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阳生老神在在道:“兴云先生,华长老没有恶意的。我敢保证,他刚刚那一下,最终肯定不会打到我身上,是不是,华长老?” 华英杰脸一阵红一阵白,瞟了李自牧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只得不尴不尬地点点头。 脸型瘦削矍铄的兴云,沙哑着声音道:“老夫只负责你的安全,其他一概不管。” 邢阳生打圆场道:“各为其主,各履其职,不打不相识。” 华英杰抱拳道:“敢问邢大人,你是怎么知道敝派有一位首席供奉的?” 邢阳生笑了一下,并未作答。随后,他又看向一直低眉顺眼的王窕,笑问道:“王贤侄,听说你对安化镇这边很熟?” 王窕看了一眼自家舅舅,心中犯起了嘀咕,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给自己上眼药了,居然跟新来的安抚使大人说这种事,只得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道: “回大人,也算不上很熟啦,只是之前来这边游玩过一次。咱们边境教化未开,民风彪悍,可不似关内的百姓那么淳朴。” 说完,又下意识地瞟了自家舅舅一眼。 李自牧兀自喝茶,权当没听见。 邢阳生语重心长道:“年轻人既要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你小小年纪,愿意来这蛮荒地带走动,就比一般的官宦子弟好多了。可别像你舅舅年轻时,直到十九岁进京赶考,才第一次出远门,可不就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 李自牧面色不豫道:“邢阳生,你有事说事。我衙门里还有堆成山的公文要批阅,没空陪你空耗。” “怪我怪我,不该在晚辈面前抖落你年轻时的糗事。”邢阳生笑眯眯地说道,“来都来了,不如下船一起喝一杯?我听说安化镇一家茶楼的歌女很是不错,你不是精通音律的么?” 就在这时,外间的侍卫隔着门禀道:“两位大人,船要靠拢码头了。” 李自牧回道:“知道了。” 随即又问邢阳生:“给你配两名贴身侍卫?” 一旁的兴云开了口:“不劳烦李知州了,老夫自会护得邢大人周全。” 李自牧自觉没趣,面无表情地引着二人来到船首,却见码头岸上站满了围观的老百姓,意外之余,满面微笑道:“众位乡亲,外面天寒地冻的,都回吧。” 此时的李自牧,穿的虽是居家常服,但长年在穷山恶水之地顽强生存的镇民们又不傻,观其气度,便知是大官了。又见其面容和煦,态度亲民,竟是齐声地喝起彩来。 李自牧尴尬之余,只得挥手致意。 邢阳生站在他旁边,笑道:“我说雇一只民船就行,你非得搞这么大阵仗,看看,这下尴尬了吧?” 李自牧收起手,冷哼道:“这里距安西城几百里路,走水路逆流而上,怎么也要三五天工夫,我就是舍得掏钱,哪个船家愿意过来?派头给你排足了,反倒说起我的风凉话了。几年不见,京城里乌烟瘴气的官场习气倒是学得够快。” 邢阳生左耳进右耳出,压低声音道:“人这么多,我还怎么下船?” 李自牧冷笑一声:“那是你的问题,好走不送。” 言毕,吩咐船工拢岸,并架设了一块长长的木板,供人行走。 就在邢阳生犯难之时,岸上的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不久,便有一小队人马分开人群,个个身强力壮,佩刀背弓,气势十足。 随后,便有一个富态的老者小步下到码头上,远远作揖道:“二位大人巡视本镇,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这时,船首甲板上的侍卫长问道:“汝是何人?” “回这位军爷,小人乃是安化镇里正,姓杨。” 李自牧闻言,心里便有了数,于是开口道:“既是本乡耆老,还请杨老先生出面,将乡民都打发开吧。” 杨伯才犹豫道:“大人,此乃乡民们自发聚集在此,恭迎大驾光临。实非小人逢迎之举。” 邢阳生道:“不管是不是有意为之,你且让乡民们散去。” 一面说着,一面当先走下船来。 兴云见状,朝华英杰和李自牧一抱拳,也跟了上去。 杨伯才再次行礼,然后疑惑道:“李大人不下船吗?” 他在安西城有药材铺,经营数年,对安西城内的情形颇为熟知,是以在人群中见到那艘属于安西州衙署的官舫时,就猜到十有八九是知州李自牧到了。这才急急忙忙着急本镇治安队,前来维持秩序。 邢阳生双手负后,缓缓登岸,说道:“莫管他,你既是本乡里正,就陪我走走吧。” 杨伯才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可是个八面玲珑之辈,一下子就听出了话里的那份意味,忙躬身跟上,落后半个身位,笑吟吟说道: “贵客登临,小人合该一尽地主之谊。” 说话间,二人穿过治安队排开的小路,踩着泥泞的雪路,步入安化镇主街。 “听说你这安化镇上,有一家茶楼,里面有个嗓音出尘的歌女?” “大人真是消息灵通!本镇确有一间清远茶楼,新近招徕一位清丽脱俗的歌女,人美歌甜,还不怕生,已经是声名鹊起了。就连圣山县里的达官贵人,都不远数百里,要来睹一睹芳容,闻一闻歌喉哩。” “你且带路。” “好嘞。” 杨伯才一口应下,很聪明地没有去询问对方的姓名和官职,只是趁着走路的当儿,说些安化镇的风土民情。 邢阳生也乐得轻松自在,并未点破自己的身份,只是在心下记住了这个笑容可掬的一镇之长。 待得一行三人来到茶楼前,掌柜的马三其仿佛早得了消息一般,已经等候在门前。 “杨员外,许久不见。三位贵客是堂饮,还是二楼雅坐?”马三其抱拳道。 “天字甲号房。”杨伯才熟门熟路地说道。 这是清远茶楼最好的一间雅间,杨伯才经常在此宴请贵客,是不折不扣的老顾客了。 “好嘞。三位楼上请。”马三其闻言知意,准备亲自引三人登楼。 不想,邢阳生一抬麈尾,突然说道: “好了,杨先生,实在抱歉得紧,我已与人相约于此,多谢引路,日后有暇,少不得还要多多麻烦你。” 杨伯才一愣,旋即满脸堆笑道:“好说好说。既然大人有约,自然是先忙正事。小人改日再陪大人逛逛。顺便说声,小人家的药铺就在街对面,很好认的。” 二人客气一番,杨伯才便转生离去。他走回街上,回望一眼,看着那二人跟随马三其上了楼,由衷暗叹道: “这位春风满面的封疆大吏,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啊。既然失了先手,这马屁只能退而求其次,改日再拍了。” 想罢,径自回自家药铺去了。 —————————— 却说终于像送瘟神一样,送走邢阳生二人后,李自牧立即吩咐船工拔锚起航。 船身庞大的画舫当即缓缓掉头,顺着汤汤踇隅河水,顺流而下。 李自牧并未立即回舱,而是站在船舷上,望着踇隅河对岸的大兴土木,终于恢复了一州地方官的本色。 “河对岸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河南是那牛妖群的领地,咱们应该与其秋毫无犯的吗?” 王窕低眉顺眼道:“回舅舅,我前阵子过来时,听镇子上的人说,那些都是新近搬来的外地人氏,因为来得晚,河北岸的地皮已经分派完了,他们便擅自跨河而居了。” “圣山县县衙和安化镇的乡约,里正、耆长等负责人员是干什么吃的?” “本乡里正、耆长都劝阻过,但那些人也是穷横,完全置朝廷禁令和劝阻于不顾,各行其是。” 李自牧本就在邢阳生那边受了一肚子气,此时更是面露怒容,召来随行的幕僚,吩咐道:“回衙后,差专人下来,彻查此事!” 幕僚得令,使个眼色,与王窕一起回舱去了。 华英杰见四下无人,沉声道:“李大人,那邢阳生究竟是什么来头?他如何得知我玉龙山聘请了一位金丹期供奉之事?要知道,此事我们也是一个月前才敲定的,他是从哪儿得到的风声?” 李自牧看着河面上的漩涡,面色沉凝,“华长老,只怕贵派有内奸啊。他的那个贴身护卫,你可看出根脚了?” “交手只一合而已,无法确定出自哪家哪派。唯一能确定的是,对方也是道门中人。”华英杰一脸凝重。 李自牧脸色愈发不好看,突然道:“你说会不会是龙潜长老?” “不可能!”华英杰断然否定,“龙潜长老虽然出自一等大派龙门沟,但与我掌门师兄是同乡,算得上知根知底。师兄为了让龙门沟点头,同意龙潜道人担任本门供奉,花费的代价不可谓不大,几乎掏空了整个玉龙山的库藏。师兄行事一向稳健,不可能在这么重大的事项上犯如此致命的低级错误。” “说起来,简掌门与崳山派长老阳玄道长关系亲厚,我一直以为他延请的对象是阳玄道长呢。”李自牧说道。 “呵!”华英杰只发出这么个声响,就再未答话。那意思很明确,阳玄道人虽然与自家师兄算得上生死之交,却远远不是值得托付之人。 李自牧会意,没有再在此事上纠结,转而问道:“那排查内奸一事,刻不容缓。简掌门已经闭关了?” “不错。”华英杰点点头,“这个闭关来得很不是时候,但也没办法,抱丹的机缘可遇不可求,若错过这一次,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至于抓内奸,只能慢慢来。龙潜道长担任本门供奉一事,我本来就要在近期放出风声去,提前泄露,其实对大局影响并不大。” 二人计议已定,各各回舱。 —————————— 踇隅山后山,杏玄洞。 此时的石台上,散落了一地的黄符纸。仔细观之,都已成了画满歪歪扭扭的“鬼画符”的废纸。 游离揉揉一双熊猫眼,眼中布满血丝,正全神贯注地笔走游蛇,同时脚步不停,踏罡步斗,口中诵念有声。 数息后,只见他口喝一声“急急如律令!”手上的动作也跟上,立即运腕收笔。 下一刻,只见符胆上绿芒一闪,将最后一道幽邃绵长的灵窍遗韵封存在了符图之中。 随后,游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石块上取来另两道已经画好的子符,将其与刚刚画好的母符相比较,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没日没夜地尝试了一旬时光,可算是画出一套完整的九品移花接木符了! 其后,他将一道子符贴在杏树的树干上,又将另一道子符贴在远处的小瀑布边,冰纹蟒正在瀑布下的太阴真火阵内治疗瘴斑之毒。 接着,游离走到位于两点中线的水潭附近,往手中的母符中注入一缕真炁。无移时,符光大放,游离便从原地消失不见。倏忽之间,便在杏树下现身。 他四下望望,欣喜异常,再往母符中注入一道真炁,半息后,便出现在瀑布边。然而悲剧的是,脚下没踩稳,噗通一声跌入下面的浅池中。 顾不得揉腚,他又作了最后一次测试,将手中的母符临空打出去。 就在母符飞至水潭上空时,他快速将真炁注入子符之中,一息后,便在水潭上空现了身。 不过,这次他有了准备,临空踩在荷叶上,顺势一起,在潭边稳稳立定。 “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