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同一封家书万般辗转.落在远在西疆的李父手中.信里的意思.是说他在柏城任职已久有些厌倦.想让自己的官位晋上一晋. 柏城纵然繁华万端.可一州刺史.再怎么也比不过皇城脚下天子近旁的京官. 李君同是想要坐实了自己见异思迁的名声.不给林月见留下一丁点儿的念想.他新娶的夫人端进一盏茶水.柔柔沏了柔柔奉上,面上的笑容更是浅淡自然:“果然手头上有些实权好些.你不过写去一封信.便可以顺顺当当地去皇城做富贵官人.” 李君同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你又不是不知道原因.何苦巴巴地跑來挖苦我.” “这便是挖苦.”身段袅娜的女子斜下身來.坐在李君同对面的椅子上:“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忍心罢了.当初你找上我同你成亲.不就是因为你知道我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么.如今我与他隔着翻也翻不过的生死恩仇.已然无力转圜.如今见你这样努力地为一个女子讨得周全.自然就容易动容些.” 见李君同捧着茶杯一动不动.素衣女子静静笑开:“也罢.你就自己一个人琢磨琢磨吧.我权作一回香山居士.送你一句‘好去莫回头’.” 李君同却只起了身.钻进书房里拿出早些年柏城的地方粮产单子翻來覆去的看. 好去莫回头.耳边却久久萦绕着这么一句凉凉话语. 李君同新娶的这一位夫人原本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恋人.那恋人多年间纵剑江湖.活的潇洒而恣意.只是行走江湖难免与人结仇.就在二人婚期临近之时.这竹马的仇家找上门來.灭了他家十数口人. 竹马经此一劫心性大改.誓要找出仇家报仇雪恨.全不顾他的未婚妻子还在府内满心欢喜地备着嫁妆等他去娶她.之后便是种种过错种种错过.二人相爱相悖.终于以竹马死在仇家手里为结局. 那姑娘不愿嫁与他人.可生在有头有脸的人家.她又不能拗了父母心意.因此.当李君同找上门來说愿与她结上夫妻的名分而不求其他之时.她欣然答应. 对于两个彼此都心有所属的人來说.这样的交易.能叫双方都称心如意求仁得仁. 立春之后.每落一场雨.天便会暖上一分.李君同推开书桌边上的窗户.抬眼望了望压在天边的乌云.叫住正在打扫院子的小婢:“你去告诉管家将夫人的行李收拾好了.一并放在马车上.” 那小婢支着扫帚.脸上表情很是犹疑:“夫人从來不不许我们这些下人碰她的东西.老爷你看.是不是叫夫人的……” 李君同不耐烦的扬了扬手中的书.神色郁郁:“算了.我亲自去收.” 小婢握扫帚的手松了松.直到看见李君同瘦削的身影向着西厢房走去.方才如梦初醒:“老爷说的夫人.竟还是原先那一位么.”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三月十八是个好日子.宜嫁娶、搬迁、破土.李君同便择了这么个好日子入京去.消息是早早就放出去了的.他在柏城为官多年.政绩不好不坏.难得的是沒有出过什么大的岔子叫百姓难过. 仅这一点.便给了柏城百姓一个尊重他感激他的理由. 三月十八.天色阴阴.便是想來新鲜亮丽的柏城.在这样的天色之下.也显得有几分颓败. 李君同先是坐在马车里头.待走到东门.被几位前來践行的人拦了路.为首的人身着素绸衣.手中油纸伞伞面上绘了水墨芦苇.面如冠玉.只是沉着眉.哀怨的神情与这天色有得一配. 而我晃了晃脑袋.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人.会是沈季沈凌的父亲. 随侍的小厮绾起车帘.李君同抬眼一看.脸上立时挂起笑.忙从车子里钻出來:“沈兄的基业本就在皇城.不在皇城里给我备下接风宴.反倒送什么行.” 沈季沉着的眉头缓了缓.侧身示意一旁端着酒的侍从上前.那侍从埋着头.托着酒案走到李君同的身前. 沈季将两只被子斟满.自己断了一杯在手中.酒杯与李君同碰杯.李君同端起另一只酒杯.还不待美酒入喉.便怔在了原地. 酒杯底下压着小得不能再小一张纸条.纸上的簪花小楷他再熟悉不过:归元寺. 而他只装作什么都沒有看见.直直望着深深埋着脑袋的侍从.轻轻抬了抬手.衣袖从酒案上方拂过.那写了漂亮簪花小楷的纸条便被这一阵带起的风带到了地上. “我只给你这一个机会的.”颤颤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李君同低垂的眸子看向沈季身侧的侍从.那侍从虽是男儿打扮.可眉目间的柔和婉丽能叫人一眼断定出她的女儿身份. “月见.”李君同迟迟疑唤道.只一瞬间却又恢复正经神色:“这里人这么多.你还是不要生事的好.” “我生事.”林月见不怒反笑.将簪发的木冠取下.如瀑黑发悠悠散开.直至腰侧:“我总是觉得不能轻易就放弃了你.你曾经那样努力的为我哭为我笑.你曾经那样真心的待我.四五月前我们还是言笑晏晏.我不信人的真心会消失得这么快.” “君同.告诉我真相.我能理解.即便是与其他女子共有一个你我也不介意.只是不要抛下我一人.”话到最后越发小了下去.林月见的手紧紧端着酒案.力气之大.使得指节都泛白. 沈季适时的取走了林月见手中的酒案.李君同看了沈季一眼.又看了眼一旁明显起了八卦心思的一干民众.终是摇了摇头:“人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我连休书都已经给了你.若是现在再将你带去皇城.岂不白白让人笑话.更何况.”李君同转头望向几步之外的马车:“我的妻子善妒.” “妻子……”林月见不由向后退了几步.口中喃喃:“你从前说除了我……” “那是从前.”李君同生生打断林月见的话. 恍惚间.是林月见的低声喃喃:“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沒做错.”李君同瘦削的脸庞上浮出一丝笑.难看非常:“林月见.其实我只是厌倦你了.你沒办法让我做父亲.你沒有什么好的家世背景.你能给我的不过是一具身子一颗心.可是你的这具身子这颗心.我已经不想要了.” 人群之中发出一阵哄闹.林月见脸色煞白.直到李君同跨上马背驰出东门.仍旧沒能缓过神來. 李君同不住加鞭.坐下白马双蹄翻飞.耳边风吹猎猎.他忽然抑制不住哭出声來.他知道他已经实现了多年的愿望.他喜欢的女子为了留住他.不惜摒弃多年的骄傲.而他却怎么也笑不出來. 如果生死不用丈量.如果情爱无须掩藏.他和她.是不是可以快乐一点. 快乐过后呢.要他一个人面对寂寂长夜.还是要让她看着他的灵位度过一生. 上天.怎可残忍如斯. 李君同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再回头时.柏城在地平线上.已成了小小的一点. 这座城从此再不属于他.就像她.注定不该属于他. 李君同沒有料到自己会折回柏城.正午时候阴阴天色终于变得更加深沉.酝酿了许久的雨哗啦啦的落.转瞬间便侵袭了整个天地. 一行人找了家临近的小客栈住下.雨滴连成线儿从房檐边上滑落.汇成道道雨幕. 李君同什么话也不与人说.对着雨幕出神良久. “君同.”身后有人唤他. 他回过头.眼前的女子笑意浅淡身线袅娜.却沒有那双桃花眼里浓烈的爱恨.是了.他爱上的女子爱憎分明.一双桃花眼举世无双的美妙. 李君同狂奔起來.跑到马棚里随意牵了一匹骏马.长鞭挥舞.骏马载着瓦蓝衣衫的男子在雨雾中渐行渐远. 他忽然就不想放弃了. 回到柏城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來.只有晚睡的人家还亮着灯.能勉强为李君同照个路.其间还遇上被哒哒马蹄声招來的衙役. 团团衙役将李君同围住.为首的高举了灯笼.待看清浑身上下都被雨淋了个透的人是前一任州刺史.惊了一惊:“李大人.” 李君同从马背上翻下身來.无力的摆了摆手:“帮忙换匹马來.” “大人深夜还要骑马去哪儿.”开口的官差常年负责刺史府一带的治安巡逻.与李君同也算是有过数面之缘:“莫不是.要回來接林夫人.” 李君同摇了摇头.灯笼的光实在微弱.打在他脸上.越发衬得面无血色:“有东西落在府上沒带走罢了.” “哦.”官差长长叹了一声.扭头吩咐了几名小兵去牵马.自己则将伞打到了李君同头上:“只怕大人还是免不了要见一见旧人了.打你走后.林夫……林姑娘便在刺史府前跪着.现在还不曾离开呢.” “什么”李君同眉头紧皱.握紧手中雨伞跌跌撞撞跑进雨雾之中. 刺史府前一对石狮仍旧精神.李君同远远便看见了那对石狮.以及.跪在石狮的娇弱身影. 那是.他的爱人.他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