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房间内的那一缕金光消散。 李子衿的神色,恢复正常。 中年掌柜收回手,掌心的,那一粒金色芥子之上,光芒黯淡了许多。 与此同时郑国财神庙当中的财神爷金身,其身上的色泽也稍暗一分。 此番帮助李子衿,平息识海内的灵力与窍穴中的那一口伏武夫真气,柴老爷耗费了不少代价。 而那个兢兢业业一直替财神爷搬动香火的香火小人,这一年来所付出的努力,也白费了。 其实这位郑国财神爷大可不必如此。 虽然香火散去,尚且可以缓缓积攒,可到底他不欠李子衿的。 那只从财神庙中的香火小人没精打采,耷拉着脑袋,有些犯困。 财神爷的香火耗费,对香火小人来说,也会有所影响。 “他没事了。”飞雪客栈的中年掌柜转头对白衣少女说道。 在他转身离开房间之前,与之怄气了好些日子的香火小人忽然一个蹦跳,落在中年掌柜的肩膀之上,而后者也难得没有将香火小人扔下去。 他踩在柴老爷的肩头,缓缓坐下,双腿悬空,离开时,微微转过头来,向纸人无事挥了挥手。 头别玉簪的锦鲤少女,看见李子衿的脸色果然好转许多,气息也逐渐平缓下来,朝还未走远的中年掌柜微微拱手抱拳,感激道:“多谢柴老爷出手相助!” 少女的动作有些僵硬,神色却很坦然,学着师兄早就教给自己的“礼”,笨拙却又真诚。 纸人无事斜瞥那抬手抱拳的白衣少女一眼,只觉得原来红韶姑娘,也开始有江湖气了啊。 “咳······” 一个咳嗽声,从红韶和无事身后传来,引起二人注意,她们几乎同时转头,望向床榻之上的青衫少年。 “师兄!你怎么样?” “李子衿,你没事吧。” 二人都对那少年表示关切,红韶与无事相视一眼。 李子衿摇摇头,说道:“刚才一不小心,没守住心神,走神以后,便只感觉体内的天地灵气与一口武夫真气纠缠在一起,横冲直撞,让我气血翻涌,难以按捺。后来,好像有第三股力量,参与其中,将我体内的灵气与武夫真气,硬生生掰开来,还替我抚平了筋骨血肉的伤势,如今已无大碍。” 白衣少女和纸人无事皆是缓了一口气,异口同声道:“没事就好。” 李子衿忽然问道:“对了,方才我听见,房里有其他人的声音,红韶,是不是有客人来过?” “师兄刚才的模样吓人极了,我担心你应付不了,便去请来柴老爷。”红韶如实答道。 “原来如此。”少年点了点头,如此说来,那么参与到自己体内的第三股力量,便说得过去了,想必是柴老爷出手相助。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欠下柴老爷不少人情了? 他苦涩一笑,将翠渠剑轻放在旁,尝试着走下床榻,活动了一番身子,并未感到丝毫不适。 而且,最重要的是,李子衿已经于先前破境成功。 如今的少年,既是筑魂境剑修,亦是炼体境武夫。 天下炼气士,唯独剑修不可以常理揣度,寻常炼气士面对剑修,都需要将其“提一境”看待。 所以如今的少年郎,虽是三境剑修,却可以媲美四境炼气士。加之气体双炼,又有二境武夫的强健体魄,即便是在四境修士之中,也很难碰到对手才是。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对方的实力如此强横,那么打不过了,李子衿也还有最后一条路在。 从不夜山藏书楼那位跟自己一样喜好喝剑南烧春的武夫前辈那里,学来的玄妙身法。 即便遭遇强敌,不敌对手,李子衿亦可与之周旋一番。实在无可奈何之下,也能够利用那门身法的速度,迅速逃命。 “出去走走?”李子衿站在窗户边,看着街道上的积雪,想要出去透透气。 在屋子里闷了好些日子,再不上街瞧瞧,怕是都要把人给闷坏了。 红韶身上覆盖有两层品秩极高的仙家法袍,夏可避暑,冬能防寒,自然是欣然点头答应下来。 而纸人无事,如今尚未能够修行出如同人族一般的筋骨血肉,也还无法感受到何谓严寒,何谓酷暑,暂且不会受到气温的影响,否则也不会日日与那香火小人待在飞雪客栈后院玩耍了。 无事跳到红韶肩头,也学那香火小人一般,坐在少女香肩之下,双腿悬空,来回晃荡。这个位置,依稀可以闻到少女身上的体香,无事的双手又倒撑在她肩上,掌心能够感受到酥肩香软,不知不觉便让纸人无事微微脸红。 它沉醉其中。 一行三人。 青衫少年剑客,今日破天荒的没有带上那柄翠渠剑,空手出门。 头别玉簪,身穿仙家法袍的白衣少女,风姿绰约,亭亭玉立,不时逗弄着肩上的纸人无事,嬉笑跟在师兄身旁。 而那个自从李子衿捡来一个小师妹,便让它不再寂寞的纸人无事,如今的脸颊愈发有血色了,再也不是“苍白”纸人了。 少年少女,走着走着,便不自觉来到了大娘面摊前。 如今的金淮城,家家户户门前积雪深厚,时有大风刮过,带起刺骨冰凉,风雪袭人,如同冰锥刮人脸颊。 城中的大人们如非遇上紧要之事,非出门不可,通常是不会离开自家院子的。 可金淮城里的孩子们却活泼过了头。 三两稚童,城中结伴游玩,偶遇积雪,便各自搓雪为团,互相抛掷。 雪球砸在身上,带来的细微痛感,不但不会让他们感到身体不适,反而令人愈发兴奋,热血沸腾。 李子衿双手笼袖,静静站在大娘面摊外,看着不远处屋檐下,正在打雪仗的那些孩子们,想起小时候与李怀仁和陆知行一起过冬的日子。 那时候,他们也会打雪仗。 除了他们三个之外,太平郡城其他家的孩子们也时常参与其中,一开始会是郡尉家的小胖子言语挑衅身为郡守之子的李怀仁。然后李怀仁会毫不犹豫地从地上捡起雪球,砸向那小胖子,随后便是胖子的一群跟班,一起砸李怀仁,到了最后,会演变成自己、李怀仁、陆知行,三人对抗一整条街道的熊孩子。 自然是落入下风······ 那胖子的父亲,官阶位于李建义之下,时常被李建义安排琐事,导致回家极晚,小胖子对此心中早有不满,又不能奈何郡守李建义,只能撒气在李怀仁身上。总会在街上碰到李怀仁后,骂他矮子。 李怀仁当然不干,以死胖子回敬之。 有时候闹得凶了,两人还会扭打起来,把对方都揍个鼻青脸肿。 事情闹到那人那里,却总是小胖子的郡尉父亲,亲自带着那小胖子来到郡守府,登门赔礼道歉,说着子不教父之过之类的言论,让郡守老爷李建义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让郡守公子李怀仁,“大人不记小人过”。 往往那位郡尉大人,还会当场严厉呵斥小胖子,喊他当面向李怀仁道歉。 最终都会以小胖子的低头低声道歉,李建义的一句“童言无忌,何至于此”作为收场。 然而每每如此,那小胖子心中对李怀仁的不满便更添一分,属于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身为郡守少爷的李怀仁从来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和小胖子无冤无仇,对方何故每每一看到自己,就必定恶语相向。 身为书童的李子衿却很早就知道了,当初那个小胖子的执念,叫嫉妒。 少年的思绪被一句言语抽离,离开回忆,回到眼下,眼中的两个轮廓也缓缓消散。 怀仁和知行,都没有在身边。他也不再是个可以参与到雪仗当中的孩子。 李子衿心想,原来看人打雪仗,跟自己打雪仗,滋味相差甚远。 “妮子来啦?快坐快坐。”宋大娘看见红韶和李子衿站在面摊旁吹着风,赶紧招呼师兄妹二人进来坐着。 近来一段时日,大娘面摊的生意都不太好,天冷了,大家都不乐意出门了。 “宋大娘。”李子衿笑着喊了声,带小师妹坐在面摊最里头的位置,外面有一层帘子,垂在边缘,可挡些许风雪,用处不大,却也聊胜于无。 少女跟着师兄喊了声宋大娘,一坐下,便望着那口大锅,想着自己要吃些什么,思虑一番后,她笑眯起眼,问李子衿道:“师兄,我今天也可以吃两碗面吗?” 没有背剑在身的青衫少年,宠溺地看了少女一眼,欣然点头,“当然可以。” 红韶兴奋不已,转过头去对宋大娘说道:“宋大娘,我要一碗牛肉面,一碗阳春面!” “诶,很快就好。”妇人背过身去,抓起一把面往锅里扔去,随后转身取出两只碗,往其中一只碗里打料。 阳春面清淡,待面起锅入碗以后,少许盐,撒葱花即可,不需要放太多调味料。牛肉面却是重口,故而得在面入碗前,就备好料,放入牛肉。 “给我也来一碗。”李子衿看着那碗还未加面的“牛肉面”,破境之后,竟然会觉得有些饿,莫不是方才真真儿消耗太多体力了? 宋大娘应了一声,又再抓起一小把面,扔进锅里煮。 感受到自己消耗过大的李子衿,忽然心思一动,去窍穴之中,查探老头子留给自己的最后一道无上剑气。 只是下一刻,少年发现藏匿于自己窍穴中的那道剑气,已经悄然消失,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如同乌云罩顶。 什么时候······ 李子衿开始回忆。 检索回忆的过程中,一一推翻一个个可疑因素。 直到他的思绪,回归到自己跟踪乔宏邈,去往折花楼那晚。 那晚,他在折花楼中碰到一个古怪的女子,自己只看了她一眼,便昏睡过去,还做了好长一个梦,好像······梦见了很多很多以前的事。 李子衿闭目沉思,良久之后,他蓦然睁开眼,的确是那晚,也只可能是那一晚。 “师兄?”红韶疑惑望着他。 那一袭青衫,缓缓起身,走出大娘面摊,站在街道中央,朝那座矗立于考榆坊中的高楼遥遥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