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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纵壑鱼(4)

暮云碧 吴小舰 6884 2024-05-21 12:08
  百里尽染说道:“你祖师爷爷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他们……兄弟三人之中,你祖师爷爷以剑法最为见长,他的这套素琴剑法,由陶渊明的诗文运化而来,当真是惊世骇俗的创举。”说着脸上满是肃敬之色。  白衣雪瞪大了眼睛,奇道:“陶渊明的诗文?”  百里尽染手拈须髯,点了点头,道:“正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陶渊明质性自然,逃禄而归耕,在‘固穷节’、‘耕隐’中坚守自己的素抱,身心无羁,任真自得,陈师道说他是‘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耳’,苏东坡则说陶渊明的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陶渊明的诗文,盖因感情真淳而毫无虚饰,语言平淡而不事雕琢,数百年来备受推崇。你祖师爷本是慧心灵性之人,平生素爱陶渊明,公务之余常以读陶诗为乐,久而久之,福至心灵,他竟从中悟出一套高明的剑法来。”  白衣雪心潮腾涌,遥想当年风落问自陶渊明的诗文之中,悟化出一套惊天泣地的绝世剑法,其内心定然也是思如潮涌,不禁悠然神往,叹道:“祖师爷爷能从陶渊明的诗文中悟出高明的剑法,恐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了。”  百里尽染亦叹道:“是啊,你祖师爷当真是百年难遇的一位奇男子。”独自嗟叹了一阵,方才续道:“陶渊明鹤鸣之士,一生有三大雅好,喝酒、读书,弹琴,自言‘欣以素牍,和以七弦。’何以是七弦琴?相传伏羲路过一片桐林之时,见有两只凤凰,从云中栖落于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上,桐林顿时霞光万丈。因凤凰能通天应地,协五音、合九德,非竹不食,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伏羲认为其栖落的大树必为神木,于是找来了能工巧匠,小心翼翼地将那棵梧桐砍来制琴。他法天地之道,将琴的底板作平,面板则是半圆的弧形,取天地上圆而下方之意,按照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琴长三尺六寸五,再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意,配上宫、商、角、徵、羽五弦,制成了乐器。”  白衣雪道:“因此伏羲造琴,造的是五弦琴?”  百里尽染道:“正是。神农造琴,舜弹琴而天下治,皆为五弦琴。其后文王丧子,加一根弦以制其哀,武王伐纣再加一根弦,共成七弦。陶渊明弹的便是七弦琴。他超然尘外,意趣真古,喝酒是逢喝必醉,读书却不求甚解,弹琴则清歌不绝。那一日你祖师爷夜读《晋书·陶潜传》,书中写道,陶渊明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友人问道:‘先生弹琴乃是世之妙手,理当拨弦弹奏一曲,以娱耳目,却为何没有琴弦?’陶渊明回答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白衣雪面露惑色,问道:“陶渊明一生三大雅好之一,便是弹琴,如何说他‘性不解音’,弹那无弦之琴?”  百里尽染笑道:“问得好。陶渊明自称‘少学琴书’,把琴与书并重,又说‘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可见他自幼便对世俗事务毫无兴趣,只喜欢在弹琴和读书中消磨时光。他的《归去来兮辞》中则说,‘乐琴书以消忧’,《时运》中则写道,‘清琴横床,浊酒半壶。’颜延之也说陶渊明‘陈书辍卷,置酒弦琴。’他焉能不懂琴哉?陶的《拟古》第五首写道,‘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陶渊明听了一位高士弹琴,就说上弦音距岳山近,琴音高亢激越,如夜半云上孤鹤,唳鸣不已,那叫声凄厉异常,响彻了云表;而下弦音近龙龈,琴音较为婉转低沉,如孤鸾低声哀叫,如泣如诉。”  白衣雪点头道:“李太白听蜀僧弹奏琴曲,写下‘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说的是自己听了蜀僧铿锵的琴音,自觉内心好像被水洗过一般畅快,洋洋兮若江河!一曲奏罢,余音不绝如缕,与暮钟融为了一体,他这才发觉天色已晚,‘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如此说来,陶渊明亦深谙琴道,对琴艺极有研究。”  百里尽染道:“正是。那位高士为何要弹奏《别鹤》、《孤鸾》?他虽是一句话没有说,但他的琴声,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心曲:久别的寡鹤,期盼着和鸣九皋的那一天;离散的孤鸾,也渴望着共栖仙山。陶渊明听了高士的琴声,大为感动,也是直吐心曲:‘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你看陶渊明听高士弹琴,听得如此明白,如何说他‘性不解音’?那真是大错而特错了。他有弦不张,有琴不弹,非是’不解音’,他不为人抚琴,只因世间知音难觅,心曲难诉,只好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自赏真音,而不拘于音声的外在形迹。正所谓琴虽无弦,而意有余也。可惜世人懂得其间深意的,寥寥无几,萧统、李延寿等人,竟谓陶渊明不解音律。”  白衣雪点头道:“相识虽众,但其中却无一个知心知意的良友,他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心想:“杨草大哥对我赤诚相见,算得是人生的知音良友了。”  百里尽染道:“也有懂得陶渊明的知音,不过却是后世的,譬如李太白就说,‘大音自成曲,但奏无弦琴’,又说,‘抱琴时弄月,取意在无弦。’司空图也说,‘五柳先生自识徽,无言共笑手空挥。’本朝的欧阳文忠公也能会其意,他说,‘吾爱陶靖节,有琴常自随。无弦人莫听,此乐有谁知?’黄山谷甚至说,‘酒嫌别后风吹醒,琴惟无弦方见心!’只可惜他们的知音之言,陶渊明无法听到,否则他定然要邀约这几位异代的知己,在一起畅谈琴趣,痛饮一番。”  白衣雪笑道:“李太白的《山中与幽人对酌》写道,‘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想来也是他向陶渊明发出邀约,想请老先生和自己一起喝酒弹琴吧。”  百里尽染笑道:“你的这个解释倒挺有意思。不过陶渊明性情淳笃无伪,求于真而不拘于俗,‘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他穷困潦倒,琴弦断了,无钱去买新的,便抱着那张无弦琴抚拨一番,只要心中有曲,有没有发出琴声,又有什么关系呢?《晋书》上记载,‘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恐是后人臆想附会之语,当不得真。苏东坡就说,‘当是有琴而弦弊坏,不复更张,但抚弄以寄意,如此为得其真。’不过陶渊明确是好以琴寄意,可知其琴趣不在于音声。有弦也好,无弦也罢,追求的都是一种意趣,都只是适性任情,表达个人的心曲罢了。”  一席话白衣雪听了如饮醍醐,心折不已,说道:“前辈胸有万壑,妙见洞心,发此振聋发聩之语,令晚辈钦佩之至。”  百里尽染哈哈大笑,说道:“错了,你错了!老夫才薄智浅,哪能有此等的识见?这些都是你祖师爷爷记载在《金兰笺谱》‘剑法’一篇的后记中,老夫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白衣雪怔得半晌,说道:“祖师爷爷能从陶渊明的诗文之中,创出一套高明的剑法,足见其匠心慧眼,更见陶渊明诗文之高妙。”  百里尽染笑道:“非也,非也。你这话也只说对了一半。如果说你祖师爷匠心独具,能从陶渊明的诗句之中,运化出一套极其高明的剑法来,确是别出心裁的创新之举,但陶渊明琴尚未张弦,或已得琴中之趣,故而不必抚弹有弦琴,却非他首创,而是由来已久。《道德经》中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何谓大音希声?王辅嗣注解道,‘听之不闻名曰希,不可得闻之音也。’既是‘不可得闻’,也即是‘无’,正是音乐的本质之美,而非具体的一曲之美。故而庄子也说‘至乐无乐’,他认为,‘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天乐这等的天籁之音,当虚己、心斋、坐忘、悬解、破妄,以使自己与物俱化,遇物便了,精神自可得以逍遥无碍。陶渊明‘抚空器而意得,遗繁弦而道宣’,正是得此真义也,你祖师爷爷亦是由此而有所悟。”  说罢他站起身来,取过长剑,朗声说道:“雪儿,你看好了。你祖师爷一生孜孜不倦追求剑道,何谓‘道’?佛法言,悟明自性,万法归一;儒家言,存心养性,执中贯一;道家则说,性体圆明,抱元守一。道者,大而无外,广而无边,无所不有,无所不贯,一无所求,一无所为。”白衣雪听得热血沸腾,虽不甚明白,却也在心中细细揣思其意。  百里尽染用指一弹长剑,剑身嗡嗡作响,犹如龙吟,说道:“‘道’便落在这个‘无’字之上。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相生八卦,有从无来,‘无’恰是道的全部和本质。此套剑法共有九九八十一招,每一招又有九九八十一个变化,可谓应化万千、通达无穷。陶诗有田园、咏怀、咏史、行役等等,剑法全部从陶诗运化而来,每一招皆以陶诗命名,这第一招便是‘天道幽且远’……”  他一边阐说,一边比划,待得将这一招的各种细微的变化讲解完毕,已是过了两个时辰。百里尽染收了长剑,问道:“雪儿,你能记得几成?”  白衣雪略一回思,惭腆道:“晚辈愚笨,只……只记得了三四成……”  百里尽染哈哈一笑,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说道:“竟然还能记得三四成?呵呵,睡觉,睡觉,睡上他一大觉,明日醒来,全然忘了才好……”  次日清晨,二人吃早饭时,百里尽染见白衣雪神情恍惚,煮好的鸡蛋尚未剥完蛋壳,便放入了口中,浑然不知其味,不禁笑道:“雪儿,还在想着昨晚的剑法?今日醒来,还能记得几成?”  白衣雪道:“前辈昨晚说,睡上他一大觉,明日醒来,最好时全然忘了。弟子此时已是忘得差不多了。”  百里尽染斜睨了他一眼,笑道:“哦?全然忘记啦?”  白衣雪道:“是。前辈昨日的一番教诲,我躺下后又细细思量,祖师爷爷的这套素琴剑法,既是从陶渊明的诗文运化而来,当是极尽其‘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之妙,其妙处在于与敌过招,当淡忘招数,万万不可拘泥于一招一式的毫发不爽,须抓住剑意,弃其形而重其神,舍其末而逐其本。”  百里尽染哈哈大笑,直震得石屋顶上的灰尘,扑簌簌落了下来,说道:“妙,妙!雪儿,看来昨晚这一觉睡得很好,很好!”  白衣雪道:“我也不知解得对不对,还请前辈指教。”  百里尽染伸出竹筷,夹起碗里的一块豆腐,说道:“豆腐清淡寡味,然而却是人人喜欢,为何如此呢?寄至味于淡泊也。苏东坡评价陶诗‘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说的便是陶诗无味而有味外之味,此为至味。陶诗正因‘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八字,而被奉为了清淡之宗。你祖师爷也是从其无味胜有味的诗文之中,体悟出‘似形无形,有意无意’的剑法大道来。”  白衣雪怔怔瞧着他筷子夹住的那块豆腐,脑子里默念的都是“似形无形,有意无意”这八个字。  他细一品味,只觉百里尽染所讲造微入妙,不禁有些痴了,正自入神之际,耳边听到百里尽染说道:“似形无形,有意无意,这个‘无’字,恰是从‘有’一点一滴积累而来。你看张旭的《古诗四帖》,落笔千钧,如金蛇狂舞而狂放不拘,似是毫无章法,然而他的每一帖、每一字,哪个背后不是数十寒暑的苦练?”  白衣雪连连点头。百里尽染续道:“雪儿,武无止境,艺海无涯。习武亦如练字,讲不得一点的投机取巧,只是你练到了一定的层次,万万不可再将招式理解为死架子。我先前跟你提过,招式是死的,但人的脑瓜子不能死,招式一旦定型,同时也就意味着除此固定的架势之外,其他都可变通,也就是说,任何一招皆有克敌制胜的功效,就看你会不会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了,而这个变通的能力,又来自平日踏踏实实的勤修苦练,那是半点也取巧不得的。”  白衣雪一听之下,心融神会,灵台一派空明,道:“这便是‘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百里尽染见他一闻千悟,心下甚喜,说道:“正是。尊师的雪流沙十三式,亦是以灵动多变见长,乘物游心以达佳境。你有此作为根底,再来习练素琴剑法,比之旁人白手起家练习此剑法,却又是占得不少的便宜了。”  白衣雪暗自欢喜,道:“是。”寻思:“雪流沙十三式是轩辕师祖当年深居雪山之时,创立出来的剑法,他既为祖师爷爷的得意弟子,谅必从祖师爷爷那里多有借鉴和参悟,是以二者之间,原有密不可分的渊源。”  百里尽染道:“雪儿,你身体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白衣雪道:“晚辈每日按照前辈的心法口诀调息吐纳,自觉身子渐渐好了起来,如今再无手脚发冷、腹痛腰寒之感。”  百里尽染点了点头,道:“很好。不过无平不陂,无往不复’,日后还会有些反复,那也正常不过。雪儿,招式只是外形,辅之以内力,方显松静之功。这一套打坐调息的方法,也是由《金兰笺谱》‘心法’一章而来,只是当初你祖师爷他们三人合著此书,到底是其中的哪一位执笔而作,却是不得而知了……”  白衣雪轻轻“啊”了一声,暗想:“若是祖师爷爷和石老英雄执笔也还罢了,但倘若是那奸贼所著,岂不……岂不有点……那个……”  百里尽染见他凝神不语,脸上表情古怪,立时猜透了他的心思,微笑道:“雪儿,我和你说过,武学本无正、邪之分,所谓正邪,不在门派和技业的迥异,而在人心的善恶。再好再强的武功,坏人学会了,便是伤天害理的‘利器’,好人学会了,则可抑暴扶弱,匡扶正义。”  白衣雪心结顿去,喜道:“是!”  百里尽染道:“不过人非尧舜,谁能尽善?是好人还是坏人,原也难辨。所谓一半佛陀一半魔,天下既没有天生的至善之人,也没有天生的至恶之人。人人皆有贪嗔痴,爱憎恶,本是人性,人性中真善美的品质,是一体相通的,而圣凡之别,只在显隐而已。若是隐去了嗔恨心、嫉妒心和障碍心,即是有了佛心。有了佛心、慈悲之心,你便尽管去学,均可化害为利,又何必斤斤计较于其出处呢?”  白衣雪面上一红,心下好自羞惭,道:“是,只是晚辈秉性顽钝,一时难以明白其间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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