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河水旁,李子衿与妖祖捉对厮杀。 扶摇天外天,那位白玉京掌教符沉,却与不夜山山主隋玉成,聊起了这座天下。 “儒教,佛教,道教,三教。墨家,纵横家,阴阳家,墨家,法家,医家,农家,兵家······诸子百家过河走卒,扶摇天下人人有学问、信仰可得。小道却始终在想一个问题,在三教百家之前,人间的学问是什么?” 这位白玉京掌教若有所思。 而那位粉雕玉琢真神仙的隋玉成,屈指在天外点下一座棋盘,又在棋盘下安置了一对凭空出现的茶座、茶桌,只是心念微动,便有两位茶女蓦然浮现,在白玉京掌教符沉与不夜山山主隋玉成各自身旁,为二人斟茶,小心翼翼地侍奉伺候着。 隋玉成朝那位白玉京掌教微微摊开一只手,“来日方长,在这天外光阴缓慢,你我大可‘坐而论道’,娓娓道来。” 符沉笑着坐下,随手捻起一粒黑子,笑道:“既然客随主便,那‘客便先行’了。” 黑子执先,许是人已在天外的缘故,符沉没有落什么金边,甚至都没有去“思考”落子,只是极其随意的抛下黑子,随意占据棋盘一目。 身旁的茶女,宛若仙子,不染烟尘,却能从她脸上看到一丝温热气息,身材丰腴,雪峰伫立,前凸后翘,玲珑有致。 符沉感慨道:“隋山主好雅兴,是从何处烟花柳巷观想出的模样?” 都说山上女修,非世俗皮囊,说那是仙气也好,不食人间烟火也罢,风姿绰约也罢,可山上仙子的通常不会将“身段”一事看得太重,甚至有时为了避免一些个贼眉鼠眼的家伙用眼睛刮春光,反而还会以神通手段对自己的身段加以约束。 模样自然不差,可女子独有身段与独有姿容这两个选项,似乎都不太美,总是有些“差强人意”了些。 而世间男子若被人逼着选择“身段”或“姿容”,想来也是偏向于前者的多些。 隋玉成以道法凭空创造出的两位茶女,并非什么苍白纸人炼化而成,而是完完全全由那位不夜山山主识海内的灵气制作,并加以点缀而成的。 但这种观想,却无法“凭空”制造茶女的模样与身段,必须得是隋玉成曾经见过的女子,通过观想女子容貌和身段,才能够利用识海内的灵气将女子复刻。 隋玉成说道:“就不能允许我也俗一俗?” 符沉拍手叫好,“隋山主精通三教学问,怎不用儒家那‘食色性也’替自己辩解。” 隋玉成落下一粒白子,呵呵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两人相视朗声大笑,又同时端起身旁的茶杯,互相敬茶一番,缓缓品茗。 符沉左右环顾一眼,笑着说道:“既然隋山主招待了小道茶水,小道也不能闲着。” 他屈指一弹,只见周遭的虚无瞬间开始风景变幻。 有一粒芥子,先是“无中生有”,随后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就从无到有,诞生了阴阳、混沌、天地。 分清浊,断乾坤。 那二人仿佛已不再天外,而在一片新天下。 二人座下绿水青山,峰峦叠嶂,云烟缭绕,二人头顶白云蓝天,日月同辉。 近有雨雪风霜,远有沧海孤帆。 仿佛一片大千世界之中的小千世界。 “佛家说,一花一世界,隋山主以为,小道这小千世界,如何?” 这位白玉京掌教心念微动,在不远处的山崖上,凭空建立起一座天外白玉京,周遭环绕五城十二楼,如同众星拱月之势,将那座高耸入云的白玉京拱夹其中。 那位不夜山山主笑着赞叹道:“符掌教道法已极其接近‘自然’,十一境可期。” 符沉又道:“山不转水转。” 周遭山水景象,如同听闻敕令,大肆变幻。 而变幻之所,亦是无所浪费,从一到十,从十到百,千,万,万万,再到数之不尽不绝。 小千世界变为大千世界。 白玉京掌教符沉,谈笑间,创造了一座大千世界。 “那位妖族老祖,可复刻五座天下为一座玲珑天下,不知隋山主可有兴趣与小道联手创立一座天下,用以压胜玲珑天下?”符沉笑问道。 隋玉成眯起眼,开始认真斟酌此事。 妖祖是要杀且必杀的,如今剑主已经将妖祖拘押进光阴流水边了,他不死便迟早有一天能借助“光阴”的力量,斩杀妖祖。 可那座玲珑天下里,一样有万万人,他与符沉,都不能下决心摧毁那座玲珑天下。 而符沉所言,其实让隋玉成极其动心。 如今二人在天外,无法回到扶摇天下,是因为未曾证道登顶,不是十一境。 可一旦如那位妖族老祖一般,创造出一座崭新的天下,是否有机会通过观道这座天下,跻身十一境,得道证道呢? 若是证道,便跳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何愁回不到扶摇。 可最大的悖论便在此处。 如今的隋玉成,尽管下定决定与妖祖“同归于尽”,但心知妖祖留有后手,且戏耍了他与符沉一番后,其实是心有不甘,觉得自己白白来到天外。 怀揣着想要回归到扶摇天下的这份私欲,便定然不可能证道得道跻身十一境。 这一点,在隋玉成的破境契机上,早就体现的淋漓尽致。 但符沉所说,不无道理,隋玉成依然想要试一试,于是说道:“好。” 那就创造一座崭新天下。 而符沉最开始问出的那个问题,也仿佛得到了回答,只是一种可能性,未必就是那个“一定如此”。 是否扶摇天下,也是道法通天之人所创? 是否众人皆如棋子,扶摇便是棋盘? 此时此刻的隋玉成,依然无法看得更高更远,正如凡夫俗子,无法跳脱世俗的眼界,去看高处远处一般。 ———— 光阴河畔。 青衫剑仙衣袖飘摇,那由光阴流水凝聚而成的金色古剑一剑洞穿了妖族老祖的胸口。 然而对方的伤口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道童妖祖笑道:“且不提你低我一境的杀力究竟有无可能当真伤到老夫,就只说你放着仙剑不用,去用光阴流水这门心思,就......” 李子衿笑道,“怎么不说下去?” 下一刻,玄清低头看去,伤口还在那里,但又开始愈合。 然后他看见光阴流水河畔边,一片梨花飘落。 在他方才开口之前,也有一片梨花飘落。 是幻觉吗?什么时候? 妖祖身上的伤口不断愈合又不断恢复到最初受伤的模样。 近处那个青衫剑仙衣袖飘舞的幅度每过一会,又仿佛回到起初飘舞的幅度。 玄清观察细致入微,又去仔细看那光阴流水,虽然极其平静,几乎古井不波,但也只是“几乎”。 那条金光灿灿的光阴流水,依然是在流动且泛起波澜了。 只是那些细不可闻的涟漪,需要格外用“心”,才察觉得到。 道童妖祖发现了端倪,忽然问道:“你我是否此时此刻,正处于某一截光阴流水之中?” 李子衿摇头,纠正道:“并非‘此时此刻’,而是‘每时每刻’。” 玄清脸上阴晴不定,细思极恐。 也就是说,一切发生的时候,并非是两人来到此地之后,而是之前。 早在那青衫剑仙眉心那柄本命飞剑出鞘时,就已经将二人同时拘押到一截光阴流水之中了? 而此刻缓缓流淌在两人身旁的那条光阴长河,其实只是观想之物的大道显化而成,并非是人间那条真正的光阴流水。 “好手段。”妖祖由衷赞叹。 不是什么前辈对晚辈的敷衍之语,也不是对天才剑仙的惺惺相惜之情,而是这位妖荒天下的老祖,由衷的认为李子衿的本命飞剑和“杀敌神通”,哪怕在他这位妖祖眼中,也完全称得上是好手段了。 就连风雷城的温年,妖祖也只是说“很不错”。 而“不错”,距离“好”,其实尚且很远,哪怕加上了一个“很”,依然无法让“不错”跳脱到更为高级的世界——“好”中去。 “看来,你我都走不出去了?”妖祖索性就地坐下,静静看着那青衫剑仙观想而成的大道显化之物的光阴长河,轻声说道。 青衫剑仙也就地坐下,将仙剑承影轻放在膝上,剑匣随意放在梨树下,靠着树干。 李子衿说道:“未必。” 妖祖笑道:“对,等我们之中某一人,跻身十一境,那么胜负和生死,都会一瞬间分出。” 李子衿还未开口辩驳什么,那位妖族老祖便苦笑道:“可是看样子,你花了不小的代价,动用了某种逆转乾坤的神通,促使咱们始终都处于那一截光阴流水之中,无论光阴长河如何流动,你我都只能身处‘此时此刻’,亦或者说是‘每时每刻’,但实际上,你我二人‘每时每刻’都存在,也‘每时每刻’都不存在。如此一来,你便是永恒的分神境巅峰剑修,我便是永恒的十境巅峰炼气士。永远都分不出胜负生死。” 那青衫剑仙笑道:“也未必。” 妖祖点头道:“的确,只要你我之中有一人,自愿跳入这条光阴长河中,破坏那一截光阴流水便是了,另一人自然可以‘拨乱反正’,从光阴长河中逆流而上,回到扶摇天下的顺流光阴里。” 而之所以这位妖族老祖玄清,会说“逆流而上”,则是因为此刻两人身后,已经是春夏秋冬又一春。 唯有光阴河畔的梨树与二人,唯有身前那条大道显化而成的光阴长河,不会改变。 可二人身后的世界,远处的世界,春夏秋冬春夏秋冬,已经走过不知多少个四季。 此刻的扶摇天下,或许已经击退了失去妖族老祖的妖荒天下。 千万妖族大军在一座齐心协力的扶摇天下面前,也算不得多么庞大了。 “只沦陷了一座仓庚州,真是可惜。”玄清似乎有意激怒那青衫剑仙。 李子衿笑道:“在我的光阴世界里,你无论道法多高都杀不了我,又不想跟我万万年一起被拘押在此处,所以就要瓦解我的心境?劝你别白费力气,晚辈的心境,早就碎过一次,不会再碎了。” 道童大妖哈哈大笑,的确如此。 “那就聊聊?”妖祖转头问道。 李子衿也转头望向他,“前辈想怎么聊?” “你既然尊称我一声前辈,那斗法就免了,贫道活了万年岁月,欺负你一个晚辈也无甚意思,不如聊聊你擅长的,比如——剑术。”妖祖胸有成竹。 李子衿点头道:“哦,我懂了,前辈这是换了个花样来瓦解晚辈的心境,是不是等我点头答应后,就说光聊剑术没意思,得要加点“彩头”了?因为我是剑修,更是剑仙,而前辈只是炼气士,若在晚辈擅长的剑道一事上击败晚辈,自然就是杀人诛心。说不得我一个想不开,就自愿跳进光阴长河里去了,好放你回扶摇?” 妖祖眼中闪过一抹杀机,却又被他遮掩的很好,正如李子衿所说,在他的光阴世界里,妖祖奈何不得他,任凭什么手段,都是徒劳罢了,可玄清偏偏又不甘心被一个低自己一境的晚辈后生,当真拘押在此地万万年之久。 “你开个条件,放贫道出去。”妖祖终于肯心平气和地与那青衫剑仙商量,而不再是在心里打什么歪主意,打算算计李子衿。 李子衿摇头道:“不如你开个条件,如何才能让你不再让我开条件?” “好个伶牙俐齿的后生,真是年轻气盛。”他眯眼望向那青衫剑仙。 李子衿以昔年还未踏上长生路时便听闻过的一句话反问道:“不气盛叫年轻人吗?” 玄清微微抖搂衣袖,手上凭空多了只鱼竿,看样子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径直坐在光阴河畔开始“钓鱼”。 那青衫剑仙也不再跟他说话,转身去往一旁练剑。 又是几百个春夏秋冬过去,妖祖道童皱眉问道:“当真没得商量了?” 看着那软硬兼施,手段齐出的妖族老祖,李子衿深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此人回到扶摇天下,自己境界不足以杀了他,那就以下等马换上等马,让自己这匹下等马,陪妖荒天下这匹上等马万万年待在光阴河畔,谁也别去掺和扶摇的事。 扶摇天下没了他李子衿,照样还是扶摇天下。 可妖荒天下若无了妖祖,扶摇人便能护得扶摇天下周全。 李子衿早就想好了,就是死,也要拉着这位妖祖垫背,若是不死,那便万万年与他一同被拘押在光阴河畔,一起忍受这“长生”之苦。 青衫剑仙继续练剑,没有回头,亦无回话。 妖祖玄清又没好气道:“你就是再练一万年,在这光阴河畔也不会破境,剑术更不会精进分毫,有何意义?” 李子衿挽了一记剑花,翩若游龙,说道:“世事若追求有‘意义’,那人活着多累啊。” 妖祖愣了愣。 剑仙继续练剑,妖祖陷入沉思。 好像那个年轻后生,无意中说了句不得了的话。 他创立玲珑天下,为了什么? 玄清开始很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 可他发现自己一开始,根本就不是抱着“有何意义”去创造的玲珑天下,起初只是觉得,若有这样一座天下,草木精魅,凡人仙师,妖魔鬼怪,山水神灵,“人人”平起平坐。 万物不分高下,不分出身贵贱。 人人平等,那该多好。 怀揣着这份心思,玲珑天下诞生了,复刻五座天下花了妖祖数百年时间。 使那座玲珑天下诞生一个生灵,更是让他呕心沥血。 雨雪风霜是玄清“借来”的,青山绿水是玄清花了大力气“偷来”的,山根水运还未从扶摇夺走。 玲珑天下,就只差一个机会。 妖祖觉得,那青衫剑仙其实不是完全没得聊,只是他没找准那后生脉门,于是忽然说道:“你可知,若妖荒天下败了,会死很多人。” 李子衿不知道玲珑天下的内幕,便笑道:“起兵进攻扶摇时,你就没想过会输?” 玄清摇头笑道:“自然未曾想到。我算到了隋玉成的道法,算不到隋玉成的为人。我算到扶摇天下会很难攻,却没算到隋玉成竟肯放弃一座风雷城,换天下人的‘风雨同舟’,我算到白玉京有机可乘,没算到历代掌教的‘前车之鉴’,我算到你的本命飞剑不简单,却没想到是如此的不简单。后生,贫道在与你交手之前,其实就已经输了很多次。” 李子衿嗤笑一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被一个晚辈教训,玄清许是脸上有些挂不住,笑容苦涩,说道:“我要与你说的,不是妖荒天下死很多人,而是一座名为玲珑天下的大千世界,里面的人,妖,佛,仙,鬼,邪,都要死。当然,如果你放我出去,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我可以保证妖荒天下退兵,这样扶摇也可以不必再死人,你我都功成身退,皆大欢喜。” 言语过后,那青衫剑仙果真一手捏着下巴,微微低头做沉思状,仿佛正在权衡利弊,认真斟酌。 妖族老祖玄清见此景象,心中大喜,觉得有戏! 然而下一刻,李子衿忽然抬起头来,一手指着道童妖祖,一手捧腹大笑道:“哈哈,你不会真以为我上当了吧。” 他有些恼火道:“你若不信,贫道可以立下誓言。” 李子衿摇头道:“前辈究竟要再过几百个春秋,才会明白,我既已选择与你一同被拘押于此,便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放你离开。” 李子衿很清楚,一旦二人都回到扶摇天下,那么这位妖族老祖便不会再给他第二次近身的机会了。 至于誓言? 糊弄糊弄未经世事的草木精魅还差不多。 青衫起身,继续自顾自练剑,妖祖埋头,继续钓着不存在的鱼。 当那青衫剑仙背对玄清时,脸色远没有面对玄清时那般气定神闲。 看着这里的春夏秋冬又一春,心中思绪万千。 想着故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不知那座心心念念的扶摇天下,如今怎样了。 会是一片太平盛世吗。 知了,苏斛,宋叔叔,李怀仁,阁老,袁山主,不知他们又如何了,有没有想念我。 他背对着妖祖,不动声色地擦了擦眼角。 手中的仙剑承影,剑身微微颤鸣。 ———— 玉藻州一座藩国。 国破山河在。 一位县令手握长剑,死死守在县衙门口。 身后尽是尸体,人,妖皆有。 昔日朋友,同僚,亲人,皆已死尽。 妖族大军一波又一波,来之不绝。 这是他独守县衙的第七个夜晚,也是他无眠的第七个夜晚。 此次握剑之前,他从未握过剑。可侍卫死绝后,他不得不握剑。 那妖族大军如蝗虫过境,好像碾过这么一座藩国小城后,连头都不屑于回,可能妖族也以为这座城中早已没有活人了吧。 忽然,有一阵风声,又吹得檐下风铃沙沙作响。 那县令赶紧高举长剑,颤抖着身子,提起所剩无几的那坛酒,往喉咙里狠狠灌了一口烈酒。 酒壮怂人胆,死亦无惧。 夜幕中,好像有一人朝县衙这边走来。 他眯眼一看,依稀可以辨认那人轮廓。 近了。 再看,那人容貌,竟与他一般无二。 毛骨悚然过后,那位县令未曾递剑刺向那人,而是选择自刎——因为他怕死于更可怕的方式。 看着死于恐惧,自刎而亡的藩国县令,女子大妖杨花摇身一变,恢复真身,冷眼旁观遍地尸体。 胭脂,你真要死守那座烟雨楼,闭而不出吗? 好!那我就杀,杀扶摇一个人人自危,杀扶摇一个尸骸遍地,杀扶摇一个血流成河。 我倒要看看,你这自命不凡的假清高,究竟要装模作样到几时? 闭而不出,当一辈子缩头乌龟,那与你生平最厌恶之人又有何异?! 杨花冷哼一声,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