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陆圣元帝国自由港,午后黄昏。 这座位于西海岸的港口城市,是所有圣元人的骄傲,它地理位置优渥,处于帝国心腹要害之处,几条大河在此地汇聚,奔涌入海,冲积出一片不可思议的沃野,为这座城市早起文明初创奠定了极佳的基础。 而顺河而下,以及沿海岸航行的船队则为自由港提供了异常丰饶的资源,以及多种文化的碰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自由港都是比圣都更为先进繁华的城市,是圣元帝国最为璀璨的明珠。 同时,自由二字也体现了这座港口曾经承载的沉重历史。 在魔族肆虐大陆时,人类曾一度失去抵抗的希望,统治层分成多个派系:坚持以元素复兴对抗魔族的圣炎教遗老,决定启用魔族试验的魔道先驱,还有决定打造方舟在希望之海上航行避难的大先知。 不同志向的人无论如何也统一不到一起,而承载着这份分裂的,就是自由城。在那座城市,人们各行其是,兴建古典元素池呼唤圣火的,开展全面的魔能研究,进行人体试验的,还有干脆向西大陆大规模移民的……种种在史书中留下浓重色彩的大事,都发生在自由港。 如今,这座港口城市的至尊地位已经被圣城取代,但与西大陆的远航贸易依然维持着它的富庶繁华,其西岸最大的鹿角港,有着令人瞠目的洁白的玉石铺就的码头,码头四周种植了散发出怡人香风的绿树繁花,单单是靠近前去,就能让人感到心旷神怡,头脑清明。 不过理所当然,鹿角港是不折不扣的贵族区,相隔数百米的外围广场处便有魔能云卫看守。寻常百姓,哪怕是世世代代在自由港辛勤工作的本地人,也享受不到鹿角港的清新之风。 而这一天,鹿角港最核心的区域,一座古朴典雅的贵宾楼中,正人声喧哗,热闹非凡。 来自圣城的魔道宗师许柏廉,被一众同行簇拥在正中,众星捧月一般,贺词如潮。 “恭喜许宗师,贺喜许宗师!” “许宗师实在不愧是圣元魔道领军人物,年纪轻轻便掌控天启,又深得议会器重,被委派为学术团的团长。此行西去宣扬我圣元魔道荣光,必然会在史册中留名,真是想想都让人羡慕不已啊!” “是啊,上一次圣元大陆如此大张旗鼓地派队西行,还是在一百五十年前,当时是墨亲王带队。如今亲王的铜像还在圣殿广场上屹立着,而那个团队的规模还不及许宗师你的一半啊。” “宗师此行远渡重洋,务必保重身体。”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许先生许柏廉,是个身材高挑,器宇轩昂的“年轻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但两鬓染上的霜白色却多少暴露了他的实际年龄。 如今即将迈入人生第48个岁月的许柏廉,早就不是什么年轻人了,甚至在他本人看来,自己已是老迈不堪。 出身平凡,自幼就备受排挤,天赋才情也算不上最顶尖,他是靠着近乎折磨的修行方式来换取这一身成就的。 48岁的身躯上,承载着常人百年也未必承载得来的苦难。许柏廉为了提升魔能适应性所做过的非人试验,一丝一毫都不能泄露出去,否则立刻就会被天底下的道德圣人们群起而攻。 哪怕他的试验素材只有自己。 那些自诩苦行的魔道士,在许柏廉看来都只是小孩子过家家,没有折寿殒命的觉悟,谈什么苦行?为了晋级宗师,许柏廉将自己的寿命压缩了30年,以至于48岁的他,无论如何计算,自己的预期寿命也不会超过10年。 与此同时,许柏廉对成就宗师的所谓标志“天启”也不以为然。 他的成就是靠逆天而行得来的,上天没给他强大的魔能适应性,没给他足够好的出身,没给他宽厚慷慨的导师,他的一切都是拼命挣扎所得,凭什么将成就称为“天启”? 这样一个愤世嫉俗之人,在很多事情的认知上都不会讲道理,性情自然也是极端激进和古怪,尤其厌恶社交,一般情况下,一旦处于嘈杂环境,他就会要么清场要么抽身离开。 但此时此刻,许柏廉被一众同行热情洋溢地吹捧不停,心中却无论如何都烦躁不起来。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爽到了极点的许柏廉,就连自己多年的人设都忘掉了,紧绷了20年的脸上也绽放起了扭曲的笑容。 “哈哈,各位实在是太客气了,我哪里是什么老当益壮,不过是承蒙议会关照,得以退居二线,发挥预热罢了。” 这个回应大大出人意料,大家本以为许柏廉会横眉冷对千夫吹,想不到他居然也有知情知趣的时候! 片刻的错愕之后,更是谀词如潮。 许柏廉面上敷衍着,心思却早就漂洋过海。 他开心,当然不是因为什么被议会看重,更不是因为学术团团长的地位,相反,这两件事反而让他心中不喜。 议会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排斥他,同样的研究成果,他的序位永远要排到别人后面,同样条件人应聘同一个职位,他永远是被排除的一个,现在忽然将他临时提拔,真的是因为看重? 许柏廉只是性情古怪,可不是任人摆弄的玩具木偶,圣元议会摆明了是要他去做脏活而已。 长生树的树种移植,看似是圣元帝国占据主动,可以在接引时漫天要价,不但为帝国争取利益,更能借机中饱私囊……所以议会高层其实颇有人为之心动。 但在许柏廉看来那群人就纯粹是智障。事情哪有那么便宜?秦国若是真的离不开长生树,当初就不会硬着头皮将组织驱逐,又眼睁睁看着雪山人在边郡将根须赶回虚界了。 真正离不开长生树的是那群被扩张欲玩弄的欲罢不能的圣元人!这一次秦国之行若是漫天要价导致谈判破裂,学术团的团长要被议会生吞活剥了!另一方面,若是为了达成合作,反过来向秦人妥协,那当然也会触及很多人的敏感神经,议会上一样要被口诛笔伐。 这根本就是个两面为难的工作,所以周赦才会在集会时直接点了许柏廉的名字。 在圣元的7位宗师里,许柏廉是最为势单力薄,也最为短命的,得罪许柏廉几乎没有任何成本,反过来却可能发掘出很多同好。 另外,许柏廉也是唯一一个能看透真相,却还甘之如饴的。 不错,许柏廉是真的很想做这份工作。 他早就迫不及待想要在秦国境内发泄他的愤怒了。 对于秦国的愤恨,是刻在许柏廉骨子里的,哪怕经历过上百次的人体试验,将自己的绝大部分器官和骨骼都替换掉,许柏廉也替换不掉对秦国的憎恶。 所以能够名正言顺踏上西大陆的土地,名正言顺与秦国人为难,这对于命不久矣的许柏廉而言,就是天赐良机。 其他的一切问题都可以置之不理。 甚至可以不惜崩坏自己的人设,对身边的一群垃圾一样的庸人还以笑脸。 好在这场吹嘘阿谀的盛宴没有持续太久。 随着鹿角港大灯楼上的一阵悠扬的钟声响起,所有人都自发停止了吹捧。 船队启程的时候到了。 许柏廉没有多说话,目光越过人群,越过贵宾区的古朴小楼,再越过停靠在码头上的圣元巨舰的舱壁,锁定到了一间宽敞奢华的卧室。 那是为学术团团长配备的房间,就在船长室旁边,规格却比船长室更高一层。因为通常情况下,那个房间都是为圣元皇室准备的。 许柏廉出身低微,却在特殊情况下享受到了皇室的待遇。 他对此却丝毫没有感激之意,只微微皱了下眉头,感觉房间里的器物配备,装潢风格都不合他心意,若非有大喜事等在前面,单就这些问题她就要和人理论一番了。 不过,姑且忍耐吧。 下一刻,许柏廉的目光又锁定到房间中的一张挂画上,伴随一声冷笑,两者便交替了位置。 贵宾小楼,一副精美的化作出现在半空,而后当啷落地。 圣元巨舰的舱室内,许柏廉凭空出现在墙边,轻出了口气。 万物置换,这是他最擅长的一门神通,甚至说是他唯一擅长的一门神通。 和那些多才多艺,能力千变万化的宗师不同,许柏廉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掌握太多的魔道神通,也没有足够的性情去驾驭那些繁复的能力。 他学习魔道的根源就在于童年的一个执念。 要让那些欺辱过他的人付出代价。 而在修行过程中,许柏廉更是深刻领教了“支付代价才能有所收获”的真理,为了提升自己的造诣,他不得不将自己仅有的一切都拿去置换,这才有了魔道宗师的头衔。 “总算到了秦人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 圣元巨舰在许柏廉登船后便轰然震颤着,从舰桥顶端的魔能熔炉中迸发出一声宛如巨兽咆哮的嗡鸣,继而一阵淡淡的乳白色光幕从半空降落,笼罩了整条舰船,巨舰尾部喷射出浑浊的激流,推动沉重的舰身远离码头。 码头同样闪烁出淡蓝色的光芒,将激流的冲级化解分散到整个鹿角港,以免造价高昂而精致华美的港口,在这万吨巨物启动的冲击力下轰然垮塌。 在离开码头一段距离后,巨舰的尾部就仿佛点燃了两颗新星,耀眼夺目的光芒让整个鹿角港都笼罩在白昼似的异象中。下一刻,那庞然巨物似离弦之箭加速远去,舰首刺穿海面,掀起惊涛骇浪。 这肆无忌惮的张扬之态,正是圣元帝国的完美写照。 一日后,圣元巨舰就跨越了希望之海,走完了曾经的先驱者们历时月余才堪堪完成的伟大航行,来到了大秦帝国东海岸最大的港口城市东篱城。 这一日黄昏时分,所有东篱城的人都看到自海平面上赫然点亮了一轮烈日,耀眼的光芒顷刻间淹没了东篱城,让静谧的午后时光随之支离破碎。 恐慌霎时间伴随强光蔓延开来。 哪怕没有直视东方,那乳白色的光芒也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城内蠕动着遮蔽掉人们的视线。 光线并不会刺伤人的双眼,却会让人无法视物,而这已经足够在城内造成极大的混乱。 但很快,东篱城的港口码头上便有一道黑色的屏障腾空而起,将所有的光芒都遮挡并聚敛进去。与此同时响期一个沉闷隐含怒意的声音。 “这就是圣元帝国作为礼仪之邦的为客之道!?” 东篱城的百万人,没有人不熟悉这个老迈的声音,因为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都是这座城市的守护神。 万知老人,黄步鸣。 尽管在年中时候曾经和皇室发生过一些不愉快,让这位老人光辉夺目的履历上增添了耻辱的一笔,但仍不可否认他作为帝国宗师,在东篱城内有着举足轻重,稳定人心的威望。 只要黄步鸣还在,只要他出手,就没有任何人能够威胁到这座城市的太平。 但下一刻,人们的信赖便遭到了沉重的打击。 伴随海上激荡来的一阵高昂尖锐的笑声,黄步鸣升起的黑色屏障开始土崩瓦解,乳白色的光芒自缝隙间不断流淌而出,再一次洗刷着东篱城内的一切。 “不错,这就是圣元对蛮人的洗礼!” 许柏廉在极度兴奋之下,略显尖锐的声音也随之激荡而来。 黄步鸣站在港口码头的灯塔上,有些吃力地维持着魔具“夜黑风高”,却发现这个让他引以为傲的护城神器,在圣元巨舰的逼迫下竟节节败退! “许柏廉啊……” 黄步鸣有些不甘,也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向后撤了半步,没有再角力下去。 论战斗力,他这个死读书的宗师,的确比不过许柏廉那种满腔愤恨,宛如复仇者一般的疯子。论身体状态,他被长公主破坏的魔器到现在都没痊愈,本就拿不出全部的本事。而论魔具、阵地等外在助力,东篱城虽然是西大陆人经营了两千年的古老城市(算上不远处的原东篱港遗址,历史更是长达3000年),但城中多半的机关设置都已经不在黄步鸣的掌控中,他能调用的资源非常有限。反观许柏廉,却完全掌握了圣元帝国的战略圣物,天启巨舰! 天时地利人和几乎都不在黄步鸣这一边,他自然不会勉强。 反正这里真正负责接待圣元人的,也不是自己。 他就是个陪同者而已。 黄步鸣这一撤,黑色的屏障顿时收敛下去,于是乳白色的光芒则趁势扑来。 正当人们有些绝望,更有些困惑于东篱的守护者为何要早早放弃时,却见东海的天空骤然变得赤红。 一颗足有城堡大小的陨石,裹挟着如血一般的烈焰从天而降,笔直瞄准了圣元人的巨舰! 这一刻,舰桥上的许柏廉也皱起眉头,暂时熄灭了舰首处绽放的光芒。 “李覃?” 普天之下,能够召唤出这种陨石天灾的人屈指可数,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离火宗师李覃。 而对于这个东西大陆都闻名遐迩的舔狗宗师,许柏廉自然也不陌生,虽然心中对此人的性情和魔道都持鄙夷态度,但头顶的陨石却是不容轻忽的。 下一刻,许柏廉深深吸了口气,已经被头顶离火灼烤得滚烫的空气涌入他的肺部,带来了一阵灼烧般的痛楚。 然而这份痛楚却让他更加兴奋和专注。 放下舰首的光芒后,他立刻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头顶的陨石,体内魔能也随之汹涌而出,形成一张无形的网络,便要将那陨石包裹起来,然后置换到东篱城里去。 离火宗师的破坏力,他的确自愧不如,但许柏廉最擅长的就是借力打力。 你敢对圣元的舰队召唤陨石,那也别怪我反击时心狠手辣。 反正低贱的秦人,死上再多也不足为惜! 可就在许柏廉的神通即将包裹住离火陨石的刹那,却见那陨石自然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许柏廉神通落空,肺部顿时发出一阵枯竭似的拉扯声响,同时也让他心头警惕。 那李覃的神通居然这么灵活!? 离火陨石是他的标志性绝招,破坏力之强,是毋庸置疑的破城灭邦之器,要接受绝对严格的控制,轻易决不可动用。若非秦国南疆千年来都不得太平,可能李覃这一辈子,都只能在试验区域内运用这门神通了。 而离火陨石破坏力几乎独步天下,那么相应的控制力就不会那么强。即便这是李覃最为拿手的绝活,在确认陨石落点的时候,也会存在巨大的误差。 更不用说操控陨石半空转向,自由改变轨迹之类了。 而现在李覃做得却更为过火,别说是改变轨迹,避免被人置换了,他居然直接把偌大陨石变没了! 陨石本身是魔能神通所化,神通消除,陨石自然也不复存在,但消除神通哪有那么容易!这就好像一个人将排泄出的东西再原样吃回去,非猛士不能为也! 许柏廉单单是神通落空,都感到四肢百骸一阵痛楚,那李覃硬生生消除掉了自己的陨石,反噬力道怕是要再强几倍,他是怎么承受下来的!? —— 与此同时,东篱城的城主府顶,李覃仰面躺倒在地,已是昏迷不醒。 长公主则缓缓收回殴打李覃的手,冷哼道:“早说过不让你跟来,来了就给我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