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美男子不再凭栏远眺,而是缓缓走回房中,以指尖轻点身前,一幅光幕蓦然出现在他身前。 光幕之中的情景。 说远也不远,因为它就在楼下那层而已。 说近却也不近,因为哪怕是俊美男子这样山巅修士,也无法凭借修为境界,进入他人梦境之中。 偏偏魇魔一族,生来就拥有这样的能力,叫人好不艳羡。 有敲门声响起。 “沈坊主,有您的书信。” 沈修永随手一指,暂时遮掩住那幅光幕,说道:“进来吧。” 房门无风而开。 一位女子毕恭毕敬地给俊美男子送上书信,随后极懂规矩地转身离开,走时随手将门带上。 这位沈坊主以双指捻住书信,那封被传信飞剑送来的信纸缓缓燃烧。 在火光中,俊美男子看完了信上的内容。 最后,信纸的余烬从他身前缓缓落下,那幅光幕也逐渐浮现。 好似那信纸的尾巴,揭开了一幅梦中画卷。 ———— 钟芷褪去衣衫,与那陷入沉睡的少年温存于床笫之上。 魇魔入梦,梦里梦外都不可有外物阻拦,否则入梦之术便难以成功。 屋中女子与少年,乃是真正意义上的坦诚相对。 钟芷那双勾人心魄的眸子,其中一只眼,呈现淡紫色光芒,这只紫色眼眸,是她入梦后观李子衿所见所闻的窗户。 女子另一只眼睛,则是呈现出淡金色光芒,这只金瞳,则是楼上那位坊主,借婢女钟芷之眼,观李子衿所见所闻的手段。 一位山巅大修士,一个魇魔,同时观一位少年的心湖涟漪。未免有些杀鸡焉用牛刀的意味,然而两人却都不这么认为。反而沈修永和钟芷都一副理所应当的姿态。 伴随着入梦口诀的最后一句“去伪存真”语毕,钟芷两只眼眸中的紫光和淡金色光芒蓦然放大,将自己和那个借着自己眼睛,入梦观少年所见所闻的那位坊主一同带入到李子衿的梦境里。 她看见了一扇巨大的门。是李子衿心中的一层防备,亦可称之为戒备之心。 通常意志力越强悍的人,心中的这扇门便越为牢固。摧毁这扇门,花了钟芷不少时间。 当那扇门土崩瓦解之后,这位魇魔来到了一处山崖。 山崖对面,又有山崖,两座山崖之中,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望而生畏。 这是李子衿的心魔之一,却不是钟芷需要应付的麻烦。 她很轻松地飞到了对面的山崖,天地焕然一新。 出现了一座阁楼。 一座高耸入云的阁楼。 一座······对钟芷来说绝不陌生的阁楼。那是扶摇天下四座压胜之物其中之一的拜剑阁。 阁楼四周皆是万千柄无名之剑。 它们组成剑阵,亦是剑冢。 钟芷明白了,这里是李子衿的向往之处。 天下剑修,向往拜剑阁,不算什么秘密。 已经潜入少年梦境足够深了,然而这位魇魔心湖之上同样得到了主人的一句心声。 “不够。还远远不够,这些东西,不足以让我看到真正的他。”沈修永看着那幅光幕沉声道。 钟芷得令,默念口诀,疯狂催动体内魔力,想要在李子衿的梦境中,走得更远一些。 “再深些,给我打开!”潜入少年梦中的女子,发丝狂舞,体内散发出无尽魔力,不断冲击李子衿的梦境。 从他的梦境之中,猛叩心门。 如雷声般震耳欲聋的响声,迫使李子衿心中的最后一道防备被那女子卸下。 此时,钟芷才算成功通过李子衿的梦境,来到了少年的心湖之上。 她走过一条漫长的黑暗之路,循着道路尽头的一丝光明,追赶着,追赶着,终于走出那条黑暗甬道,来到春暖花开的心湖。 斜阳夕照,晚风徐徐,湖中稚童划桨,摇摇晃晃,摇摇晃晃,荡漾其中。 岸边站着一个面容冷峻的小姑娘,还有一个腰悬玉牌的小男孩。 他们望着湖上的稚童,神色各异。 钟芷将手掌贴在自己耳边,摆出一副侧耳倾听的姿态,催动道决,要听少年心湖之上的心声。 听那些来自过去,被深深封存在他记忆里的言语。 一缕斜阳落下,照开魇魔钟芷赤足旁一株本已枯萎的野草,它在斜阳映照和晚风吹拂下,焕发新生,茁壮成长,顷刻之间便已与女子齐腰高,在风中摇曳不止。 钟芷耳边传来岸上小姑娘和小男孩的言语。 “李子衿,快回来,要是等太阳落山再回去,我爹铁定饶不了我,知了,你管管他呀。”腰悬玉牌的小男孩有些焦急,还不知道湖上划船那家伙什么时候才能玩够,若是回去晚了,铁定少不了一顿板子吃。凭什么划船的是他,挨板子的却是自己? “我?他不是你的书童么,我管得了他?”小姑娘辫子一甩,满脸不屑。 “你当然管得了啦,李子衿可喜欢······”岸边那小男孩话还没说话,就被湖上划船那家伙的言语打断,他赶紧低头朝自己裤裆望去。 “李怀仁,你裤裆上有奇怪的东西!”湖上那位,好似是终于玩够了,开始加快速度,往岸边划,同时嘴上一刻不停,不再给岸边那个小男孩开口说话的机会。 低头发现自己裤裆上什么也没有的小男孩懊恼不已,觉得自己又被捉弄了,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朝划船归来的那家伙扔去。后者跳下船来,与他扭打在一起,两人打着打着,便沾上了一身泥。 小姑娘从中劝架,一针见血道:“你们俩别打了,等会回郡守府还有得你们受呢,不省点力气,怎么抗揍?” 此言一出,如同在两个小男孩的心上猛扎了一刀子,好像刚才挨了那么多拳都不如这一刀子来得痛,来得狠。 他们相视一眼,还真说不打就不打了,毕竟等回到府上,还得挨顿板子······ 通过钟芷眼睛,看了一切的那位俊美男子,喃喃道:“李怀仁?郡守府?” 沈修永一心二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前光幕,一边手上奋笔疾书,写下一封书信。写完信之后,他打了个响指,一柄传信飞剑蓦然从门外飞入屋中。 这位折花楼的楼主,同时也作为考榆坊坊主的俊美男子将信放入那柄传信飞剑之上,默念一句口诀,再以指尖轻戳飞剑屁股,那柄传信飞剑瞬间疾驰而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信上内容极其简短,无非就是喊人帮忙查探鸿鹄州哪一个藩属小国的各个郡守府上,有个叫李怀仁的小男孩······现在也许是少年模样。 送走传信飞剑后,沈修永瞬间坐回屋内,继续盯着那幅光幕。 魇魔钟芷目送两名稚童和一名小姑娘夕阳下离去的背影,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所处位置,是李子衿心中温暖之地。 “已经相当接近了啊,距离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已经昭然若揭。”女子魇魔朝着少年心湖更深入。 她在他心湖之上,踏波而行。 一路拨开迷雾,来到李子衿心湖的尽头。 钟芷低头一望,脚下是瀑布。 在这位女子魇魔刚打算纵身一跃,飞下瀑布一探究竟之时,她竟然在这一瞬间出于本能的恐惧没有迈出那一步。 钟芷心湖上,传来沈修永的心声,“怎么了?” “主人······我能感受到,那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散发灵气,威力巨大,好像只要看它一眼便会神魂俱灭一般。”钟芷迟疑不定,如实向沈修永说道。 位于折花楼十九楼房间里的坊主哈哈大笑,“钟芷,你该不是太久没有入梦,变得生疏了吧?怎么如今连这样的蠢话都能说得出来,他人梦里再如何凶险,那也是他人的噩梦,与你这个从始至终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有何关联?他人梦境里的凶险,又如何能够伤得了你这个魇魔?” 女子魇魔沉吟片刻,最终选择相信主人所说,她一步迈出。 一缕雪白剑气匹练,从瀑布之下冲天而起,穿透女子魇魔的身体,将李子衿心湖之中的那个“钟芷”瞬间撕裂。 ———— 天刚破晓,在经历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以后。 折花楼十八层一间天字房内,床榻之上的赤裸女子口吐鲜血,从床榻之上翻滚而下,重重摔在地上,她已然身受重伤。 钟芷惊疑不定地回望床上那个依旧熟睡的清秀少年一眼,咽了口唾沫,不敢相信自己在他心湖之上看见的东西。 她脸色苍白,受惊过度,又再吐出一口鲜血,四肢无力,瘫软在地。 在李子衿心湖上的那缕剑气冲天而起之后,女子眼眸中的淡金色光晕率先褪去,随后是另一只眼眸中的紫色光芒,宣誓这魇魔入梦神通的紫色光芒也逐渐消散。 那缕藏匿于李子衿心湖之上的剑气,将钟芷重伤,粉碎了这位女子魇魔的一半魂魄。 若非钟芷及时切断入梦神通,恐怕真的只看那道剑气一眼,自己便会形神俱灭了······ 她惨笑不已。 究竟是何人,能够在一个少年心湖中,预先埋下这种威势的剑气。 那一剑······莫不是传说中的。 十一境?! ———— 折花楼十九层,屋内的俊美男子眼中淡金色光晕刚刚消散,还以为是钟芷那边出了什么岔子,正打算以心声向那位婢女问个究竟,不曾想,在他身前的那道光幕瞬间崩碎。 从中涌出一缕剑气,在撕裂光幕后威势不停,又激荡向沈修永。 那缕径直命中沈修永的小腹,将这位折花楼的楼主带出折花楼,在空中飞行了好一阵子,最终掉进考榆河中。 直到沿河冲击十里之后,那缕蓄谋已久的剑气匹练才缓缓消散。 然而其中剑意,却始终停留在考榆河上,将一条考榆河,一分为二。 沈修永从河水中飞跃上岸,身上那件半仙兵品秩的法袍,被那缕剑气撕了个粉碎,已经化为齑粉。 河水夹杂着汗水,从这位考榆坊大坊主的脸颊滑落。 他顺着黎明的晨光,远望那座折花楼一眼,目力透过无数人家的庭前院后,砖瓦木板,径直停留在折花楼十八层床榻之上那个少年身上。 “李子衿,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 一位换了新衣的俊美男子缩地成寸,凭空出现在折花楼十八层一间天字房中。 沈修永先是看了眼床榻之上仍旧熟睡的少年,又弯腰将食指中指并拢,伸到那个褪去了一身衣衫,光着身子昏倒在地的女子鼻下,探了探她的鼻息。 “神魂受损么······”这位折花楼的楼主叹息一声,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粒金光熠熠的丹药,喂入女子口中,随后牵起她一只手,以二人掌心为媒介,不断为女子输送灵力。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女子醒了,脸色不再苍白,已经有了几分血色。 “主人······”钟芷刚要解释什么,却被沈修永将食指抵住红唇,他摇摇头:“嘘,我都知道了,这次的事情,错不在你。是我失策了,害你神魂受损。我已用金乌续魂丸替你续上部分神魂,只是若想痊愈,尚且需要去寻一位朋友帮忙,他精通牵魂引魄之术,是此道高人。我已飞剑传信那位朋友,你且去离此地最近的仙家渡口缘生渡,等待近日停靠渡口的仙家渡船,往南边飞即可在云层中碰见那艘鲲鹏渡船。” 钟芷点头,主人吩咐,她自然照做便是。 “主人,我何时动身?”女子笑容惨淡,随口问道。 从她眼角滴落一粒泪珠。 可能是神魂受损的不甘。 也许是即将与他分离的不舍。 大概是挨了一道剑气,有些疼。 都有可能。 总之就是让一位女子,情不自禁地的掉了一滴泪,而已。 俊美男子凑近女子身旁,以拇指温柔地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痕,语气柔和地说道:“哭什么,我又不是不管你了。等我处理完鸿鹄州这点事,自然会去鲲鹏渡船上寻你。” 沈修永瞥了眼床榻上那个少年,微笑道:“今日你便动身,不过······在离开之前,尚且需要你演戏演到底。” 钟芷点了点头,有些仓促地站起身,走回床榻上。 ———— 从一阵剧烈的摇晃中醒来。 李子衿头痛欲裂,看着身前女子,瞳孔剧烈放大,迅速地低头一看,自己竟然也什么都没穿? 这里是······折花楼?! 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好衣裳,脸色凝重地回忆起昨夜发生的事情来。 当时他跟在乔宏邈身后,在那位乔大人进入隔壁房间后,李子衿自己也打点好了老鸨,将其打发走以后。他贴在墙上,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寻找动手的时机,结果就有人推门而入。 正是此刻躺在自己身边的女子! 自己好像看了她一眼,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 是她的眼睛! 李子衿猛然记起身前女子似乎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他伸手指着她:“你······” 钟芷随手从枕头便扯起自己的衣裳,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随意将衣裳搭在身上,却依然可以看见让李子衿看见旖旎画面。 屋子里,春光乍泄。 “怎么了,才刚和人家结束一夜春宵,公子便不认得人家了?”钟芷咯咯笑道。 再看那女子眼眸,李子衿除了觉得她姿态妩媚之外,便没再瞧出什么奇异之处,那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来不及让少年思考出个结论,他瞥向窗外的阳光,此时已经日上三竿。 糟了,乔宏邈多半已经走了! 李子衿提起翠渠剑夺门而出,无视身后床榻之上那妩媚女子的言语,来到隔壁房间,房门大开,屋内杂役正在打扫房间。地上的酒杯、瓜果、女子贴身衣物随意散落,一副人走茶空的凄凉景象。看来乔宏邈确实如自己所想,已经离开了。 白费功夫了。 “可恶!”那个青衫少年剑客,一拳猛砸出去,在墙上留下一个凹面,粉屑掉了一地。 李子衿背剑在后,迅速离开折花楼,一路上,他都在回想昨夜细节,少年觉得这座折花楼的主人也不简单,床榻之上那位女子······同样非比寻常。 难道这座金淮城,远非自己见到那般普普通通? 从火烧山神庙,再到花间集客栈与吕高阳一战,到昨夜那对姐妹花,然后自己昏睡折花楼。好像冥冥之中自己所做的每个选择,都在“意料之中”一般。 而这个意料,是他人的意料。被利用了,还是? 少年忽然觉得,自己经历的事情越多,人生阅历越多,反而自己的疑惑也就越多,反而好像自己懂得的事情就越少。 在考榆河的画舫那一夜,师师姑娘笑言她的一生都漂泊在水上,不知来自何方,亦不知将去往何处。 李子衿觉得自己的人生亦是如此。而且他这一路走来,就好似脚踩伏线,只能顺着他人为他预留的伏线一路向前。 他没有选择,因为那根伏线悬于空中,左右皆是万丈沟壑。 只准少年向前。 在走出折花楼一楼大堂之后,李子衿回望悬挂在折花楼外的那副对联一眼,心中五味杂陈。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 回到飞雪客栈以后,李子衿呆坐客栈后院竹亭之中,怔怔出神。 一只苍白纸人和一只香火小人在院子里相互追逐,嬉戏打闹。 两个小家伙近些日子打成了一团,关系莫逆,而这一切全都要归功于少女红韶。 用那只香火小人的话来说,便是“男人之间的友谊,无需多说,喜欢同一件事,或是同一位姑娘,也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无事对此深以为然,觉得那个“名字叫做绝了的家伙”说的话还算有道理,便欣然接受了这个朋友。闲来无事,便会跑来飞雪客栈后院,与那香火小人一起玩耍。 其实柴老爷早已经随手解除了飞雪客栈针对香火小人的那层结界,但是当那只香火小人分明可以回到他身边之后,又是香火小人自己赌气,不愿意回去的。 反正柴老爷也无所谓,喜欢玩,就让他玩去了,后院里的,金淮书铺老人是自己的朋友,认出香火小人的身份也不会点破。 至于李子衿和那锦鲤少女红韶,显然认不出香火小人的真实身份。客栈里那些三教九流,只会些花架子功夫的武夫和仅凭一张嘴混吃混喝,到处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们,更是那有眼不识泰山之辈。 绝不可能认得香火小人这种神性与妖性并存的存在。 所以没什么可担忧的,飞雪客栈的掌柜,便任由自己那只香火小人住在后院里,反正夜里冷了,瑟瑟发抖的人又不是他! 少女红韶本来趴在池塘边,喂食池塘里的那些鲤鱼们,看见师兄回来,欢喜起身向她那人间最好大师兄打招呼。可是后者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完全没有听见少女的言语,只是径直走向竹亭,最终独自坐在竹亭里发呆。 红韶看着师兄没精打采的模样,有些担忧,朝正在追赶香火小人的纸人无事招了招手,“无事无事,你过来一下。” 纸人无事应声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那个面容姣好的少女,顿时懒得去追那香火小人了,让他赢一次又何妨?! 而一口气跑出去好远的香火小人,当他转过头来之时,发现无事没有追赶自己了,反而朝那位白衣少女走去,他单手叉腰,另一只手遥遥指向纸人无事的后背,气呼呼地说道:“好你个无事,重色轻友是吧!” 给少女喊过去的小家伙才不管香火小人如何在背后戳自己脊梁骨呢,无事屁颠屁颠凑到白衣少女身边,满脸谄媚地说道:“红韶姐姐,怎么啦。” 红韶撇了撇嘴,朝竹亭方向扬了扬下巴,没精打采地说道:“喏,你瞧那边。” 无事顺着少女的指引,望见竹亭中的青衫少年剑客,疑惑道:“害,不就发呆吗,他发呆很正常,我跟你说啊,从前就我和李子衿两个人的时候,那家伙就经常一个人傻乎乎地望着远方,怔怔出神,也不知道他脑袋里整天都想些什么,又不肯告诉我,什么事都只会闷在心里,身边又连个朋友都没有······不对,严格意义上来说,我算李子衿半个朋友吧,可那家伙身在福中不知福,明明就我这么一个···半个朋友在身边,还总是把我这个朋友闷在包袱里,鲜少放我出来陪他聊天。都是后来有了你之后,他才几乎没有把我收回过包袱的。啊,呼吸新鲜空气的感觉真好!” 少女听在耳里,望着师兄的眼神愈发担忧了,她朝滔滔不绝的纸人无事摆了摆手,让它自己玩去。 而分明还有一大堆话想说的纸人无事,就只能是硬生生把一肚子话给咽回了肚子里。 它垂头丧气地走到香火小人身边,与香火小人一齐坐在池塘另一边的角落处,双腿晃荡着。 “没事,无事兄弟,天涯何处无芳草,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香火小人一脸老成持重的模样,轻轻拍了拍纸人无事的肩膀,安慰道。 无事抬起头,眼神忧郁地望向那个白衣少女,叹息道:“唉,天涯芳草虽多,奈何我只痴心于红韶一人。” 香火小人嗯了一声,点头附和道:“我也是。” 无事猛地转过头,震惊道:“那你刚才还安慰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那只财神爷的香火小人,鬼精鬼精的,一本正经道:“那可不是么,等无事兄弟你追逐天涯其他的芳草去了,我才有机会去追红韶姑娘嘛,嘿嘿······” 纸人无事沉默片刻,旋即一个猛扑,将香火小人扑进池塘里,二人又在池塘里扭打不停,将原本安宁娴静的一片池塘搅和得鸡犬不宁,那些鲤鱼们纷纷逃离角落的是非之地,离两尊瘟神远远的。 红韶走到竹亭外,却又迟疑不定,停在原地。原本是想走进去,安慰师兄一番。 可是离师兄近了,原本准备好的安慰言语也忘得一干二净。 少女本就不太会安慰人。 甚至她连师兄因何烦恼都不知道,即便有心安慰,又从何慰起? 思来想去,少女最终决定掉头,去往金淮书铺,想要找那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啥都懂老爷爷”询问一番。 在少女心里,啥都懂老爷爷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定然能够教她如何安慰师兄! 金淮书铺今日大门紧闭。 “啥都懂老爷爷。”她轻敲窗户。 良久之后,才有人推开窗户,老人身上披着厚厚的棉衣,头发如沾霜雪,一眼望去,尽是皑皑雪色。 他挤出一个笑容,嗓音有些虚弱沙哑,缓缓开口道:“是红韶呀,等等,这就替你开门。” 说完,他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打算走下床,去推开金淮书铺通往后院的后门。 红韶看着老人行动不便,没有过多思考,只是出于不想麻烦老人的心态赶紧说道:“不用麻烦,啥都懂爷爷,我就问个问题,你躺在床上就好。” 老人欣然点头,瞧着少女焦急的模样,便知道定然离不开她那师兄,于是善解人意道:“李子衿怎么了?” 老人在屋里,盘腿坐在床上,背靠着墙。 少女在屋外,低头站在窗边,手足无措。 她回头看了一眼,轻声说道:“师兄昨晚一夜未归,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上次是他提前说了可能晚上不会回来,所以彻夜未归。可昨晚师兄只说去去就回,然而今天午时才回客栈,回来之后就一个人闷在竹亭里发呆,什么都不说。肯定是昨晚发生了什么让他难过的事情,我又不懂怎么安慰人。啥都懂老爷爷,你这么厉害,肯定知道怎么安慰师兄,教教我呗?” 那个半生都在与书本打交道,直到近些年才来金淮城开了间书铺,开始借着书本与人打起交道来的老人点头缓缓说道:“这样啊。那便是李子衿有心事了,安慰一个有心事的人,最终还是得要从他的心事上落手,对症下药,方可解开心结。” “可是我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呀,师兄又不肯说。”少女愁眉苦脸。 “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解决不了他的烦恼,就给他快乐。想想李子衿喜欢什么,吃的,看的,玩的。每个人,都会有喜欢的事物或是······人,只要看上一眼,便能忘却心中忧愁。”老人微咳两声,这没了灵气庇佑的身子骨,真是愈发不经风霜了,才堪堪开窗片刻,就已冷得瑟瑟发抖。 老人每说一句话,少女红韶的头就埋得越低,听完这些,她才忽然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跟师兄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却连他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从不夜山到金淮城,一路走来,都是师兄处处迁就自己。 吃的,玩的,都是师兄时时刻刻在为自己考虑。 总是师兄在问:“红韶,这个好吃吗?好吃咱们便多买一些,带着路上吃。” “红韶,喜不喜欢那条裙子,要是喜欢,师兄就给你买,不用担心价格啊,师兄的家底虽然不多,养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红韶,哪家客栈合你心意啊,师兄不是催你啊,只是天黑之前你再不挑一家满意的客栈住进去,咱俩可就得餐风饮露了。” “红韶······” 然而少女自己,却从来没有问过师兄一句,“师兄,你喜不喜欢这些?” 从来只懂得索取,不懂得付出的锦鲤少女,第一次重新审视起她与李子衿这段来之不易的师兄妹关系来。少女发现,原来为他人考虑,是一件这样辛苦的事情,师兄为自己考虑了一路,自己却一次都没有为师兄考虑过。只会给师兄添麻烦。她觉得自己好没用,越想越难过,最终开始啜泣起来。 没能从啥都懂老爷爷这里学到安慰人的法子,然而少女自己,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却已经哭成个泪人。 屋内老人看在眼里,还以为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伤到少女心中某处柔软脆弱之处了,他艰难地向前挪了挪,“丫头,怎么哭了?你别急啊,让我再想想,肯定会有法子安慰人的,别急别急,爷爷在想了······” 少女埋怨自己没用,蹲在地上,啜泣不止。 老人看见少女哭个不停,下意识地伸出双指,于身前一个横抹,想要像曾经那样,将少女心中的忧伤随手抹去。然而横抹之后,少女依旧哭泣,没有发生任何改变。此刻他才想起来,自己早已经将修为授气于少女头上那枚锦鲤玉簪之中了。如今的他,凡夫俗子而已。再也无法,替世人抹去烦恼忧愁,更不能随手修复世间一草一木。他早已做出了选择,便只能承受那样的选择所带来的后果。 面对众生疾苦时的束手无策,这样的无力感,也是他终将要承受的苦难。 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让裹着棉衣的老人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 而那个站在老人窗前,已经忘了自己来找老人的初衷,如今只是难过得无法自拔的白衣少女,哭着哭着,忽然感到身后有人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那人掌心温暖,言语温柔,在她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师妹,怎么了?” 本就已经梨花带雨的姑娘啊,心中最后一层防备也被那人言语卸下,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最终毫无顾忌,毫无保留地痛哭流涕,放声大哭。 “师兄···你···怎么···过来···了。”少女泪流满面,声音断断续续,哽咽着问道。 少年俯下身子,蹲在她身前,以双手拇指替她擦去眼角泪水,淡然道:“刚才看见你站在老先生窗户边好一会儿了,看你不太对劲,就过来瞧瞧。”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好啦,别哭了,师兄带你去吃你最喜欢的冰糖葫芦,好不好?” 听见冰糖葫芦几个字,少女心里的难过果然减弱了三分,她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安慰人的法子么? 可是,明明是她想要去安慰师兄的,没想到最后变成了师兄来安慰自己。 红韶差点就又要泪水决堤。李子衿见势不妙,赶紧说了一连串少女喜欢的食物,“别哭别哭,冰糖葫芦不够就再加上阳春面、菱粉糕、桂花糕、烤鸭、春卷、烧饼馄饨······只要红韶不哭了,想吃什么都行!” 少女又羞又喜,破涕为笑道:“我哪里吃得下那么多啊。” 红韶低下头,以衣袖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时,如同第一次被李子衿喊小师妹的光景。 “走吧,小师妹。” 他笑容和煦,向她摊开一只手掌。 金淮书铺中的老人总算长出了一口气,他看着窗外那个青衫少年,欣慰不已。 这世上,仍旧有胜过术法神通,无须靠修为境界就能抹去世人烦恼忧愁的法子啊。 虽然不能够,再看得更远,去亲眼看到那盛世。 老人心中,却依然无悔。他相信,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那个少年能够做得到。 一定可以。 他抬头看了一眼,好似整座金淮城都因少女的心情而变得平静起来。 阳光明媚。 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