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故人叹 阿思将板车一路推向后厨。 冬日遇暖阳,昨夜凝结在屋檐上的冰棱融化滴水、断裂掉落。为了不让楼里娇滴滴的姑娘们被不慎砸到,楼里另外一个杂役,亦即阿思的死党青山正在拿着一根细长棍棒不停挑戳。 阿思一直好奇,从小同吃同喝同住,青山到底是怎么长得那么胖的。 青山跟阿思一样生逢乱世,他老子老母养不活他,又实在干不出易子而食这等龌龊事,就把他丢到山沟里,任其自生自灭,生死各安天命。 这不?上辈子估计积德不少的青山正巧遇到一标旧蜀军,那半老标长心动恻隐,就拿长枪把他挑起,说是到与安城换些肉吃,一路直奔城北,在标中甲士自以为心照不宣的猥琐笑声中踏进晚雪楼院门。 据苏姐说,那半老标长的三个儿子全部从军,并且全都卵蛋朝天先他死去,而秦蜀战事愈发吃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秦铁骑势不可挡,蜀国灭亡只是时间问题。于是乎,在世间再无牵挂的半老标长就把身上全部钱财掏给苏姐,让晚雪楼收留青山。 用他的话说,整座与安城,他也就跟晚雪楼有点交情。 不过,晚雪楼是妓院,又不是孤儿院。 据说苏姐最终决定留下青山,还是因为一直哭闹的阿思见到快要哭光力气去阎罗殿报到的青山,一下就止了啼,这才救了青山一条贱命。 “棍棒功夫不错。”阿思侃道。 “那是!小爷我无论床上床下,棍棒功夫都是一流。”青山挂上傲然表情,再挺动腰身做了个下流动作。 阿思嗤之以鼻,竖起中指作为回礼。 青山胖是胖,动作却是麻利。 后厨里,阿思刚生起火架好锅,青山就忙完棍棒活儿,屁颠屁颠地跑进来帮忙了。 兼.职伙夫的两个少年杂役,似乎都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工作并不厌倦,撸起袖子干得虎虎生风,有说有笑聊得火热朝天,跟锅里狗肉汤一样风生水起。 阿思絮叨先前遇到的恼人牤蝇,青山八卦昨晚有冤大头高价破了假瓜。 二人按部就班,在将饭菜搬到餐厅后,阿思照例先将一份饭菜打包送到紫竹苑。 再回来时,餐厅已经热闹非凡。 姜天澜一如既往的来得颇迟,接过饭菜时,朝阿思道了句:“忙完了到我屋来。” 待得姜天澜走远,青山朝阿思附耳道:“阿思,大叔今天有点奇怪。” 阿思疑惑道:“怎么说?” 青山压低声道:“早上你出门后,他就鬼鬼祟祟地跑到青倌轩去了……” 阿思下意识朝坐在角落的姜天澜望去,那中年清瘦汉子头发比覆在门外柴堆上的蓬草还乱,日久不洗,一绺一绺的,看着就挺黏手,满脸络腮上沾了不少饭粒菜丝,要是往城南陋巷一丢,活脱脱一个丐帮乞儿。 十年朝夕相处,阿思早就知道,姜大叔是从江湖上隐退下来的使刀武夫——约莫十分落魄的那种。 随着年岁增长,阿思多少也猜得到,十年如一日的跟姜大叔学习劈柴,汉子估计存有传授刀法的意思。不过,想来姜大叔水平有限,十年来来回回也就那几下子劈撩掠抹。 旧蜀刀甲?实在不像。 而且以阿思对姜大叔的了解,总感觉一场决斗比输,不至于让这货就此消沉…… 想到魏素勇说的那个在十年前赢他半招的旧南诏女剑甲,阿思不由啧啧称奇。虽然阿思跟大多数人不一样,从来没有看不起女人,却也觉得女人练剑,最多也就像千离姐姐一样,在跳舞时抄上一把刃都没开的轻飘飘软剑,作增添观赏趣味用。 女人的剑也能退敌,也能杀人吗? 阿思夹了块肥瘦相宜的腊肉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咕哝应了一嘴:“然后呢?” “你是不知道,他从青倌轩出来时,骂骂咧咧的……”青山夹起一块猪肝一举:“脸色比这玩意儿还难看。你说,他们俩是不是吵架了?” 阿思怔了一下,怎么也想象不出姜天澜跟胤千离吵架的情景:“应该不会吧……” 门外,青倌轩丫鬟兰走进后厨,来到案台前朝阿思道:“阿思,离姐唤你到青倌轩一趟。” 闻言,青山立刻挂上一副猥琐表情,用胳膊肘拐了拐阿思:“哟!有进展?” 阿思三下五除二刨完碗里饭菜,顺手用筷子狠敲了青山脑门一个板栗,甩下一个“滚”字,小跑离去。 …… 青倌轩。 在晚雪楼,青倌轩也有花魁阁的提法。楼里传统,青倌向来是花魁。 胤千离在楼里的地位仅次于苏红妆,方才传话的姑娘,正是青倌轩梅、兰、竹、菊四丫鬟之一。她们无需接客,唯一的任务就是照顾好胤千离。就这一点而言,独居紫竹苑的苏红妆都没这等待遇。 “千离姐姐。”阿思敲了敲门,得闻胤千离出声应允后,推门走近。 白裙丽人斜倚美人塌,拂袖示意道:“坐。” 阿思拉过一把紫檀雕花椅,到胤千离对面正襟危坐,腰板崩得笔直,双手无处安放,埋首直盯脚尖。 胤千离翻起白眼,嗔道:“我是吃人的老虎?你那么紧张做甚?还是我不好看?怕脏了你的眼?” 阿思鼓起勇气抬起脑袋:“不,好看。” 胤千离妙目一瞪。 意会过来话有歧义,阿思连忙摆手解释道:“我是说,不是老虎,特别好看。” 胤千离唇角翘起,直勾勾盯着一见到她就害羞的少年:“有多好看?” 阿思认真思考,许是因为青倌轩中那每日耗费海量木炭的地龙作祟,阿思脸颊发红,浑身发热,好不容易想出两字:“最好。” 胤千离满意娇笑:“今天姜天澜来找我,请我做一个香囊。十年匆匆晃眼,难得他舍得开金口,你说,我是不是得好好敲诈一番?” 阿思小鸡啄米似地点头。虽然不知道姜大叔要香囊做甚,更想不出那糙汉子有什么值得敲诈的地方,不过,既然胤千离这么说,那就是对的。 胤千离将桌上一沓熟轩朝阿思一推。 阿思凝神细看,纸上墨痕尚未干透,墨香尚存,明显是新近誊写。稍作翻阅,上边还附有不少图画。 “姜天澜写写画画半早上倒腾出来的,送你了。你要有兴趣就留着,没兴趣可以拿到城东玲珑阁去换钱,实在懒得跑一趟,塞进茅房纸篓去也行。” 阿思凝神翻动熟宣:“这是……一座大墓?” 胤千离点了点头:“旧蜀一位皇族的坟茔。” 阿思愕然道:“姜大叔年轻时还干过刨人祖坟的摸金校尉?” “噗……”胤千离不禁失笑:“那倒没有。这座坟本来就是他先人的,如果他要去刨,那也是刨自家祖坟,算不得摸金校尉。” 阿思扯了扯嘴角,怪得青山说姜大叔离开青倌轩时骂骂咧咧了…… “至于香囊……”胤千离从怀里掏出一个缝绣精致纹饰,以极品蚕丝拧制成坠线的香囊,朝阿思一递:“姜天澜请我做一个送你,他不知道,我其实早就做好,并且蕴养日久了。喜欢吗?” 接过尚存余温,味道分不清到底是囊内花香还是女子体香的饰物,阿思觉得心脏差点儿跳出嗓子眼,狠咽一口唾沫:“喜欢……” “就算姜天澜不说,我早晚也会送给你的。但是他既然先提,我就让他用他先人的墓图来换。”胤千离满脸玩味,调笑道:“你刚才见到他没?脸上的表情可还精彩?” 见阿思木头似的捧着香囊一动不动,胤千离下塌走近,帮阿思将香囊戴到颈上,再塞进胸膛。想了想,择辞道:“在旧蜀,良人将行时,家里女人就会给他做一个香囊,保佑他在外万事如意,守候他平安归来。” “喔……”嗅着女子独特体香,心乱如麻的少年本能呢喃。 …… 当阿思来到姜天澜房中时,姜天澜正在擦拭一把锈刀,那把锈刀阿思不陌生,先前一直被姜天澜用来垫床脚。 “阿思。”姜天澜停下手中动作,冲阿思招了招手。 阿思应声上前。 旧蜀刀甲将锈刀放到一旁,抬手想要抚向阿思脑袋。 可近几年少年个头猛窜,清瘦汉子最终在少年肩头拍了拍。 沉吟许久,姜天澜目露回忆神色:“春秋时,我有一个性命相交的挚友。十年前,他给我寄来一封密信,说秦国铁骑即将南下,意欲横扫六合,一统春秋。情势危急,高居庙堂的他即将挂帅,出征抗秦,拜托我凭借我在庙堂和江湖的人脉,把他的妻儿安顿妥当。然而,当我收到那封信时,为时已晚,大秦铁骑已然以势不可挡之势南征,兵临潼关,他的发妻早被秦国秘探擒走,他的子嗣则下落不明。” 姜天澜从桌上拾起一本书籍,熟练翻开其中一页:“春秋历九九四年冬月廿五,蜀苍云公远率蜀残部死守潼关,秦以远诰命夫人南宫氏作胁,远开百石弩以射之。秦蜀死战三日,蜀败。秦武王屠尽蜀卒。注:远似有遗言,唯秦武王得闻。” 鉴于胤千离的原因,阿思对史书涉猎匪浅,凝起眉头道:“潼关之战,标志旧蜀败亡的惨烈战役,旧蜀苍云大公江行远率蜀军残部六万卒在潼关抵御大秦十八万甲,经三日尝败……”阿思惊奇道:“大叔,江行远就是你那个挚友?” 姜天澜点了点头。 阿思心念电转,方才从胤千离处得知,姜天澜的先人是旧蜀皇族,到他这一代,即使分支再远,也是旧蜀皇亲国戚的身份,和旧蜀公爵是挚友,倒也可以理解。 “后来,我四处打探他子嗣的下落……”姜天澜沉吟片许,续道:“废了不少功夫,终于得知关于他子嗣下落的只言片语,知道是个女儿,并且被高人救走,性命无忧。” 姜天澜话语顿止,面色风云变幻,似在下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心,长长叹出一口气,声音莫明沙哑:“阿思,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去一趟江南郡,到石栈山凤鸣剑阁找阁主莫雨桐。” 阿思没说话,只是看向姜天澜放在一旁的锈刀,伸手握向刀柄。 姜天澜没有阻止。 “好重……”阿思诧异,用上双手才好不容易提起锈刀,这锈刀也不知是以何材质锻造,估摸着得有近百斤重。 姜天澜感慨失笑,掂了掂手中书本:“阿思,你说有趣吗?流传世间的正史、野史不计其数,林林总总,装下了九州大地五千年漫长岁月,却从没能完整装下一个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清瘦汉子将书本递向把刀放回原处的少年,续道:“阿思,当你意识到,史书这种东西,甭管几分真、几分假,你随手翻过的一页,囫囵读过的一行,甚至不经意略过的一字,背后无一例外,都是无数尸骨。你就会觉得,这本书比那把刀,要重太多太多了。” 阿思看向书页,上边有姜天澜批注的密密麻麻蝇头小字,一字不落地认真看完后,阿思凝眉把书交还:“找到之后呢?” “问问她这十年来有没有查到江行远女儿的下落。还有就是,帮我带一句话……”姜天澜目光迷离,脑中走马观花般闪过诸多画面:“有情既似无情,相见争如不见。” 阿思小声呢喃,重复数遍,确认牢记之后,朝姜天澜点了点头:“记住了。” 姜天澜凝视早就在心里认作衣钵传人的少年:“你就没有什么要问的?” 阿思摇了摇头。 姜天澜面露欣然笑意,继而,掏出一枚骰子朝阿思递出。 阿思有些错愕,姜大叔那只满是老茧,挥刀时没有半分多余动作的大手,竟然在颤抖不已。 “把这枚骰子交给她,跟她说……说……说一下你身上的寒毒。凤鸣剑阁地底有一座剑炉,以妙法引聚龙脉地火,兴许对你的寒毒能起些作用也说不定……”面色复杂地断续说完,姜天澜想了想,复补充了一句:“凤鸣阁主口恶心善,到时,你多些耐心。” 阿思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姜天澜安静旁观,并没主动出声。 良久,阿思抬手接过骰子:“你总说,好男儿敢做敢当,俯仰皆须无愧天下。” 见姜天澜装傻充愣没应话,阿思眨了眨巴眼,转身离开。 在关门时,屋内传来愈发细弱沙哑的声音:“我本就无愧于天下,唯独有愧于她。” 屋外,夜风凛冽,少年不屑的话音随寒风灌进:“矫情逼。”