务的。 它们是覆盖在欲望之上的一层薄纱,是文人骚客们最后一份体面。毕竟没有人愿意真的承认自己是个俗人。 而且一艘画舫,上面往往不仅仅只有一位姑娘,故而能出得起价上画舫的公子爷们,家底丰厚程度远超普通人的想象,因为一次需要同时付给数位甚至十数位姑娘赏钱,非寻常人家所能承受。 若只是在画舫之上跟姑娘们一起饮酒聊天,听曲儿赏舞那倒也罢了,数目虽大,却还是有不少公子哥能够出得起价。 可若是不止于上船听曲儿赏舞,喝酒聊天,而是想要与姑娘们更深入交流的话,费用便极贵,门槛也交高。遇上一些个较为洁身自好的花魁们,还真不是光看钱就可以。用这些姑娘的话来说,便是“也看眼缘”。 若银子到位了,眼缘也极佳,那么那些公子哥们,便可有幸能够与佳人共度良宵,可能还不止一位佳人。不是神仙也胜似神仙了,其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一位青衫少年剑客,只身来到考榆坊,站在考榆河左岸,左顾右盼。 当日,吕高阳私下里告诉李子衿,乔宏邈最喜欢出入风月场所,若想摸清楚此人的人际关系,那么从考榆坊下手准没错。 所以李子衿来此地,碰碰运气。 关于考榆河上的画舫,那位郑国第一镖师还向少年透露了一件秘辛,说那考榆坊风头最盛的花魁,名为“师师姑娘”,关于这位姑娘的姓氏,从来无人得知。 那位姑娘极美,虽然市场戴着面纱,唯有少数出得起天价登上画舫的公子爷见到过师师姑娘真容,然而有诗人见过那位姑娘之后,专门为其题诗。据说为那位姑娘题诗的文人骚客不在少数,个个都是扶摇天下有名的才子,女子绝色可见一斑。 吕高阳离开金淮城之前,告诉李子衿,他想知道的情报,关于郑国、乔府、乔宏邈的信息,也许能在那位花魁那里打听到。 当然,要花上不少钱,数目恐怕不亚于与那位姑娘共度良宵,当以金枝玉叶为单位计算。 早已是山上人的李子衿自然不缺这点钱,与那位飞雪客栈的柴老爷兑换了三枚霜降钱与三枚小满钱以后,少年郎如今在世俗王朝同样吃得开。 关于乔府的一切,吕高阳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听在李子衿耳中,却依旧如同管中窥豹,不见真容,难得全貌。 他也没有再为难那位郑国第一镖师,毕竟对方已经相当有诚意。 可当时房顶那人,不可不杀。如若不杀,他便会如影随形地盯着李子衿,或是吕高阳。 吕高阳要逃,自然不能让乔府那位管家掌握他的行踪。 李子衿今日没有带包袱,那样太招摇了。 少年只背了把翠渠剑,在怀中揣着三枚金叶子,是那每一枚都代表世俗王朝万两黄金的“金枝玉叶”。 除此之外,为了万无一失,他甚至还带上了一枚霜降钱,一枚霜降钱等同于十枚小满钱,等同于世俗王朝十万两黄金。少年觉得,想要从那位传说中的师师姑娘嘴里问出点消息,就算再贵也不会贵过这个数目吧?毕竟算上那三枚金叶子,少年看似轻装上阵,实际上却是以腰缠万贯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身上的金钱。 相当于十三万两黄金在身,这一大笔钱,足以让那位师师姑娘在世俗王朝中衣食无忧了。 当然,这也只是出于李子衿的猜测,毕竟少年没跟风月场所的女子打过交道。 此前在仓庚州燕国无定城,也只是与苏斛一起游历时,直接晕在那座销金窟中,整整一月才清醒,清醒之后又径直离开了无定城的花街柳巷,关于这类行情,他实在不了解。 少年只知道十三万两黄金,对于凡夫俗子来说已经是一辈子都很难赚到的数目了,当年还在郡守府当书童时,李子衿见到郡守老爷李建义接过一次圣旨,皇帝赏了他千两黄金,已经是李建义生平受到的赏赐中数目最大的一次,远超这位太平郡郡守的俸禄。 画舫女子,再如何金贵,想来也不会比当大官的郡守老爷更赚钱吧? 少年怀揣着这样单纯的想法,静静站在喧嚣不止的考榆河边,目送一艘又一艘的画舫从身前驶过。他在等考榆河上最晚出场,同时也是最宏伟大气的那艘画舫出现,吕高阳告诉少年,师师姑娘就在那艘最大的画舫之上,通常都是压轴出场,露面极晚。 这些画舫女子,与鲲鹏渡船莺燕楼中的女子以及不夜城中那些风月场所的女子倒还不一样。 莺燕楼与不夜城中风月场所的女子,所说也有几分姿色,却都俗不可耐,不是站在二楼就是站在街上,一个劲地朝行人招手揽客,尤其是青壮年男子,最容易被她们缠住。 然而考榆河画舫之上那些女子,鲜少主动出声揽客,多是静静坐在椅子上,或沏茶,或布置棋盘,或默默写字作画,或弹琴弹琵琶。 此情此景,倒是让少年想起了不夜山“风花雪月”四字门的婢女,也是出了姿色出众外,更有一手绝活儿,并非世人眼中徒有其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花瓶。 想来这也是考榆坊之所以如此受欢迎的原因之一了。 既满足人们对于俗的欲望,也满足世人对于雅的追求。 在这样一座鱼龙混杂的金淮城,居然存在考榆坊这般能够让世人雅俗共赏的地方,实在不易。 “来了,来了!” “是她吗?” “不是她,还能是谁?金淮城就没有第二个女子有这样的排场!” “快看,是师师姑娘的画舫!” “师师姑娘,能否下船一叙?!” “师师姑娘,我好喜欢你!” “师师姑娘,你看我怎么样?” 本就拥挤熙攘的考榆坊,顿时由于那艘画舫的出现,变得更加吵闹。 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那艘从石桥下缓缓驶来的巨大画舫,画舫之上,没有一位替花魁陪衬的女子。 这艘画舫之上,左右各自有题诗一句。 左侧迎风飘扬的是那“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右侧是那“遍看考榆花,不似师师好。” 两句诗皆没有详细描写这位花魁的容貌如何如何,却引世人无限遐想。怎样的姿容,是一笑千金少的? 当真整个考榆坊的千百朵“花”,都不如这位师师姑娘? 只是,画舫之上的诗句究竟是否夸大其词,唯有花了重金见过这位姑娘的人知晓。 而那位传说中的师师姑娘,坐在画舫房间之内,面戴薄纱,靠在窗边,让众人只能隔窗看见一位女子的身影。 哪怕各项相望,亦能看出女子紫色不凡。 这些男子想象中的她,有千百种模样,然而她却只有一种模样。 世人便是如此,越看不清的东西,便越好奇,越想要一探究竟。 然而此起彼伏出声招呼那位师师姑娘的男子们,大多“空口无凭”,身上没几个子儿也敢向她许诺千金万金。 徒凭一张嘴,就痴心妄想哄得美人露面。更有甚者,出言不逊,嘴上没个把风的,满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似是见惯了这般场面。 船上那位姑娘,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宠辱不惊是她的基本功。 自幼便在这画舫之上长大,读书写字,弹琴作画,接待客人,侍奉客人,皆在水上。 女子自认一生如浮萍般漂泊不定,漂来漂去,见过的男子不少。 有的的确确一掷千金只为博她一笑的贵公子;有慕名而来积攒了好久的银两,为了见她一面耗尽家财的傻小子;有出身名门世家的纨绔子弟,上船后还未聊上几句,便开始毛手毛脚没个分寸的;有年事已高的文人骚客,只是冲着自己青楼才女的名号远道而来,不为一亲芳泽,只为闲聊诗词歌赋的,临了,还会赠诗一首。 各种各样的男子,她都见过,所以对于诋毁也好,赞美也罢,早已再难在她心中掀起半点波澜。 提不起兴趣,而已。 若要问她为何还愿意留在这考榆坊,留在这画舫之上,甘愿做一位毁誉参半的风尘女子。 她也不知道。 她离开这里,也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天下何处不漂泊? 若漂到哪里都一样,那么还是漂在熟悉的地方好一点吧? 她如是想着。 那画舫离得近些了。 “麻烦让一让。”李子衿有些恼火,周围那群男子都快把这么个小地方给挤烂了。 少年虽年纪不大,然而有筑魂境剑修和明窍境武夫的底子在,若真想与人争一处立足之地,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运转灵力外加一口武夫真气,让自己立于“不倒之地”,只是如此一来,必然会有不少人被他给挤进河里。他与这些人无冤无仇,真要如此行事,未免太过暴戾。 只是在人声鼎沸的考榆河岸边,人人都在嚷嚷着想要登上画舫一亲芳泽,然而那位花魁如何能听得过来? 不断有人出价,从玩笑着说“二两银子”到的确想要登船一睹芳容的公子哥的“千两银子”,各种数目的出价都有。 根本就没人去管李子衿那句听起来一文不值的“麻烦让一让”。 青衫少年剑客恼火不已,脚尖点地径直飞跃向考榆河上。 在万众瞩目之下,一袭青衫于空中一个翻转,纵身飞跃到那艘巨大画舫“屋顶”,脚下便是那位花魁的房间。 场面先是瞬间安静下来,然后无数谩骂声和疑问便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武夫了不起啊?出得起钱么你,赶紧滚下来!” “哪来的愣头青?到底懂不懂规矩?不知道要让花魁点人才能登船?” “快滚快滚!” 画舫房间里的那位姑娘,先是瞥见窗外有人影从岸边飞跃过来,随后便是整艘画舫都为之一颤,此刻她隐藏在面纱之下的朱唇微张,表情颇为惊讶。 还从未有人,胆敢冒犯考榆坊的规矩。 然而这位花魁却不是在想着该如何喊人好好收拾下坏了规矩的家伙,反而开始替他揪心,觉得那个倒霉家伙莫不是会挨坊主老爷手下武夫的一顿揍? 那多可怜呀。 在河边,有考榆坊的大坊主正眯眼瞧着那个坏了规矩的青衫少年剑客,身旁数位武夫,更有几位炼气士供奉护在他身旁。 有武夫瞬间就打算出手,将那个青衫少年剑客赶下船,然而下一刻,那少年的举动又让那位坊主轻轻摆了摆手。 只见画舫之上的青衫少年从怀中摸出一枚金叶子,是那一枚可抵万两黄金的“金枝玉叶”,他高呼道:“我出黄金一万两,恳请姑娘一见。” 有不少识货的公子哥、公子爷们瞬间闭嘴,能出得起这种价钱的,都不是一般人。 反倒是一些个没见过世面的家伙,越嚷越大声,吵闹着让那少年别在那招摇撞骗丢人现眼了,那么小一片金叶子,撑死了三五两。一万两,唬谁呢? 河边的坊主微笑道:“看来是位贵客,今夜无须挑人了。” 考榆坊的主人站在岸边,向画舫中那位花魁遥遥点头示意。后者心领神会,走出画舫中的房间。 一幅令看客们拍案叫绝的神仙画卷蓦然出现。 只见那位传闻中令万千男子魂牵梦萦的青楼才女师师姑娘走出房间,转身回望向“屋顶”那一袭青衫。 她身穿妃红色纱衣,面戴浅粉薄纱,梳飞天髻,于万千瞩目中,朝那一袭青衫伸出柔荑,嗓音轻柔,微笑道:“请公子到屋内一叙。” 舫上有佳人,遗世而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