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模样,却是妇人装扮的卓水儿,站在掷金楼门前。 吴思南出门之后,少女连忙低下头,神色有些局促,缓慢向掷金楼走去。 约莫是独自在这边瞥了许久,这会儿,应该就是在假装路过了。 吴思南越过少女之后,猛然转头,少女一双大眼睛正望着吴思南,依依不舍,些许伤悲。 吴思南取下发冠,一头青丝如瀑,垂在腰后,见少女有些茫然,便莞尔一笑,又朝少女挺了挺胸脯。 这会儿该知道自己是女子之身了吧。 掷金楼管事连忙上前,拉了拉卓水儿衣袖,让吴思南这位公主殿下恕罪。 吴思南摆摆手,径自离去。 瓢儿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卓水儿一眼,欲言又止,犹豫之下,还是快步跟上公主。 吴思南离去之后,掷金楼管事便直接将卓水儿拉着进楼,说着“最好别和这些人扯上关系,那些富贵,咱们求不来的,若是哪天落难了,反而容易给自家引来祸水”之类的言语。 卓水儿朝这位将自己一手带大的妇人做了个鬼脸,有依靠在妇人手臂上,撒娇道:“知道啦知道啦。” 妇人一笑,摸了摸身边少女的小脑袋,随后又叹息一声,柔和道:“早就看出这位公主殿下的女子之身,所以她对你那般,我才没有阻拦。我这一楼管事,可以时刻盯着这边,你以后,便只弹弹琴跳跳舞就行,若是日后再有有客人毛手毛脚的,想当年老娘我也是一等一的头牌,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钱,咱们花月水阁,最不缺的,就是打手,反正花月水阁也没出上一分钱养你,咱们不必与其他姑娘一样。” 夜幕降临,整个东胜神洲,就数淀梁城中,灯火最多。 吴思南在众目睽睽之下,羞辱了门阀李家长子李先,又抢了花月水阁头号琴师,大摇大摆打道回府。 子时之后,吴思南这位拈花公主,就不再是公主了,除非那位年轻皇帝下一纸圣令,再次敕封吴思南。 可能性很大,但吴思南不接。 在那花月水阁,最是鱼龙混杂,这时候,消息已经传出,不出几个时辰,应该整座京城都知晓了吧。 有不少人开始兴致勃勃朝拈花府这边汇聚,一大门阀长子李先如何与这位前朝拈花公主报仇,可有十足的看头。 也有离那拈花府不远的人家,早早关门吹灯,唯恐被殃及池鱼。 拈花府中,吴思南高坐在主位上,喊来一众禁军护卫,继续喝酒。 李家门阀,连同那位被年轻皇帝王腾“赶下”相位的家主李实,掌握朝堂权柄,一向是文官居多。 无论哪家朝廷,自古以来,向来都是文武不对付,同朝为官的文臣武将,在朝堂上言语不对付,私下里,也相互看不对眼。 正所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秀才怕那莽夫一言不合就无处安放的拳头,武夫又怕那酸秀才暗地里的阴谋诡计。 所以即便同在一处屋檐下,即便相互看不对眼,大抵也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于是方才吴思南方才当众教训了那个李先,让这些禁军护卫们觉得...很是下酒。 又有这位琴师助兴,喝高了之后,便是想着尽职尽责的牵机,也完全扛不住这些禁军护卫们精湛老道的劝酒功夫。 兴许比武功,牵机能打他们三五七八个,但在酒桌上,只说劝酒一事,牵机就是个任人拿捏的小崽子。 那几个已经有妻室子女的禁军,更是被人往死里灌,妻管严久了,在酒桌上,也就只比那及冠之年初出茅庐的牵机硬气那么一点点而已。 至于那个李先会不会报复,喝醉酒之后,便管不了这么多了,既然事是公主殿下挑起来的,酒也是公主殿下下令喝的,大家心照不宣。 至于子时之后会发生什么,想必公主殿下自有思量,凭这其实从未上过战场的二十禁军,加上一个有些拳脚功夫却是初出茅庐的牵机,想跟李先斗,送死而已。 实际上,这些禁军一个劲灌牵机酒,还是觉得牵机这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人其实不错。 若是清醒着,李先找上几百京城黑道或是几个江湖高手强攻拈花府,他们这些府兵护卫,是拦还是不拦? 那些大人物的争斗谋划,他们这些小人物被搅入其中,便是死个十来回,也溅不起一滴水花,还是公主殿下心善而已,将他们踢出局外。 拈花府厅堂之中,公主殿下已经消失许久,有监视职责在身的新晋锦衣卫牵机,数次想要离开,皆被一众禁军拦着。 吴思南闺阁之中,名为方无音的花月水阁琴师,一曲弹罢,十指盖住琴弦。 吴思南捏了捏这位琴师貌若女子的脸颊,轻声说道:“不愧是号称京城第一琴的无音先生,皇宫之中那些宫廷琴师,若是有先生一半技艺,也不至于让吴棘只爱美人不喜音律。只不过先生方才琴音之中,除了那淡淡的忧伤,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思念,不知可是先生倾慕的女子?” 方无音背靠着大门,望向那个直呼自己父皇名讳的公主殿下,始终神色平淡,答道:“客人听琴,琴音忧伤,只不过世间听琴之人,大多只会想起自己的前尘往事而已。我来这花月水阁弹琴五年,每日三曲,从不间断,听出琴音之中故事的,公主殿下聪慧,是第四人。” 吴思南靠回身后竹椅,饶有兴趣问道:“哦?只有三人吗?你且说说看,是哪三人?” 方无音依旧神色平淡,语气柔和道:“这第三人,公主殿下先前在那掷金楼,便是那掷金之人,不过当时此人心中怨念颇多,心结又重,我这故事,他是无意深究的。这第二人,则是个黑衣书生,大有抱负,却能内敛心中,当时我弹琴,他独自打谱,一曲弹罢,我这琴中故事,便已经在他棋盘上了。” 说到这里,年轻琴师方无音闭口不言。 吴思南不难猜出,这第一人,便是吴思南母亲。 数年前范贵妃与吴棘出宫游玩,在那永定河畔,机缘巧合听过一曲而已。 回宫之后,与吴思南说了一句,花月水阁那琴师,琴音很真。 吴思南当时忙着学绣花,只是反问了一句,难道琴音还有假的不成? 吴思南忽然站起身,右手缩回袖中,眯眼凝视着身前貌若女子,始终神色平淡的琴师,冷笑道:“阴阳家天音殿?当年大楚王朝之争,阴阳家分裂为两派,大打出手,其他三宫两殿,尽是倾巢而动,尤其是那灵雪宫,上上下下死了个干干净净,唯独你们天音殿,置身事外两不相帮,如今天下大定,你又来这京城,小隐隐于世,有何图谋?” 方无音瞥了一眼吴思南缩回袖中的右手,正要说话,就被一大棒子拍倒在古琴上。 拍倒方无音之后,瓢儿蹑手蹑脚关上房门,小跑到吴思南身边,双手举起手中棒子,问道:“公主,我这根棒子,够大了吗?” 吴思南看了一眼瓢儿手中与自己小腿一般粗细的棒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让瓢儿带上包袱。 随后吴思南掀开一处石板,举起火把率先进入,瓢儿跟在吴思南身后,一个不留神,踢到了什么东西,举近火把一看,是一颗白骨头颅。 这座宅邸,是墨家在数十年前修建,机关众多,若是没有图纸,武功平庸之辈进入其中,再想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数十年来,密道之中,早已是白骨遍地。 而密道图纸,自然是范贵妃花重金买下的,吴思南伤感之下,又有些疑惑,难道母亲早就知道会有变故? 吴思南和瓢儿离去之后,方无音从古琴上抬起脑袋,脸上尽是琴弦印痕。 方无音揉着女子一般的脸颊,自言自语道:“老子还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来淀梁五年,这才刚搭上线,就被这位公主殿下赏了当头一棒,不过这位瓢儿小姑娘,力气倒是真不小,跟水儿姑娘一样,很有当年大楚神拳之风。” 方无音揉了一会儿脸颊,竟然直接从脸上撕下一块面皮,面皮上,还有数道琴弦印痕。 方无音拿着面皮,一把鼻涕一把泪惋惜道:“可惜了老子这张花了三千两黄金的面皮啊,三千两黄金啊,好不容易有个女子们喜欢的模样,可怜老子二十有五,都熬成老光棍了,还未娶妻啊......” 皇宫之中,离年轻皇帝寝宫不远处,有一座偏殿,不似其他宫殿那般灯火通明,这座偏殿之中,唯有一盏油灯。 两人正在对弈,油灯昏黄,堪堪照出两人脸庞衣饰,两人皆是年轻人,一人身穿黑衣,一人身着龙袍。 年轻皇帝一子落下,拱手说道:“先生承让。” 黑衣书生同样拱手还礼,说道:“皇帝陛下棋艺越发精湛,进步神速。” 年轻皇帝哈哈大笑,说道:“先生莫要折煞我了,蒙先生让七子,才堪堪险胜而已,不过能胜过先生一局。” 黑衣书生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颗捡起,放置于棋盒之中,按照落子顺序,由后到先,一颗不差。 年轻皇帝笑道:“有先生在我身边,先解决这群拥兵自重的藩王和各国前朝遗民,以及不识抬举的诸子百家,再开科举,改田制,发扬工商,都不是难事。功成之后,我就退位让贤,我亲自督造渡船,还望先生与我一同出海,这一次,老子要先收拾了海外这帮王八羔子,自此之后千年,东胜神洲,天下大同!” 黑衣书生一颗颗捻起棋子扔回棋盒之后,站起身朝年轻皇帝作了一揖,郑重道:“皇帝陛下高瞻远瞩,书生许意,替天下百姓,先谢过皇帝陛下。” 年轻皇帝坐在黑衣书生对面的蒲团之上,并未起身,只是摆摆手,说道:“诶,许先生莫要客气,没有先生辅佐,往后这一切,皆是空谈。” 许意坐回蒲团,一边擦拭棋盘,一边说道:“拈花公主吴思南,提前离京了,我们为她准备那份大礼,应该是送不出去了。” 年轻皇帝似乎心情大好,对于这件计划之外的事情,并未如何上心,淡淡说道:“咱们这位拈花公主,倒是从小就聪明伶俐,既然大礼送不出,那就送她一件小礼物吧。这次让绿樵亭去,等她跟蜀州那帮遗民搭上线之后,进入蜀州之前,最好是在那瑜洲境内动手,出手轻一点,伤了吴思南就行,千万别弄死了,至于那婢女瓢儿,就杀了吧。” 黑衣书生将棋盘放回原处,只说了一句,“好。” 年轻皇帝又补充道:“还有啊,让他们提前排练一下,演得像一点,好歹要让人家看出来咱们是奔着杀人去的。别到时候嫁祸不成,反而自己惹上一身骚。不过倒也无妨,出蜀必过瑜,我动的手,跟那位瑜王动的手,区别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