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白衣雪被耳畔鸟儿的一阵喧叫声吵醒。他跳下树,来到溪边,汪琬已然梳妆打扮妥了。其时朝阳初升,溪水中金光点点,她腮凝新荔,眉间虽隐隐带着一丝愁绪,但一张俏脸,清丽夺目。 白衣雪料想她梳洗必费一番功夫,想是早就起了,却不忍心前来叫醒自己,微笑道:“姑娘早啊,昨晚睡得好不好?” 汪琬笑道:“我很好,只是昨晚可委屈你了,没有从树上掉下来吧?”心想此人一夜恭谨有礼,暗室不欺,如此品性实是难得,又想他一个晚上蜷缩在了树上,翻个身也都不便,当是整夜难以成眠,心中颇感不忍。 白衣雪笑道:“哪里,就是一不小心掏了鸟窝,又占了鸟儿睡觉的地方,惹得鸟儿们很不开心,一大早就叽叽喳喳的,向我发火呢。” 汪琬抿嘴笑道:“你吃了鸟蛋,占了鸟窝,鸟儿发发火也是应该的。嗯,前面十几里有处草市,这个时辰早点也该出锅了,我请你去吃早点吧。” 白衣雪正饥肠辘辘,笑道:“好,如此让汪姑娘破费了。” 二人收拾好了行囊,离了小溪,行了约大半个时辰,果有一处草市,廛肆兴盛,清晨时分就已人声鼎沸,甚是热闹。二人选了一家店铺,要了点心、羹汤,饱啖一顿。 分别在即,汪琬道:“你要去往哪里?你……你亲戚离这儿远吗?” 白衣雪道:“我要再往南边去。我的亲戚离此倒也不远,两三日应是能到。” 汪琬若有所思,贝齿轻轻咬着嘴唇,说道:“你是不是很赶行程?” 白衣雪道:“嗯,也不是很赶,不知姑娘有何见教?” 汪琬面颊一红,嗫嚅道:“我想请你陪我去一趟蹉跎谷,我担心……担心路上……” 白衣雪想见一见蹉跎客,正琢磨着如何向她开口,不禁微笑道:“担心路上再遇上那些坏人?” 汪琬点点头,道:“是。等见到我师父,我就不用怕他们了。” 白衣雪心中暗喜,笑道:“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陪你去就是。” 汪琬大喜,脱口说道:“你……你真好。” 白衣雪见她胸襟坦荡,全无半点的机心和伪饰,自己虽有难言之苦,不便向其明言,却总不免显得不够光明磊落,心中颇感歉仄,脸上一红,期期艾艾地道:“我……我……” 汪琬还道他是听到自己夸赞而羞赧,肚中不禁暗笑:“这人的脸皮,薄得很。”笑道:“那我们这就赶路吧。多谢啦。”白衣雪不禁惭色更甚。 二人离了草市,向着东南方向取道而行。道路渐见崎岖,再往前走,两侧的山岭愈发陡峭,山道几不可辨,更有杂草和断木枯枝挡道,须用手臂撩开,方能行进。又行半个时辰的光景,但见满目荆榛,山道两旁浓荫遮日,硕大的怪藤,缠绕着虬曲苍劲的古树,耳边时有潺潺的溪流声从山涧传来,景致虽幽,却是十分的荒僻,人迹罕至。 白衣雪一问之下,方知此去蹉跎谷已是不远了,暗想:“袁师母若不是万念俱灰,也不会选中这么一个地方,荒度余生。”心下不免有些悒悒不乐,脚步慢了下来。忽地前方传来汪琬的欢呼,叫道:“到了,到了!” 白衣雪追上她,问道:“这里已是蹉跎谷了么?” 汪琬指着前方不远处一块茕茕孓立的崚嶒巨石,说道:“那块石头叫作‘断肠石’,和蹉跎谷一样,都是师父她老人家起的名字。到了断肠石,也就到了谷口了。” 白衣雪喃喃地道:“断肠石,断肠石……”暗思:“景如心境,蹉跎谷,还有断肠石,袁师母起的这些名字,自是与她的心境相契合。” 幽谷清影,花谢花飞,斗转星移之间,当年如蓬青丝如今已是鬓白,而当年的千愁万绪,也早化作了今日一口幽深的古井,波寂纹平,难以泛起一丝涟漪。 汪琬道:“你在这儿稍微等一会,师父她老人家清净惯了,素来不喜见人,我先到谷口瞧瞧去。”说着一个人拨开道旁的草丛,向上攀援,身影渐渐隐没在前方的荒草密林中。 白衣雪只好在原地等待,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他心中寻思,自己此番不请自来,若是真能见到袁珂君,她一旦问起自己的师承来历,实不知如何回答为好,当真是冒昧之至。又想,师父与师母一别经年,虽说不上各自安好,却也已经各自习惯了孤灯只影的生活,自己回到雪山后,如将袁师母的近况如实禀报,真不知师父作何感想,只怕是悲喜交切之后,徒留伤心和憾悔。言念及此,他暗感后悔,正欲悄然离去,突听上方的山林中,传来汪琬的声音:“喂,你快来啊……快来啊……” 白衣雪只好沿着山道向上攀援,走得近了,远远地瞧见那方断肠石的阴影下,汪琬正与一人手拉着手,说着话儿。林深茂密,白衣雪一时也瞧不清那人的面貌,只隐隐约约觉得那人一袭青衫,身形苗条,是个女子无疑,不由地心中一紧:“莫非是袁师母?” 再走得近了,方始看清那人是一名少女,方当韵龄,长着一张瓜子脸,眉目如画,容色甚美。她与汪琬拉着双手,二人显得十分亲热。见到白衣雪到来,那青衫女郎停下了话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盯视着他。 汪琬笑道:“今日巧了,在谷口遇到了袁师姐,她正要去谷外集镇上买些油盐。” 白衣雪方知青衫女郎是师母的女儿袁浅儿,赶紧上前施礼,说道:“袁姑娘好。” 那青衫女郎正是袁浅儿。她回了万福,道:“我听汪师妹说,你这人功夫好,心肠也好,帮她打跑了……恶人,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一口清脆的喉音,如黄莺出谷,清泉过石,不疾不徐说出来,当真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白衣雪脸上一红,忙道:“姑娘过誉了,实不敢当。大家既为武林同道,汪姑娘遇险,在下绝无袖手旁观之理。”自忖:“师父倘若晓得袁师母生了这么一位美貌可爱的女儿,当是有所欣慰。”顿了一顿,向着汪琬说道:“汪姑娘,你既见到了袁姑娘,我也就放心了,那我先行告辞了。” 汪琬脸上微微露出失望之色,道:“啊?你急着要走么?” 白衣雪微微一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现在下山,还能趁着天黑前,再赶上一段路程。” 汪琬抿着嘴唇,说道:“这个山路不是很好走,你一个人下山,别是迷了路,再说了……你远来是客,怎么也该吃了饭再走。你说是不是?”她转头瞧向袁浅儿,最后一句话,却是向师姐说的。 袁浅儿笑道:“不错,白公子,你辛辛苦苦将我师妹护送至此,不留下吃顿饭就走,如此怠慢,岂不显得我们不懂待客之道?” 白衣雪犹疑道:“这个……”他本是后悔冒失而来,此际见汪琬已然安全,恰巧又还没有撞见师母袁珂君,自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就此想着脱身了。 汪琬见袁浅儿帮着自己留客,心下甚是高兴,说道:“是啊,再怎么急,也吃过饭再走吧。”转而又向袁浅儿道:“师姐,师父……师父她老人家素喜清净,不见外人,我带了人入谷,她会不会怪责我?” 袁浅儿微笑道:“白公子救了她的心爱的徒儿,她感激都还来不及呢,怎会怪罪于你?” 汪琬长长吐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喜道:“那就好,那就好。” 白衣雪说道:“既然尊师不喜见客,那我还是告辞为好。” 汪琬斜睨了他一眼,嗔道:“你这人,婆婆妈妈的,不就是留下来吃顿饭么?再说了,我师姐做的精致小菜,色香味俱全,你当谁都有这个口福的吗?” 袁浅儿嗔笑道:“师妹,你这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白公子走南闯北,什么样的美味没有吃过?你也不怕人家笑话。” 白衣雪脸色尴尬,抱拳道:“是,是。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叨扰了。”心中暗想待一会见到了袁珂君,若她开口相询,自己又当如何答话。 袁浅儿含羞敛眉,笑道:“好,既然我师妹说了,那我也就不怕露怯献丑,做上几个小菜,只是我厨艺不精,未必能合你的胃口,还请白公子多多包涵。” 白衣雪笑道:“哪里,哪里!想是我最近吉星高照,才能有此口福。” 袁浅儿笑道:“白公子一路护送我师妹而来……”话未说完,山下远远的有人忽地说道:“这个护花使者,不知小僧又当得当不得?”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润,极富磁性,仿佛带有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 白衣雪、袁浅儿等三人俱是一惊,那人却是来得极快,一句话还未说完,声音已然近了许多,转瞬便到。 汪琬花容失色,一把抓住袁浅儿的胳膊,颤声道:“是谁?” 那人笑道:“是我。小僧这厢有礼了。”但见密林之中走出一名中年僧人,身着缁衣,面目清秀,脸上、手上的皮肤白皙光洁,保养极佳。 袁浅儿不知哪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和尚,虽神色慈蔼,心中不免惊惕,说道:“哦,敢问大师上下?” 中年僧人微笑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入我相思门,解我相思意。’小僧一生重情,一生多情,又一生为情所困、为情所累,故而江湖上的朋友送我一个绰号,情僧。”其实白衣雪和汪琬对他的身份,已猜个八九不离十,待到他亲口说出来,二人依然颇感惊异,不知他为何突然现身此地。 情僧将二人的神情瞧在眼底,对着汪琬和袁浅儿微笑道:“小僧是没有那个福气,来做姑娘们的护花使者,却不知有没有口福,能亲口尝尝姑娘的手艺?” 袁浅儿不知情僧的来历,寻思:“这个和尚,十有八九因情而伤,因此遁入了空门,说话痴痴傻傻。”心知自己和汪琬之间的对话,已被情僧暗中听了去,淡淡地道:“我手艺不佳,只怕大师难以下咽,再说了,大师是出家之人,这些辛荤之物,也是碰不得的。” 情僧一双眼睛紧紧地盯视着她,笑道:“出家之人,自当戒酒戒肉,不过若是姑娘的一双纤纤玉手做出来的,那就另当别论了,开斋破戒,轮回恶道而受无量苦,小僧也无怨言。” 他言词可谓佻浮狎昵至极,袁浅儿又羞又怒,俏脸一沉,“唰”的拔出腰间长剑,喝道:“你嘴里放干净点,蹉跎谷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