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氏将赵璃迎了进来,带她进至收拾好的屋子里。里头陈设虽简,一应镜台妆柜摆放齐整,床纱帐帘俱备,书桌墨砚不缺。 赵璃瞧见这些,眼里不禁流泪,虽说不如王府,在这乡野中,却也别具一番滋味。 回头望着齐氏,千言万语说不出,齐氏亦含泪光,笑道:“姑娘怎么了,莫不是东西备得不全,或是有不好的。且同我说,明儿个替你整去。” 赵璃摇着头道:“不是,很齐备,只是璃儿千恩万谢不知道说甚么。” 齐氏带赵璃过去榻边坐下道:“可莫要和我见外,你的心,婶婶都知道。” 将赵璃的手握住,看着她道:“先生这边也和我说了,你来这里的缘故。你放心,纵使雨生不记得前事,有你在这里,他的病便能好一半。你怕是不知,不过来了半日,婶婶可从没见他这么高兴过。” 赵璃经她这么一说,立时惊目,转而一想,也明白了不少,只是诧异这齐氏当真是徐大哥的娘亲.... 莫不是秦皇后? 赵璃忽地蹦出这个念头,可也不便多说,若果着如此,也算母子相见恨晚,便同她说:“江公子不记得从前的事儿,如何会因为我而高兴?” 齐氏道:“这世上的事,本就是虚虚实实的,他纵然不记得,一颗心总不会变。姑娘该知道我说的是甚么,天不早了,早些安歇罢。” 说罢坐起来,走出屋外,将门关好。 赵璃呆立靠在榻上,忽暖笑了一回,只觉春意阑珊,花卉绽放。洗洗漱,便就地睡了。 竖日,赵璃卯时起榻,至院内拾起水桶,放进井里盛满。 又举起扁担夹置双肩,放两桶水置肩上挑起,往屋里走,至厨屋放下扁担。 动作轻缓,将桶内的清水倒入水缸,不时瞅向门外,生恐倒水声将齐婶与徐大哥吵醒。 完罢,赵璃又至院内,拿起扫帚清扫枯枝落叶,又见满地的粗柴,遂至屋里寻了半晌,才取出斧刀来。 搬起杌子,坐下挪木到跟前,就地劈柴。正要一斧头下去,忽想到这砍柴之声必将惊扰睡梦中的徐大哥,便放下斧头。 复回屋内,寻厨房灶台后,添置些干柴,又左右察看,瞥到米缸,便往那里去。 刚取过米槽,盛起生米时,转眼却见冯雨生,赵璃一时慌了神,二人呆立稍刻。 赵璃当先开口笑道:“江公子,如何起得这般早?” 江雨生道:“方才听见灌水之声,还以为是娘亲起来备饭了。” 赵璃歉道:“实在对不住啊,都是璃儿的错,打扰江公子了。” 江雨生笑道:“无妨,只是这些活都不是你做的,你何以起早弄这些,又不是咱家的佣人。我们贫苦人家不讲究这些,赵姑娘还是歇着才好。” 赵璃忙道:“这本是些笨活粗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公子该是饿了罢,快坐着,璃儿给你备饭。” 江雨生见赵璃这般,也不便规劝。只寻了木椅坐下,静静地瞧着赵璃。 赵璃将米槽内的生米倒进锅内,再自水缸内舀出水来,往锅里灌。待水位漫过米时,拿锅铲混搅几下,再盖上盖子。 将抹布拿过来铺在边儿上,以防热气冒出,又至灶台后生火。取火折子点着细枝,放进灶膛内引火,不刻火起柴着。 江雨生在一旁看着,忽想起一事,道:“赵姑娘,你家里都是先煮饭后煮菜的么?” 赵璃一愣,转而道:“对啊,还要备菜的,我都忘了。” 江雨生噗嗤一笑,见赵璃着急模样,忙朝她道:“不妨,昨晚还有些剩菜,在橱柜里。你将它端了出来,热一会子便好了。” 赵璃依言开橱端菜,放菜置盖顶,再取过木罩盖上。这时齐氏来了,朝赵璃笑道:“姑娘如何起得这般早,还真是难为姑娘了,这让老身怎么过得去。快些歇息罢,剩下的就交给我了。” 赵璃道:“不妨事,璃儿为婶婶打下手。” 齐氏笑道:“你可别说了,快放下放下,陪我这孩儿说说话,婶婶便感激不尽了。他受不得烟火味,带他去房里罢。” 赵璃往江雨生那里瞧去,见他有些不大适应,便走过去道:“璃儿不知道这些,公子还是回去为好。” 江雨生道:“也好,你也交给我娘罢,先回房里好了。” 遂站起身来转过去,赵璃打帘子,二人走出屋外,经廊檐走入东房。 赵璃见江雨生步履迟缓,颇似经风欲倒一般,由是赶上去将他扶住。这一刻,她的心一震,三年以来,她从未触碰过徐青,昨日又过于心急,纵然将他抱住,也只顾伤痛流涕。 眼下这样扶着他,触着他的布衫,只觉他往日硕壮的身骨,此时看来,却是绵软如丝,瘦弱不堪。 竟不抵京都城内,大家闺阁内的女儿身骨,想到这里,不禁泣泪而出。 江雨生瞥眼见她哭泣,疑道:“姑娘怎么了?可是想念家人了?” 赵璃忙拭泪回道:“不是不是,该是烟尘熏了眼睛。江公子,我们快些走罢。” 江雨生虽心生疑惑,却也不多过问,只笑着说:“我也并非这么弱不禁风,你何需如此?” 赵璃打起帘子道:“还是小心些好,公子少使些力,也有助益。” 二人说着话,到了房中,扶江雨生坐下,赵璃寻了杌子亦坐。江雨生躺在榻上,朝赵璃道:“不知姑娘家中还有甚么人,倘若想家了,可随时回去,或是让吕大哥去外头将姑娘家人接到村里来。家人团聚,住在一块儿,岂不好?” 赵璃思忖后道:“多谢公子关心,璃儿父母双亡,世上并无亲人,便打算余生都在这里过活了。” 江雨生见她家事悲惨,不禁生了怜悯,又道:“往后我....娘,还有吕大哥,惠姐姐,村里的人儿都是你的家人。” 赵璃道:“多谢公子。” 又道:“公子放心,璃儿绝不白吃白住,定会多做些粗活,来报答你们。” 江雨生道:“方才还说一家人呢,你又说两家话了,女儿家的如何做男人做的活?” 赵璃道:“璃儿出身江湖,身骨壮硕,做这些活不在话下的。” 江雨生没法,只得笑道:“那便随你罢,只是莫要太见外了。” 赵璃一口答应着,不时齐氏走进来传饭。赵璃扶徐青出来用饭,这会子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每日能见到徐大哥,直至生死病老,便足够了。” 思完又流出泪来,江雨生看在眼里,趣道:“又是甚么进眼里了?” 赵璃哭笑着道:“这回是真想念娘亲了。” 齐氏叹道:“不知姑娘家人如何,倘若想念,便让吕兄弟去接了他们来。” 赵璃笑道:“多谢婶婶,方才公子已说了,璃儿没了父母,就在这里住下便好。” 齐氏意味深长地看着赵璃,转而拾起木箸,拣起肉片往赵璃碗里送,口里道:“好孩子,快吃饭罢。” 赵璃答应着吃了,江雨生则是饮些粥食,用些素菜素汤。 赵璃是不是瞧着他,包括他的一举一动,皆看在眼里,又是一阵心痛。 回想起那意气风发的持剑少年,目今却如弱骨如柴,又欲流出泪来,只强行忍住。 托辞去拿个汤匙,奔进厨房。江雨生还正奇怪,问齐氏道:“娘,拿个汤匙为何这般急?” 齐氏笑而不语,却知赵璃定是心里难受。 果不其然,赵璃奔到厨房,便倚在门边痛泣。捂住嘴口,不发出声音,以免被徐大哥发现,却是满面泪痕,忙着擦拭涕泪。 取了汤匙,走至外间,将汤匙放进碗里。江雨生见赵璃眼眶微肿,便欲问缘。 又见她低着头用饭,想来必是自己与娘亲先后提及家人,惹得人家姑娘思亲,这才滚泪,倒不便问了。 少时,用完饭菜,赵璃帮着齐氏收拾碗筷。江雨生稍坐小刻,又在门外瞅望远方,出了会儿神,还只得坐回去歇着。 赵璃帮着齐氏洗碗整拾,齐氏笑着道:“姑娘别干这个,你瞧公子一个人在门边,可不寂寞?” 赵璃听罢双颧一红,羞着擦干了手,走至外门。 见江雨生在那坐着吹风,忙过来说道:“公子在这风口儿上,受多了风寒可怎生得了?不如去房里躺着罢。” 江雨生道:“今日风小,我还禁得住的,这屋子里头甚是憋闷。我若一直呆在里间,不免得心慌意乱,还是外些好。” 赵璃将竹门往里拉些,掩上一半儿,心想徐大哥虽体虚病弱,仍旧向阳兴高,不由得心酸起来。 方朝江雨生道:“既是如此,公子待在外头也好,只是这穿得实在单薄,我去屋里拿件蓝袄褂子给公子披上。” 说着已往里面去,至纱帘内,却没见着昨日所见的袄褂。推开衣柜,左右看了看,方见着蓝袄,取了出来。 顺道也察看了其它衣物,也妨日后取物麻繁,正上下仔细瞅了瞅,却见一道亮堂堂的暗光刺了眼眸。 赵璃闭眼复睁,将柜子门开得全些,细细看时,见是一只玉簪,忙取出来一观,登时红了眼。 那簪子却是天下少有的紫金琉璃玉珍簪,本是自己一直配戴着的,后来放进衣服里收着。只是自与徐大哥云江别离后,又中蛊大睡一场,后来便没在意。 也不知哪一日察觉簪子不见,只是诸事缠身,便不顾这些了。 今儿个却在徐大哥的衣柜中找到,又怎么回事?赵璃心里想着定要去问问他,一解心中疑虑。 刚迈出房外,转而回至房中,靠壁思量。暗忖早已答允先生,不再提“徐青”二字,亦是不再纠葛前事。 如今冒失着问,徐大哥又不记得,终归是得不到答复,如此问他又有何用? 赵璃晃了晃脑袋,使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又想既是断绝前念,又何须在意这些? 由是笃定走至柜边,将玉簪原封送至二层里角,关上衣柜,提着蓝袄褂子出来,至外门口。 见江雨生依旧坐着,回头见赵璃走过来了,便朝她道:“姑娘怎么去了这么久?” 赵璃将褂子披在江雨生身上,道:“原是我没找着袄褂,费了些功夫,才晚了些。” 江雨生道:“我见姑娘张口就来,又走得这般快,也没来得及对你说,还以为你知道呢。” 赵璃道:“我知昨儿个见着了,现在又不知哪去了。” 江雨生笑道:“定是娘将那褂子收起来了,她总爱收拣的。” 赵璃笑了笑道:“原来如此。” 二人说了回话儿,见齐氏出来了,赵璃忙道:“婶婶,这院子里的柴还没劈,我先替您劈了罢。” 齐氏笑道:“这柴也不急着劈,往前都是吕兄弟替我劈的。灶后头还够用呢,姑娘无需如此的。” 然赵璃坚持要做,只说一时无趣,打发打发时辰也好。齐氏只好任她而为,赵璃遂笑着奔出屋外,坐在杌子上劈柴。 齐氏与冯雨生都看着她,也笑着交谈几回。 却说吕子昂得了新方,赶早出门往东临城去,与药铺掌柜的约好,要替他置办先前欠下的药材,今日可一并带回。 哪知去了过后,掌柜的说出去买药的小子至今未归,还得候些日子,吕子昂又给了他一份药方。 掌柜的拿起来瞅了瞅,笑着说道:“这药我柜里正好有,看我给兄台拿几样。用黄纸打包起来,挂上绳儿,兄台拎了回去。” 吕子昂谢了他,待他交给自己药材,便问他缺失的药物可有具体日子来拿。 掌柜的却说:“兄台五日后过来,必有的。” 吕子昂又谢了谢,出药铺往回走,走回村子已至晌午,天高闷热的。吕子昂至了家里,忙脱去外衫。 惠氏依照往前,过来将那汗衫送至外头井水洗了干净,再晾晒于竹竿。吕子昂只在外堂桌边饮茶,惠氏走进来将药包拿到后屋,摊开包纸,放在杌子上晾晾。 又走到外堂,却见赵璃进来拜会,吕子昂忙站身回礼。 惠氏笑道:“姑娘不用多礼,快坐着吃茶罢。” 一边说,一边递了茶来。赵璃接过饮下,惠氏忙过来接,赵璃只笑着婉拒,走过去亲自放在桌上。 吕子昂笑道:“姑娘可与一般的闺秀不同哪。” 惠氏啐道:“姑娘是江湖人,哪还容得你说?为人直快,自与一般姑娘家不同了。” 吕子昂笑道:“倒是我冲撞了。” 赵璃忙道:“二位可别这样打趣璃儿。” 惠氏拉赵璃坐下,坐在她旁边,说道:“姑娘午饭可吃了?不如在这里将就罢。” 赵璃道:“不用了,我来这里的缘故,一来是问候一下哥哥姐姐,二来是想知道那盖屋的事情,不知能否帮得上忙,只求哥哥姐姐能省则省。三来记得公子要喝药,来这里是接药炉子送回家的。” 惠氏趣道:“记得昨儿个还唤江公子呢,怎么今儿个便叫公子啦?” 说得赵璃双脸飞红,忙说着:“姐姐莫要取笑我了。” 吕子昂笑道:“你别听你姐姐的,她就爱挑事。” 惠氏白道:“我怎么爱挑事了?你见我几时挑过你的事了?” 赵璃急道:“二位可莫要因为璃儿不和才是呀。” 惠氏笑道:“你这孩子心可真实,好了,不打趣你了。你要的药炉子就在后头呢,本想着马上端过去,你来了倒省事,一并带了去罢。你若不在这里吃饭,我也就不留你了。” 说着便至后屋去了,吕子昂道:“你说的屋子的事,可莫要着急。我这日初刚去外头镇城买药来呢,容我缓缓,后午去替你说说,看他们能调派几个人来。 至于那些松木石料,你也不必操心,定有专人去打理。” 赵璃却不肯,笑着说道:“璃儿总不知可有帮得上的忙处,听吕大哥这样说来,璃儿也要随村里的人出去砍柴砍木,出一份力总是好的。” 吕子昂道:“这深山野林岂是女儿家能去的?” 赵璃道:“无妨,我原是江湖人,走惯了野林子,不碍事。” 吕子昂拗她不过,只好一口答应着,说晚些去置问。 赵璃谢过,见齐氏端来药炉子,并上托盘,接过来笑着问了好,便出屋而去。 齐氏见赵璃走远了,朝吕子昂道:“这姑娘实诚,模样儿又是极好的。若是能照顾江小弟,与他做个伴儿,那该多好。” 吕子昂道:“目今她不就是颇有照料的么?” 齐氏白道:“你个憨瓜,不明白我说得是甚么?” 吕子昂看着她道:莫不是要给江兄弟许个亲?” 齐氏道:“正是。” 吕子昂叹道:“他二人看起来倒是般配,只是江兄弟身子虚,那女孩儿正值花季。纵使成了,也是一对短命鸳鸯啊。” 齐氏嗔道:“你这嘴总没好的,若这姑娘愿意,往后顾着他,对他的病定是极有好处的。” 吕子昂道:“走一步看一步罢。” 二人无话,自去用饭不题。 赵璃端药回了冯雨生家,将药炉子里的汤药倒于碗内。又将汤匙放于碗中,坐在冯雨生身旁,拈着汤匙搅动几轮,凑嘴吹冷气。 先自己尝上一口,以试冷热。顿然咳嗽两声,拿袖捂口,异道:“这药怎这般苦啊?” 倒把江雨生逗乐了,笑着道:“这药乃是先生所开了,既是先生开的药方子,岂有不苦之理。所谓良药苦口,村里的人都说,先生所制的药。比他自己开的药,还要苦上十倍不止呢。” 赵璃睁大眼珠道:“这要是搁我,必然呕吐了三四回。” 江雨生道:“首次自然如此,习惯了也就好了,这三年来没断过药,活成了药罐子。这药汤进了嘴,也似白水一样了。” 赵璃听到这里,不由得一酸,心里难受得紧,用手触碰碗边儿,觉得凉了些。 便舀起一匙放在嘴边试了试,自觉水温正好,便喂给江雨生饮了。 江雨生抿完了药,朝赵璃道:“你也不必如此,从前我一个人也过去了。不过多候一会儿,便罢了。” 赵璃道:“既是治病的汤药,就要趁热饮。若是放久了,没掂量好时隙,必是不好的。” 说着又喂了江雨生一口,江雨生见赵璃这般细心,颇为心动。 眼里涨着泪,跟着饮了几口。饮完一炉子的汤药,赵璃将手帕与温水递给江雨生。 江雨生漱了口,擦拭一番,将手帕放在桌上。赵璃取来至院里井水洗了,晾在杆子上。 齐氏走至前屋,见外头风和日丽,便扶着江雨生出来,在门口走上几步。 一会子又回至里间歇着,赵璃守在一旁,见柜旁杌子上放着两本古书,便拿过来翻阅。 江雨生看着她,笑道:“姑娘爱读书么?” 赵璃道:“本是不爱读的,我家中世代习武,算是个将门之弟。我自幼只爱耍些棍棒,每日弄枪舞拳,颇不似个女孩儿。” 江雨生道:“自我醒来之后,从前的事一点都不记得。之后便是来至这村子里,见到的女孩子,与姑娘倒有不同。只是姑娘心细如丝,比她们又强上了不少...” 说到这里,又觉失言,忙住了口。赵璃两颊微红,道:“这村子里的姑娘多么?我来了这两日,如何不见她们来这里说话?” 江雨生笑道:“只是初来之时,颇有几个家户带着女儿来这里说笑,也有些姑娘来这里问候,后来便不怎么来了。” 言罢又道:“姑娘说自幼不读书,现在如何爱读了?” 赵璃稍加思忖,想着既然不许提起“徐青”二字,不许令徐大哥回记从前的事儿。 索性试探他一回,亦是有感而发,便道:“只因我遇上了值得托付一生的侠士。那侠士颇喜读书,可谓文武双全,与他相处久了。 他的一些爱习,自己也学着试上一试。哪知亦觉得读书有益,也没读多少,捡着空处,翻上一翻,也当怡情养性。” 江雨生听到此处,也不知怎地,心里头极是不快,竟益发痛楚难当,可也不便令赵璃察觉,便朝她道:“姑娘说得那位意中人,现在何处?” 赵璃有苦道不出,便欲直说那意中人就是眼前人。然起诺在先,为徐大哥身子计,也不可造次,只好忍着道:“他自从与我金陵一别,便再也没了消息,我苦寻他三年有余,夜夜日日无不想着他。 然事与愿违,天妒人心,终究只是一场空。” 江雨生忙咳嗽几声,赵璃急着走过来拍着他的背,扶他躺下,问道:“公子这是怎么了?” 又拿手帕替他擦了嘴,江雨生见是赵璃衫袖,忽地推开她,口里却说:“你何以对我这么好?不如续自去寻你那意中人,直寻了三年,为何此时却要弃之?” 赵璃一时怔住,眼里泛光,转身奔了出去。 便靠在门槛外哭,又恐他听见,往前夺了几步,只不住流泪。 齐氏走过来见她这般模样,只抱住她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雨生欺负你了?” 见赵璃不言语,只摇头不止,齐氏温道:“好孩子,随我进去罢。” 赵璃不肯,心中有莫大的痛,只挪出身子,往外奔去。齐氏本欲深追,但听得里头大咳,一时慌了神,忙进去瞧瞧。 至榻沿边,拍着江雨生的背,愁着脸道:“雨生,你这是怎么了?” 江雨生咳了几声,拉着齐氏的衣襟道:“娘,你快去寻了赵姑娘回来,是我冲她发的火。 是我的不对,你快去,莫让她走远了不回来!” 齐氏惊道:“你素来是个脾性尚佳的孩子,如何会冒出火来?” 江雨生又咳了几声,急道:“母亲莫要问了,快去寻了她回来!” 齐氏哭着道:“你这般模样,让娘如何走得开?” 正说着,只见赵璃又赶了回来,后头来的却是神隐。 齐氏忙问礼让坐,口里急着道:“先生来得正是时候,有劳先生帮雨生看看!” 神隐坐在榻沿上,挪出江雨生手腕来,搭脉诊情。 江雨生却在看着赵璃,只见赵璃满眼泪痕,便朝她道:“赵姑娘,方才是我一时失态,你可莫要伤心。” 言罢只是咳嗽,赵璃转朝他道:“公子勿要说话了,且安安神罢,璃儿没事的。” 齐氏看着她,又看了看江雨生,走到他身旁,朝神隐道:“先生,可有了结果?” 神隐放开手腕,江雨生挪手回袖,齐氏扶他躺下,神隐站了起来。 齐氏暗知他并无言语,便取了纸条并墨水来,放置在桌。神隐坐在桌边,提笔作字,只见写着的是:“嗽因肝火过旺,许吕家几味草芝药熬之,方得大好。” 齐氏览完字条,忙着道谢,亲自送神隐出屋。赵璃接过字条来看,欲往吕家去,江雨生却扯住她的衣袖。 一时又觉失礼,遂放开了,只朝她道:“赵姑娘.....实是小生不明事理,平白无故地朝姑娘.....” 说到这里,也不知说甚么,赵璃只笑着道:“公子别放在心上,想来是璃儿说了太多,一时惹得公子不快。璃儿日后必改,还望公子多担待。” 江雨生忙摇头道:“不不不,姑娘没一点儿错,俱小生的错,小生只是......总之望姑娘多担待。” 正说着,齐氏进来笑道:“你二人一人一句多担待,那便都担待着些罢。” 赵璃羞着脸,将字条捏在手里道:“齐婶,我去惠姐姐那和她说一下熬药的事情了。” 齐氏笑道:“去罢。” 赵璃便走出帘外,出屋往吕家奔去,将字条交给惠氏,并将江雨生大咳之事一并说了。 待惠氏问及赵璃因何而嗽时,赵璃支支吾吾,不知怎生得说,只道突发而致。 惠氏点点头,便去后厨熬药,赵璃便随她进去,站在一旁候着。 惠氏笑道:“我这得熬好几个时辰呢,你在这里干等着,不如先拿些安神的药汤过去先同他服下。” 言罢往旁边指指,赵璃循眼过去,便走过去,掀开一深琉瓦炉盖子。 里头药汤正温,炉子不烫,赵璃光手握住炉柄,放置于桌。 惠氏瞧见,趣着她道:“姑娘日后可万不能光手来拿药炉子,倘若烫着了,药汤洒了事小,姑娘一双嫩手可要香消玉损了。” 赵璃笑道:“我见这药汤尚温,索性就这样了。” 惠氏道:“我之前也同姑娘这般想,这事情做久了,总要吃些亏的,便是只顾方便,一双手烫得三天动不了。 你吕大哥还去城里替我买来上好的金疮药,外加果子香仁,和着那个甚么丸药,我也忘了。 一起服用了好几日,才拿得动药炉子呢,都是先生替我写的药方子。” 赵璃道:“原是这样啊,看来以后可不能马虎。” 惠氏道:“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快端了过去,那边定缺着你呢。” 赵璃端着托盘,折回江家去,至屋中里间,见到齐氏守在江雨生身旁喂他粥食。 赵璃将汤药放在桌上,取了碗来,倒药置碗,又问齐氏道:“婶婶何以要喂粥呢?” 齐氏道:“这孩子每回咳嗽,都要喝些白粥,才算通喉贯肠,不至于没完没了的咳个不住。” 赵璃将药汤端来,盛一匙送入江雨生口中,又对齐氏说道:“惠姐姐说这剂汤药要熬制好几个时辰,令我先送些安神汤来。” 齐氏道:“这也好些,先稳着安安心神为好,喂完赶紧歇着罢。” 赵璃与江雨生一齐点头,倒把齐氏逗得乐了。待用完了安神汤,赵璃服侍江雨生睡下,方出至屋外。 见齐氏坐在门口,只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朝她歉道:“都是璃儿的不是,才使得公子这般,还劳动先生过来诊脉。” 齐氏将赵璃拉着坐下,朝她柔道:“姑娘别这么说,你可知雨生这几日气色好了许多。刚刚这般大咳,我细细看了看,却是无伤大雅。 往日似这等情形,先生过来定是要开一堆药材予以调治,眼下却只是草芝药即可。老身只看姑娘在这里,便安心了许多了呢。” 言罢又道:“不过你二人闹了甚么矛盾,这倒让婶婶很是疑惑。” 赵璃愧道:“我只提了自己在寻一位意中人,寻了三年,公子便大咳不止,我也不知是何故,璃儿日后绝不会胡言乱语了。” 齐氏几下思量,笑着道:“傻孩子,你还瞧不出来么?他这是吃了你的醋了。” 赵璃双脸飞红,眉色齐动,直若小家碧玉,羞怯着道:“婶婶说甚么呢。” 齐氏道:“果然是个孩子,真是当局者迷。你说你有了如意郎君,还为他跋山涉水,如此忠心不二,怎地不令我那傻孩儿望而生妒?” 赵璃道:“婶婶胡说,定不是这样的。” 也不等齐氏说话,一股子奔到外头砍柴去了,齐氏笑而不语。里间江雨生虽是躺在榻上,却是并未睡着,适才不过是假意入睡,好让赵璃早些走开歇着。 且思至她说得那番话儿,心里就痛得紧,只是再不敢咳嗽,果然这白粥外加安神汤还是有些益处的。 又暗想自己病弱之躯,何以这般胡思乱想,终不过一堆白骨化为炊烟飘散而尽。不免黯然神伤,骨髓皆痛。 如此流泪多时,直到赵璃端药过来,又不敢喊自己起榻,便装作苏醒回神,坐起身来。 赵璃忙过来服侍,走到桌前,提碗用药不题。 往后几日,待吕子昂知会村内人,将诸事备齐,正伙同十几位伐木农夫,要出村而去。赵璃却也要跟着去,先前吕子昂只当她闹着玩。 这会子却真要如此,只得同她说:“你若随我们前去,江家小子又当如何?我们这日出而去,日落而归的,倘使江兄弟有个急事,你如何能看顾?” 赵璃听他这般说,只得打消了念头,只一味顾着感谢,回至江家。 因江雨生大咳一事,赵璃便少有与他推心置腹,平日间少语少言。 江雨生虽觉怪异,但细细一想,便知缘故何来。既是心里清楚,也就不再多说,哪知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总是心痛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数月以来,门前槐荫边,吕子昂同村里头的工匠将屋子已然盖完。赵璃稍加做些杂活,只因还得顾着江雨生的身子,便时常折返至屋,来回两地。 吕子昂干脆令她不必来此帮衬,只照料江雨生即可,赵璃只好从命。 月末,房屋大成,赵璃便可搬进屋中,吕子昂举办酒宴,村里人都拎着鸡牛鸭鹅过来助兴,夜间饮酒至深。赵璃本为女儿家,不喜饮酒,不过久历江湖,酒量自也见长,席间受工匠村夫敬杯碰盏,只得一一接了。 不时酩酊大醉,齐氏忙接了她回去。江雨生坐在屋后板杌,见屋前有声,便走过来瞧看。 果见齐氏扶着赵璃进屋,赵璃口中却是疯言疯语的说不清道不明。江雨生走过去问,赵璃见他来至,笑嘻嘻着道:“徐大哥....你为甚么这样狠心....抛下璃儿一个人.....璃儿找了你三年....整整三年....你却不记得璃儿了...我看你并非....不记得....而是故弄玄虚....还起了个江....” 说到这里,齐氏忙扯着嗓子吼着道:“你这鬼丫头,说得甚么疯话!快些上榻睡了罢!” 赵璃见齐氏打断他,遂大哭着起来。江雨生也从未见齐氏这般生气,便要过来扶赵璃。 齐氏却让他回去歇着,自己扶赵璃回屋,将她放倒在榻,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叹笑着说:“你这姑娘,真是口无遮拦的,险些坏了大事,要让我说你甚么好。” 赵璃睡成八字,咧着嘴痴笑,眼睛闭着,该是做了甚么美梦一般。 经过此夜,江雨生愈发认为赵璃心中早有意中郎,且痴情至此。自己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一颗心沉入海底,也是泼澜不惊,心如止水。 不过赵璃却是益发日里夜里,都巴不得时时都能瞧得见他。虽说上回惹出尴尬,却也不避嫌,只想着江雨生的病体能否安康,能否吃好睡好。 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要看在眼中,由此更加贴心照料,寸步不离,然她越当如此。江雨生越是心痛,甚至冲她发怒,给她脸色,意欲逼她离去。 赵璃虽说不解,可见他这样薄情冷面,心里自是不好受。 由是家去数十日,不再踏进江家一步,齐氏见状,拉着惠氏吕子昂来赵璃家解劝,然终是无果。 回屋却见江雨生躺在地上,慌得个赶紧抱他起来,赶去神隐家求医,神隐迅步来至,诊脉扎针。费时颇久,只留吕子昂在屋,一干人退出屋外。 李成姝亦来此处,哭嚷着要赶赵璃离去,赵璃听闻立赶过来,满脸泪痕,只恨自己如何这般赌气?虽说病情危急,却好在神隐医术精湛,开了新方子亲自制药。 李成姝在旁协助,不消五日,药材已成,拿去给惠氏熬了。赵璃端了药炉去喂,江雨生才渐渐好来,只是一年内不得下榻一步,然是否挨得过冬季,还待另说。 齐氏泣不成声,吕家夫妇亦是眼中涨泪。李成姝见此情状,益发恨极了赵璃,哭喊闹天,惠氏齐氏拉她不住。只江雨生低喝一声,她才滚泪罢休。 往后的日子,赵璃依旧每日端药给江雨生,江雨生问她为何不去寻自己的如意郎君。 赵璃泪着道:“公子,听我一言,不论日久月长,年深岁迟,璃儿此生认定是公子。哪算花枯叶落,云散雾藏,霜凝雪化,公子都莫要摆脱璃儿。璃儿此生此世,只愿服侍公子一人.........” 江雨生听此一说,热泪盈滚。赵璃躺在他的怀里,心里虽是悲痛,却还是能感受到徐青那熟悉的温度,便这般躺着。 此后日复一日,亦是悉心照料,二人却不再拘礼,甚至眉目传情,时常互自打趣。 身子一日好过一日,阖家共渡难关。不论春暖冬凉,不惧艰愁。江雨生终能下榻行走,喜笑颜开。 齐氏欢喜不尽,同吕家夫妇商议着要促成一段美好姻缘。至春暖花开,择吉日举办大婚,村里数十人举酒狂欢。闹洞房,点花烛,掀盖头,春宵一刻,有情人终成眷属。 然脱仙根,褪神形,幻化成人,枯骨命短。待得知江雨生命不久矣,看着神隐的面具。 赵璃滚泪涌出,这时候,她已是江雨生的妻子,悲恸过后。只想着为他挣的一日是一日,与他待着一刻是一刻。 便时常带他游步,这一日,二人来到一片山林,沐浴着和蔼日光,很快便出了林子。正要寻一汪清泉解渴,见到的却是两座坟头。 二人凑近了细看,看着坟前的碑文,上头写道:“弱女玉珊之墓。” 另一碑文写道:“痴姐玉兰之墓。” 江雨生不识得这二人是何人,便问向赵璃。却见赵璃已哭成了泪人,赵璃瞧着这二人的墓碑,想起了彭槐曾在她身前提起。 他有两个女儿,一个是个痴弱病女,一个是只爱妹妹的姐姐,他余生只希望这两个平安喜乐。 赵璃思至此处,涌泪不止。江雨生见她哭得厉害,也眼中含着泪光,将她拥入怀内。 只可惜天意弄人,越是善良的女儿,越是命短。后来经神隐口中得知,彭玉珊弱症未除,又日夜念着意中人。终至余力耗尽,便如秋后的花儿,枯落而亡。 层层高峰雀林,不知明处,伫立一位铁具挂面的绝尘老翁。 老翁取下面具,回头一看。眼前竟是一抹白袍裙衫,扎着秋长絮发,宛如天人的仙子。 老翁看着她,便如十万**一般深邃的眼眸,也不知经年多久,总不见丝毫异样的变迁。 那女子道:“时过境迁,没想到你已是这样老了。” 老翁道:“岁月不饶人,只要心境明和,便不惧。” 女子道:“你果然还是没变。” 老翁道:“可你已经变了。” 此话一出,那女子面色微漾,也不知是喜是愁,只笑着道:“是啊,人总会变的,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老翁望着她几眼,嘴角似是有些抽动。 女子见他如此,只笑道:“师兄,这么多年了,你好像还没看开。” 老翁跟着笑道:“哪会哪能呢,我若看不开,早去你玉笛山了。” 女子道:“玉笛山早没了。也许山还在,但已是物是人非。” 老翁道:“是啊,到了如今,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女子盯着老翁道:“这真的是最好的结局了么?” 老翁道:“那你如何看待?” 女子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无需多论,该来的总会来的。” 老翁道:“你今日到此,不是与我说这些的罢。” 女子道:“自然不是。” 老翁瞧了她一眼道:“你放心,他很好。” 女子道:“真的好么?” 老翁道:“他没死,就已经很好了。” 女子道:“他还能活多久。” 老翁道:“没多久了。” 女子语塞,顿了会儿,又道:“凭一己之力,就能扭转乾坤,这也是算甚幸了。他那般情况,竟也能活得下去,可不得不佩服师兄了。” 说完却见老翁面色凝重,女子也顿时沉下脸来。老翁道:“只可惜我那师弟,终究还是一命换一命,留复尘几年光阴,自己却坠入九泉。这个徒儿,他还是最心疼的。” 女子道:“毕竟师徒之情浓于水。” 二人再叙几句,各自作别。 老翁道:“师妹,临别之际,可否高奏一曲。” 女子含着泪,道:“大战过后,我已多年未掌笛了,今日为了师兄,破例一回。” 说完便拿出玉笛,一曲《情思怅》破笛而出。 .................................. 钟鸣山位于西境之巅,山上有一座寺庙,名唤“钟临庙”。 庙里来了个毛发蓬松的瘦弱小子,进了门,小和尚问他来此为何? 他只说一句:“我要出家。” 便有和众寺僧,各位齐聚在佛堂,为他开光剃发。 那方丈只问他一句:“你俗家是何名讳?” 那人道:“彭家大公子玉博。” 方丈又道:“家人在何?” 男子双目无神,道:“不在了。” 方丈又道:“由何出家?” 男子道:“红尘已绝,由何不出?” 方丈微笑。 ................................................................... 经年累月,金陵城内,这一日满天飘雪,一将军贵府门前,有一位孩婴被抛弃在此,尚在襁褓之中。 伴随着声声啼哭,门渐渐开了,出来一对贵人夫妇,看着这水灵婴童,不知所故,但见他哭得厉害,只得收回家中。 就在府外一里处,站着一位蒙面老翁,他挥一挥衣袖,不见一片雪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