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师祠堂。 静寂肃穆的大殿上,立着神龛,上面供奉着密密麻麻的历代祖师牌位。牌位之下,立着一张厚重桌案,上置贡品,亦有一炉上好祭香散发出袅袅青烟,悠然四散。 站立在此处,让人不由自主心神平静。 从贡品与祭香而视,此地显然时常有人打理。 此时,历代祖师牌位之前,便立着一道挺拔身影。若萧逸才在此,定会惊讶地发现此人正是他的师父,威名慑服天下的青云当代掌教道玄真人! 自兽妖浩劫后,此刻为道玄首度现身。 其面容平静如故,眼眸仍是深邃而淡然,唯独曾经那身墨绿道袍,如今替换成了一身玄黑而毫无花纹配饰的长袍。头上掌教道冠,也换做一根墨色玉簪。观其气度,似诸般伤势尽已痊愈。 祖师祠堂,于道玄另有意义。 往昔至此,他会先点燃一注祭香供奉给历代祖师。然而今天,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深邃的眼眸依然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哗,哗,哗啦—— 那是扫帚划过地面的摩擦声响。 在道玄身后,大殿之中,正有一个独臂驼背、鹤发鸡皮的老者,握住一把竹条扫帚,缓缓地扫去大殿地面的尘土。 一直沉默的道玄目光微动,缓缓地开口:“这殿中你来回扫了三遍,还没有打扫干净么?” 独臂老者闻言手上一顿,将扫帚驻在身前,答道:“殿中地面不时沾染尘土,可只要我勤快些,多扫几回,总能扫净——我只是疑惑,若一个人心上沾染了污秽,该如何打扫?” “呵呵呵呵~”道玄发笑,眼中却冰冷一片毫无笑意,“那么你以为,什么样才可被称作‘心染尘埃’?” 独臂老者久久未语。 只是握住扫帚的手愈发用力,半晌之后他叹了一声,语气里无尽落寞:“没想到我这一生,竟会两度经历此事,莫非这便是你我的宿命?” “宿命?” 道玄深邃而平静的眼眸中,因为这两个字蓦地起了波动,仿若深潭冒出涌泉,竟似浮现出前所未有的狂傲之意。不过那般神情,随即又被他平复下来,只是背着老者的脸上多了几分戏谑。 “我从未想过,你还会相信‘宿命’!” 道玄转过身来,目光蕴含磅礴威压向着老者覆盖而去:“所谓‘宿命’,不从来是弱者屈服的借口么——万师弟!” 老者满是皱纹的脸皮动了一下。 面对道玄那足以慑服心神的威压,他仿似未曾觉察,云淡风轻。唯有终年躬下的背部,在威压之下缓缓直立,某种几乎被遗忘的傲然气势在苏醒。 “以前,或许我是不信的。” 老者浑浊的眼眸,逐渐绽放出光彩,如同一柄锈蚀尘封的宝剑,在打磨之下逐渐展露锋芒,“我以为,自己做出那等事情之后,侥幸苟延残喘,也只会悔悟之中终老在荒僻的角落。可如今,师兄你却以这般情形出现在我面前——试问,我如何能不信它正是‘宿命’呢?” 感受着那熟悉的气势,道玄眼中掠过一丝追忆之色。 不过它很快也如先前的狂傲,被掩埋下去。 迎着那逐渐锋芒的气势,道玄神情愈发深沉,只是目光落在老者身上时,忽地一笑:“万师弟纵逸天资,我也是极为钦服的。——可惜荒废了这么多年,师弟还能有曾经的几分修为呢?你甚至,连一柄剑也没有。何况,现在的我可是今非昔比呢!” 老者挺直脊背,双目明亮如星。 他自是知晓道玄说的才是事实,可却并未因此退缩,反而激起豪气:“师兄,所谓事在人为——”忽地,他话语一顿,似觉察到什么那般往祖师祠堂之外望了一眼。 便是道玄,也眉头微皱,转往祖师祠堂来的方向。 殿门与院墙阻隔了视线,不过到了他们这般境界,视野早已不是唯一的探知方式。当那两道充溢着浓郁青云特质的气息接近时,两人几乎同一时间有所觉察,神情各异。 “呵呵,”老者笑了,“你瞧。” 他对道玄说道:“青云并不缺少勇担重责之人!” 道玄冷笑未语。 未几,殿门入口处光线一暗,两道人影相继而入。 正是身材矮胖却渊渟岳峙、一派宗师气度的田不易,以及星目剑眉,如藏锋于匣、卓尔不凡的封亦。 两人迈入祠堂,目光自是一瞬便被祖师牌位下,身着玄黑素服的道玄吸引。 “师兄——” 田不易从道玄的身上,感知到一种让其毛骨悚然的邪恶,不由涩声唤道。 “哼,”道玄目光恢复平静,“原来是你们俩个。” “师兄,”田不易眼中充溢着痛惜与悲哀,“难道,你真的无法幸免,也如当初师叔一般,堕入魔道了么?” 道玄嗤笑,不屑地道:“田师弟,你在与我论道?呵,以你浅薄见解,能分得清什么是‘道’,什么是‘魔’么!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在探寻大道的修行中,已然走到了我的前边,可以肆意对我品头论足、妄下定论?!” 田不易面上动容,双眼里的痛惜与悲哀之色愈盛。 不过,在痛惜之后,田不易神情逐渐坚定。来此之前,他或许还有些犹疑与无法确信,可当他亲眼见到道玄,田不易这才知晓事态严峻。也霎时明白,为何当初事发,那位万师兄会选择如此决绝的方式制止事态恶化! 实是被逼无奈,再无别的选择! 以前是万师兄,如今却轮到他了,田不易心中已有觉悟。 “道玄师兄!”田不易道,“你说的没错。比起你与万师兄,我的修道天赋实属平平无奇。若要与师兄辩驳大道,师弟自是没有那个资格!如今师弟只想再问你一次——师兄可是受那剑中邪念驱引,已然放弃玄门大道之路?” 道玄怫然不悦,怒道:“田师弟!你以为区区一柄剑,就能扭转我的神智?呵,在你眼中,我竟如此软弱不堪么?” 田不易惊疑道:“可你身上的气息——” 道玄傲然道:“玄门无路,我便自无路之中踏出一条道路!正所谓‘阴阳相生,光暗变换’,我只是选择了另一条通天坦途罢了!” “田师弟,”就在田不易震撼难言时,那位独臂老者开口说话了,“你难道还没明白么?” 田不易与封亦在踏入大殿时,自然都注意到过那位老者。只是除了封亦有先知之明,略作打量便猜出了老者的身份,而田不易则是下意识将他忽略。 直到这一声“田师弟”,田不易悚然一惊,万分惊诧地向老者看去。 “你、你是谁?” 老者头发花白,满脸褶皱,模样与当年早已迥然。可田不易当年乃是最为尊崇他的数人之一,仔细打量之下,终是在那双眼眸中窥出熟悉之感,一下惊得手足无措,难以置信地道:“你、你是,万师兄?怎么可能,当年你分明——” 他蓦地想到了什么,霍地看向道玄:“莫非是你——” 老者叹道:“没错,当年正是道玄师兄出手,将我的性命留了下来。” 田不易又是激动,又是惊诧,心中一时杂念纷呈:“难道师兄你这么多年,一直都隐居在祖师祠堂?可我来过那么多次,为什么从来没见过师兄——”说到这里,田不易自己便醒悟过来。 到了如今,田不易自也知晓当初隐情。 万师兄做出那般事情,偏偏真相又无法公布,最终便是万师兄承受后果。如此情形下,道玄冒着大不韪救下了他,自然也无法宣扬出来。 原来这么多年里,道玄一直承受着其他同门的愤懑埋怨,实属不公,尤其是——田不易苦笑着叹了口气,道:“万师兄,真没想到你还活着,可惜苍松他......” 老者亦神色黯然:“苍松,是个走错了路的可怜人。” 不过老者心性坚毅如铁,一瞬便恢复,而后目光锐利地落向封亦:“那么,年轻人,你又是谁?” 以老者曾经的绝世剑道修为,自然能从封亦身上,感知到那股无法掩饰的同类气息。 封亦稽首见礼:“晚辈朝阳峰八代弟子封亦,见过万师伯!” 眼前这位老者,封亦是知道他的。 在如今的青云门,他的名字多只流传于诸多门中高层,且多是讳莫如深。可在两百年前,他却是与道玄一般,乃青云门天资纵逸、最为璀璨的两位后起之秀,便是圣教中也有许多人为其气度折服! 他正是,万剑一! “朝阳峰?”老者万剑一眉头微挑,讶然道,“商正梁这般出息,居然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子?”话刚出口,他又旋即想起一事,目光向远处扫去,很快寻到那写着商正梁名字的牌位,一时无言。 “罢了,以你的修为,倒也能参与此事。” 万剑一岔开话题,再次转向冷眼旁观的道玄:“田师弟,今日的道玄师兄,与当日吾师并不雷同。吾师为‘诛仙剑’邪力影响,心神失守,堕为只知杀戮神智全无的魔物。而道玄师兄,分明是自行选择之下堕入魔道的!” “什么?!” 田不易、封亦齐齐惊骇。 道玄大笑,笑容里充满着让人战栗的邪异:“万师弟,你的眼力还是这般敏锐!没错,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在此之前,我迟疑过无数次,也犹豫过无数次,可当我真正下定决心迈过那一步,我才发觉自己的迟疑、犹豫皆是愚昧!” 他背对着一面面祖师牌位,张开双手。 黑暗而阴冷的力量,自其身上冉冉而起! 封亦目光凛然:“玄阴鬼气!” 田不易涩然:“你将一身修为,尽数转化成了邪魔的力量?!” 万剑一叹道:“又是‘九幽阴冥’的力量,‘诛仙剑’——” “看到了么?”道玄笑得极为肆意,他身后的牌位也在那力量之下微微晃动,“不要用你们狭隘短浅的目光看待我!我现在圆满而完整,极好,前所未有的好!‘正道’?‘魔道’?呵呵,错!此乃前所未有之坦途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